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胡同
——岁月划痕之四
相府胡同,这么阔气的胡同应该出现在皇城北京才对,可它偏偏出现在了保定。
据说通州曾经有条胡同叫过这个名字,但它还有个名字叫进贤胡同,不像保定这条胡同是咬定“相府”不放松,文革中被改为“前进胡同”,文革一结束又赶紧改回来。
不过,保定的这条相府胡同还是在九十年代的城市改造中消失了,那块地方已盖了楼房,地图也抹去了相府胡同这个名字,只有那些坚持旧习惯的人还在用相府胡同来称呼那个地方。我就是这顽固坚持旧习惯的人之一,因为我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我永远的家,虽然那里已经没有我住过的一砖一瓦。
我和母亲是1954年来到保定的,刚到时我们借住在了父亲所在的美利金笔行的经理张伯伯家。寄人篱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住下之后父亲就开始找房子。大概一个月之后,父亲告诉我们,房子找到了,离他上班的地方很近,那个小巷叫“相府胡同”。
我那时虽小,但已经喜欢听人讲故事,并从故事中知道“相府”是很大的官住的地方。能住在大官住的地方,应该是一件荣幸的事,所以我很高兴,盼着快点儿去看房,好知道那个相府是个什么样子。
看房的日子终于到了。我和母亲随着父亲先到了美利金笔行所在的税务角,然后向北进了一条小巷,父亲说这条小巷叫杨树胡同。由于税务角在保定地势最高,进入杨树胡同便是大下坡。下坡几十米处,路西有棵五六个大人才能抱得过来的大槐树。父亲说,大槐树对面的小巷就是相府胡同。在杨树胡同我只看到了槐树,却没有看到杨树,它为什么叫杨树胡同呢?后来才知道,是我听音定字弄错了,应是杨淑胡同。
进了相府胡同的这个西口,南边北边各有两个院,东边有两个院。南边的1号院和2号院之间,有一公共厕所。这六个院围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空地北侧有块一米见方的大石头,棱面光光,几个小孩正在围着它玩儿。
空地东南角是胡同的小路。父亲领着我们顺路向南拐,走出十多米,路面由刚拐时的二米宽,变成三米多宽。并一分为二,左边坡度大增,在顶头处向东拐去。右边则随原地势向南延伸,在超过拐弯处两米多的地方,形成一个凹形区。在转弯处上坡比下坡已高出一米多,梯次摞起三块大石头把上下坡连了起来。
父亲指着转弯处西侧凹进去的地方说:“我们找的房就在那个院儿,4号院儿。”
可我却没有发现有什么院门儿。近前一看才发现奥秘所在——大门开在了凹形的西南角西边一侧,且拱形院门与外墙浑然一体,没有任何凸出的部分,不进入凹形地带,是很难发现院门的。
我一直猜测房主是为了防贼特意做了这样的设计。别说,效果还确实不错,自我们入住就没有招过贼。
父亲说,这个院儿的房主是保定最大的油漆店的老板。他有两处宅院,另一处在保定市光华路38号,比这处大得多。不知什么原因,房主决定全部出租这个院子的房子。他们全家已都搬到光华路去住。我们到时,房东已安排人在等我们。
爸爸已事前来过,并了解了租房的行情。他带我和母亲又逐屋看了一遍这个院的11间房子。
北房,屋子地面高出院子地面30多公分,中间有一阶石头台阶。北屋共三间,中间的那间凹进去一米多,其正中是上部装有四块玻璃的木门。凹进去的部分形成一个外廊,廊檐两侧角上有格状雕花饰件。东西两间面积都在15平方米,门都开在中间的那间屋内。三间房阳面全部都是玻璃窗,东西两间有可开启的活窗。三间房的雨檐下装有带浮雕的饰板。
南房为两间,里外间,每间大约12平方米。靠东的一间开门,有一贴窗纸的木格窗户。靠西的一间被一小厕所压住近两米,只留了一个小木格窗户。
