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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暮⾊色凝重,不断渗出凉意。
寂寂荒原,上⾯面是浑然的天,下⾯面是绵软的雪。
雪幕。
从⻢马蹄骤然踏响的蹄⾳音⾥里,⼀一幅由⻛风雪编织的雪幕,悄然合
拢。 是她前倾的⾝身姿,在扑头盖脸的⻛风雪中,雪莹压低⾝身⼦子,
瞬间她的鼻⼦子同⻢马的脖梗挨得很近。
雪还在下,这些雪落在⽟玉⾊色⻢马的头上背上⾝身⼦子上,⼜又渐渐地
化成雪⽔水,流进它纷披⽽而下的鬃⽑毛⾥里。
可是鞍座下这匹忠诚的⻢马呀,依然斜切着⻛风雪,顽强地奔
跑。 ⻛风没有缰绳。
哦,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眼下雪莹连 10 ⽶米以外都看不清楚
了!这种天⽓气⾮非得牢牢钉在⽜牛群⾥里才⾏行,可是现在她要跟定⽜牛
群,除了循着雪地上那些叉裂成⼆二瓣的⽜牛的蹄印,根本没有别的
指望。雪莹在⻢马背上定了定神,发现⼤大雪已经挡住了刚才还能勉
强辨认的⽜牛的蹄印;于是她⼀一边紧紧盯着⽜牛群跑去的⽅方向,⼀一边
在⼼心⾥里测算⽜牛群早上出来的位置和现在的距离。
⻢马背穿⾏行的⼀一年 365 天,什么狂暴的⻛风雪没有⻅见过!可现在新
⻓长出的⻘青草被雪压住没了草尖。⼀一场5 5 ⽉月⾥里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湮
没了整个乌珠穆沁草原,⽽而且这场雪越向⻄西就下得越⼤大,雪莹她
们那个公社就在⻄西⾯面。
哦,这场雪就是雪莹在通向春天的路上的最后⼀一场雪啦!
夜⾊色深沉,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风滚雪,夹杂着细碎的冰
雹。
⻛风势增强了这种强直的⾓角度使雪莹难于忍受,⼏几乎是会连⼈人
带⻢马被⼀一⻬齐掀翻。
⻛风声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把天地间搅成⽩白茫茫的。这
时,只有⽟玉⾊色⻢马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琥珀⾊色眸⼦子和鲜嫩的
眼⽩白中,闪动着⽆无所畏惧的光芒。
这时的雪莹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久,她知道⽜牛群会顺着⻛风
跑,所以⻛风向也就是她继续前⾏行的唯⼀一的导向。
可是才⼀一眨眼的功夫,⽜牛群不⻅见了,也看不⻅见⼤大雪遮盖的蹄
印。雪莹的⼼心,⽴立刻悬到嗓⼦子眼,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鼻
⼦子⼀一酸,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全都流了出来!她哭着对⾃自⼰己
说:“ “ 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找到⽜牛群!这⽜牛群是牧民们的财产,
⼀一头也不能丢 ……”
雪花⾶飘⾶飘,⼀一路⻢马蹄哒哒。雪莹⾛走进相邻的牧场边界,那⾥里
的地势,她不熟悉。
终于她看⻅见了⻛风雪中缓慢前⾏行的⼀一⼤大⽚片深⾊色,她⼀一抖缰绳,
追了上去!
哒哒,哒哒嗒;
⽟玉⾊色⻢马清越的⾜足声,响起在满⺫⽬目的荒凉⾥里,是“ “ 向前敲瘦⾻骨,
犹⾃自带铜声” ” 吧!
