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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子真拳实腿,出手不凡,是个练家子。”侯平发自言自语,望着胡川拳头开道,急速飞奔的背影,不禁叹道:“小伙子,有本事,讲义气。”刚说完,只听“啪”地一声枪响,旁边一个人“哎哟”倒下地。开枪的人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不顾,带着硬骨头一帮人急追逃跑者去了。姚贤图在背后不满地招呼,“还跑啥子?人都打倒了,不管人家死活,还去追啥子嘛?”
“追得到啥子嘛!人家是扁挂。你看舞那几下,虎虎生威,就知道是高手。”侯平发附和着,伸手拉起侯明明过去观看枪响倒地的人,不禁大吃一惊。“哟,不是彭老大嘛,咋个在这儿呐?”侯明明傍边直抠脑壳,一脸诧异,小心问道,“彭师傅,是不是拿给子弹打到了,伤了哪个地方?”
“哎哟,我硬是遇到了,遇到鬼了,黑天黑地响枪。”彭老大高声叫唤,慢慢翻过身来坐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脚,眨了眨眼睛,嘴巴一裂,一下子呻唤起来,“哎呦,哎哟喂!头头儿整我。单位上的陈老大,陈司令员,陈老二,陈副司令员,非要喊我们这些兵兵儿,今晚上来大十字听高司令辩论,要暗中保护他。哪晓得枪一响,把我震谙了,脚杆一软,就倒在地上,背时哟,背时哟 !
“只要枪没有打到你就好,遭吓了不关是,不关是。”侯平发一边安慰,一边把坐在地上的彭老大扶了起来,说道,“好好儿休息一下,缓过神来就好了。”他见彭老大身体无伤,没事了,然后急走几步,来到戴着手铐的高超身边,招呼道,“高司令——”
“啥子司令哦,我今天是阶下囚了。侯主任,这个时候你还在开我的玩笑,涮我的坛子。”
“那我喊你小高,跟以前在单位一样。小高,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要看形势,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
“侯主任,谢谢你的关心。市管会我怕回去不了啦,代我问候同志们。哎!人各有志,我高超走到这一步,不悔!我是参加文化大革命,保卫毛主席,我不改变自己的观点,我要同走资派、保皇派战斗到底 !”一番话表白完,他面向围观者,无所畏惧,大声喊起了口号,“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打倒走资派!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高,别钻牛角尖!听人劝,得一半。”侯平发大声咋呼,见高超喊着口号,被押解人员推搡着走了,知道劝说无效,便拉上妻儿,转身准备回家。
“侯主任,慢走一步。听我说几句,道几句。”跟在后面的彭老大上前扯了几下侯平发的衣袖,然后把粗布长衫子朝腰杆上一束,平地一个亮相,学着川剧小生的腔调,道白了起来,“那天晚上是风又是雨,只听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咔嚓’一声,山崩地裂,乱石穿空。一个石头迎头砸来,我站在船头右手一挡,虎口震心,忍着剧痛,跳水逃命,顺江而飘,遇回水沱,游将上岸,咣当咣当咣当”。
“横祸飞来,兄弟死了,彭师傅受了刺激,脑壳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段时间他爱东走西走,不是天天背毛主席语录就是把毛主席语录编成川戏唱。侯主任不要见怪。”一番话说得心酸,彭老大本单位的一个工友叫陈老二的悄声对侯平发说道,“领导喊我们把他看紧点,害怕出事。其实他说点唱点,心头舒服,不会出啥子事。他跟其他疯子、精神病不一样,心头有数,清醒得很。”
“我晓得,彭老大我了解,跟他兄弟一样,心好,是实心人。你回去,给你们领导说,你们单位要好好待他。”侯平发吩咐一番,刚要起步离开,彭老大唱唱谙谙又过来了,“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他有滋有味唱完,上前一把推开陈老二,双手握着侯平发的手说,“侯主任,你的少爷命大,比我的兄弟大,大,我的兄弟这辈子造孽,死得惨!死之前在背书,写交代,死了追悼会都开不成”。侯平发同情他,叫他不要东想西想,安心休息,如有为难之处,尽管上门来找。安慰一番后,于是带着妻儿告辞走了。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些民兵巡逻。 侯家人东张西望,走到张家弯巷子口,见不远处的屏中门口走出一队武装人员,押解着该校造反派头头——青年教师薛力出来,匆匆而过。清瘦的教师头发蓬松,双手被粗麻绳绑着,肩上搭了件蓝色棉大衣,边走嘴巴边喊口号,“镇压造反派,决无好下场!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喊得押解人员冒火,上前给了他几枪托,“你进监狱了,还喊造反有理?老子打得有理。等会儿弄你在大十字街头辩论,消毒,你再喊,加重你罪行!”
这支队伍刚走远,巷子口又钻出一支队伍,押解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大姑娘,雄赳赳地往大十字街方向走去。侯平发神色严峻,放低声音说,“这个女的姓杨,县级机关的,造字号的,跳得圆,肯定弄去辩论,辩论完了送监狱。”
“今天下午我从小学出来,路过剧场门口,看见摆了一长串高板凳,硬骨头弄了很多人来辩论。这些人辩论完了,肯定要遭捆起,送进监狱。”姚贤图搭讪,一脸茫然,不解地说:“这些人造啥子反吗,吃饱了没得事干,找些罪来受!”
“造反,还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这样子搞,运动肯定有反复。”侯平发淡淡回答,心里有一些想法,不以为然地说道,“运动一来,这城头的人激动得很,个个都动起来了。剃头匠都出名了,你看,硬骨头以前在理发店帮人家剃头,哪个看得起他!他打起旗旗儿造反,人些在背后吐他的口水。现在得势,拽蹬了,十处打锣九处在,高超、扁担这些人对他恨之入骨。这样子下去咋个收场哟,你整我,我整你,没完没了,哎!”
议论着,走着, 离家不远了,门前竖立的电杆,电杆上贴得镇压反革命的标语,侯明明老远看见了。忽然间,声嘶力竭,附近街道边的房屋门一下子打开,几个便衣模样的人气势汹汹,七手八脚抓住一个小姑娘直往外拖,边拖边吼, “走!你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犯罪了,罪恶滔天,去公安局老实交代!”侯明明知道,这个姑娘是初中生,十多岁,前天逗小娃儿逗出了麻烦。她放学回家,帮邻居家抱三岁的小娃儿。小娃儿又哭又闹,她就从自己书包里的文具盒抓来一个圆规,在桌子上放的报纸画圆圆给小娃儿看。小娃儿不哭了,专注地盯着她画圆圆。她边逗边画,没有注意报纸印着毛主席照片,不知不觉,圆规划到了毛主席的头发上旋转……傍边有人看到了,马上去报案。今天,她果然被捕了。罪名是反革命,钉毛主席的头。
见儿子默默看着哭兮兮的姑娘被抓走,眼神游离,欲言又止,于是,父亲摆罢手,小声制 止,“闲话少说,回家。”
天渐渐j暗了,街上的路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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