西边,靠南是个小厕所,也就3 平方米。中间是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靠北的一间大些,也就10多平方米。
东边,最南边是一间小房,从外边看只有一个门,但由于不压南房,里边有向南的空间,面积有5-6平方米。挨着这间小房向北,是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再向北是门洞,门洞口装有两扇大木门,门上除了有木门闩,还在下边装有3个环的铁吊链。另外,还留有插顶门杠的地方。最北边是一间近6 平方米的小屋。
东房和西边靠北的房子,房檐下装有雕花的饰板。
当时,这个院的房子全都空着,可由我们任意挑选。
父亲和母亲商量后,没有选宽敞明亮的北屋,因为每间要租金5万元,而且最少要租一间半,当时爸爸的工资不过30多万元。南屋也不能选,黑暗潮湿不说,里外间必须一起租,房钱也少不了。所以,最终选定的是西边的那个10多平方米的单间,它的租金是3万元。(那时用的还是旧版人民币,1万元只相当于后来的新版人民币1元。)
要租的房子选好了,可我心里还有事儿,那座“相府”在哪儿?是个什么样子?父亲说,他也不知哪个院儿是那座旧相府,听说在南口。我们走时决定从南口出去,顺便看一下。
从院里出来,我们踩着三块石头上了坡。上坡向东10米处是一个澡堂,澡堂门向南开,拱门的上部有三个字,父亲说是“清和园”。由此向南,顶头后再向东向南,就到了出口。原来我们是从东到南斜穿了税务角的东北角。
以前,我还从没有走过这么窄的路,宽处也就一米多的样子,最窄处两人走对面都要侧身。小巷里的房子多数破旧不堪,有的外墙中部已凸出,像挺着的大肚子,在故意挤压行人。
小巷南口冲着东大街的只有一个院,门楼的花砖虽然雕刻得挺精细,但门楼很低矮,而且进门不是上台阶,而是下台阶,因为院子地面低于小巷地面。里面的房子不知如何,但从逼仄的格局看,也不像相府。巷内似乎还有两三个院落建有门楼,但都非常小气。即使不论它们的位置,它们也难与相府搭界。
唯一与别的胡同不同的是,胡同南口有座高大但已残破的砖牌楼。它有一个很大的砖拱顶,拱顶两边是高大的立柱。柱顶有残破的圆球,柱面似有彩绘,但已模糊。拱顶上有泥灰塑的祈福类装饰,也已剥落。总体感觉是一副破落户的样子。
这就是那个住过大官的相府胡同?太让人失望了。
我也曾怀疑过这里是否真的住过相爷,因为不仅院落没有像“府第”的,而且胡同里也没有像达官贵人的,住的都是像我们家一样的平头百姓。
虽然我们住的地方听起来很闹气,但我们的日子却是很清贫,并没有沾上相爷什么光。
大概1959年的时候,相府胡同瘦过一次身,拆掉了紧临杨淑胡同的两个院。拆掉的原因是因为杨淑胡同要扩张,不过扩张成马路的杨淑胡同倒把名字弄丢了,要改称新北街。
相府胡同被拆掉的两个院儿,分别是1号院儿和16号院儿。拆除后那些剩下的房子,都归了新北街,这两个院儿的门牌号也随之取消,我们住的4号院儿就升级为3号院儿了。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人们要革“四旧”的命,我们这个相府胡同也就成了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于是得改名,有人便将它改为“前进胡同”,“革命永远向前进”吗!那个人是谁?肯定不是我,我没那么有才。
文化大革命搞烦了之后,我去了锡林郭勒大草原,离开了相府胡同。说是要扎根边疆的,可最后还拔了根,又跑回相府胡同。
结婚的时候,相府胡同的院里没有我和媳妇住的地方,只好去租社员的房子。这一住就是4年,直到父亲从单位分房搬走,我才又搬回相府胡同。
虽然断断续续在相府胡同住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弄清相府胡同里的相爷到底是谁,似乎它成了谜。