⾛走着⾛走着,突然⼀一条很深的沟壑挡住去路。雪莹不如⽟玉⾊色⻢马反
映快;她听⻅见那⻢马急促的喘息时,已经来不及提起铁嚼收紧缰
绳,只能⽤用双腿紧紧地夹住⻢马的腹部。她把⾝身⼦子压低,低到不能
再低了,便有些害怕地眯缝起双眼。只⻅见⽟玉⾊色⻢马奋勇地举起前
腿,飕地⼀一声腾空⽽而起,朝着前⾯面的深不可测纵⾝身⼀一跃!哦,雪
花在它⾝身后⻜飞旋打转,两只⽿耳朵还在机灵地左右转动。
⼜又过了⼀一会⼉儿,雪⼩小了,⻛风弱了,暴⻛风雪好像也折腾累了,
间歇地松散下来。直到现在,雪莹才觉出⾃自⼰己渴的饿的那么厉
害。她真想调转⻢马头,径直奔回⾦金吉阿妈的毡包,那⾥里有温暖的
炉⽕火和熬好的奶茶。
哦,阿妈的⼼心和锅,总是热的。
上次迷路,就是⾦金吉阿妈翻箱倒柜地找遍了,才找出⼀一块新
红绸。阿妈⽤用它裹住⻢马灯再⾼高⾼高挂起,好让雪莹归来时,打⽼老远
就能看⻅见。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这⻛风声也携着⻓长调低回,正牵肠
挂肚地在雪莹⽿耳畔响起。
哦,起⾳音不⾼高,还很绵软。⾦金吉阿妈弯着腰,曲着腿,佝偻
。 着背,⽤用⼿手捂住胸⼝口,⼀一头银发在⻛风中抖动。 她伫⽴立包前。毡
包很旧了,变灰发⻩黄了,却年年岁岁⽀支在乌珠穆沁的⽑毛毡帐群
⾥里。苍穹之下,那不过是⼏几块捆绑在⼀一起的毡⽚片呀! 唉,今⽇日
⾛走,明⽇日留,牲畜的习性拖着牧民⾛走。⽣生活呀,就是她出⽣生在这
⾥里,⼜又⼀一天天活下来。同她的⽗父⺟母⼀一样,都是⽤用草⾹香养⼤大的蒙古
孩⼦子!可牧草下⾯面有着五畜和亲⼈人⽣生命的遗骸。
深沉的⻓长调充满悲伤,在蒙古⼈人很宽厚的⼼心底转悠着。阿妈
唱着唱着,她那已经流得特别缓慢的周⾝身⾎血液,也转悠着;⼀一晃
⼀一晃地往⼼心头扑腾。她向苍天诉说,蒙古⼈人⾛走不出这荒寒之地的
悲哀;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草原!
怎么?阿妈今天唱得⽐比平⽇日更缓慢,更悠⻓长,也更有耐⼼心!
好像历尽孤独的她,⾄至今还在草原上苦苦地寻找,苦苦地等待!
阿妈唱累了,她湿润的双眼还在朝着⻛风雪肆虐的草原深处望
去!雪莹呀,你们这么早就离开了妈妈,这⾥里多荒多冷啊!哎
哟,你妈妈不是要从北京来看你了吗?想到这⾥里,阿妈冰冷的脸
上滚过两⾏行热泪。
她执意站着,这样雪莹⼀一回来,她就能早些看⻅见!
草原⼜又起⻛风了。阿妈⾝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棉袍边⾓角,在凛冽的
寒⻛风中摆动。合着⻛风声,是阿妈急切地呼喊,绵⻓长⼜又遥远!
雪莹听⻅见阿妈还在这样呼唤⾃自⼰己,⼀一下⼦子鼻涕眼泪全流了出
来。
久在边地⽣生活,蒙古族民歌,她⼀一听就懂。这是蒙古⼈人惟有
向苍天和⼤大地吐露,吐露着他们遭遇的迢迢往事和所有眷恋。
哦,⻓长调连同呼唤⼭山⽺羊的“ “ 切格,切格 ……” ;呼唤绵⽺羊的“ “ 陶爱
格,陶爱格 ……” 和呼唤⽜牛犊的“ “ 呼依格,呼依格 ……” ;年复⼀一
年,此起彼伏。如同那些散落在蒙古⾼高原的古⽼老扎萨(祖训),
全都带着苍凉的泪痕。⽽而此刻的⻓长调猝然下沉,沉落在⼀一场春天
必定经过的夺命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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