直到1990年春,我才找到了谜底。那时我已到保定市报社工作,担任了总编室副主任。上级要求各单位都要配合省市有关部门编写志书,我便承担了编撰《保定报志》的任务。由于工作需要,与市里主管编志工作的尤文远有了交往。又由于工作需要,他送我一本1984年7月保定市政府地名办公室编印的《地名资料汇编》。我发现书中便有关于相府胡同的介绍:“基本为南北走向,呈不规则状。南起东大街,西到新北街,路长155米,宽2米,土路面。系居民区,隶属中华路街道办事处。”“清代有一姓于的相国,曾在此街南端建公馆,故该胡同得名相府后,后称相府胡同。1969年改名前进胡同。1981年复名相府胡同。”
按照《地名资料汇编》的说法,清代姓于的相国在小巷南端建的公馆,那对着牌楼的那个进去要跳坑的院子,还真的就是“相府”,那相爷的府第也太寒酸了,这官儿当的。
那么这位清代的于姓相国是谁呢?《保定晚报》一篇有关保定街巷的形成和演变的文章说,清代直隶巡抚于成龙曾在相府胡同住过,因为他加衔太子太保,而太子太保有相位之称,所以这地儿就叫了相府胡同。这说法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清代在保定任职的于姓大官中没有比他更合乎条件的,就只能算是他了。
这位于大人您可能也认识,因为他曾在全国火过一把,2000年央视一套上映的电视连续剧《一代廉吏于成龙》中那位“于青菜”、“于青天”就是他。他的事迹着实感动了一大批人,以致被公认为是清正廉洁的楷模。据说那些故事还都有真凭实据,他不是那种人为拔高的假典型,所以我的这位邻居就着实可钦可敬了。据说保定贤良祠供奉的第一位贤良就是于成龙,另外,还给他修了于公祠。
这位于成龙这么厉害,我就以为他是公案小说《于公案》主人公的原型了。后来才知道弄错了,原来还有一位于成龙在保定任过直隶巡抚,他以治河闻名于世,这位才是《于公案》中那位断案如神的于公。由于这位于大人比前面那位于大人任直隶巡抚晚,且年岁要小,所以被称为“小于成龙”,前面那位自然就是“老于成龙”了。
不过也有人对相府胡同是因于成龙而得名的说法不认同,他在报纸上发文章说,清康熙年间两位先后做过直隶巡抚的于成龙,都当不起“相位之称”,且督抚衙门后边都有官邸,不需在外边建公馆。
那相府胡同因何得名?文章说是从冠有民国辛巳(1941年)序的《清苑县志》抄本得知,因明代刘吉府第在此故也。文章还介绍,《明史》说刘吉“多智数,善附会,自缘饰,锐于营私,时为言路所攻”,屡遭御史弹劾,却越弹劾越加官,终至相位,且居位十八年。“人目为刘棉花,以其耐弹也。”不过最终他还是因为得罪皇帝丢了官。文章还说这条胡同明代叫刘阁老胡同,清光绪《保定府城图》则标名相府后。
对这种说法,我也有疑问,因为保定市还有条街叫国公街,据《地名资料汇编》说:“相传,明朝阁老刘吉国公曾驻此街,故得名国公街。曾称刘阁老胡同。”一个保定市怎么会有两条小巷都叫“刘阁老胡同”?难道刘阁老也是“房爷”,有多处府第?
我知道胡同历史是越久远越有底蕴,但还是希望我的老邻居是清代的于公,而不是明代的刘阁老,因为刘阁老与我厌恶的那批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最终,我在没有完全弄清这条胡同出处的情况下搬离了它。1992年时我从所在单位分到了宿舍楼,两室一厅带厨卫,可比我在相府胡同的小平房强多了。邻居们投以羡慕的目光,我自然也是喜气洋洋。
可离开后,我却空落落的,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同院叔叔婶婶,那些与我一同成长的发小,那些与我比邻而居了三四十年的邻居,那亲切的声音和习惯的味道,那熟悉的环境和温馨的氛围,都让我依依不舍。
好在我搬走之后,我弟弟住了过去,我还可以随时回去看看。
可弟弟搬回去不久,这条胡同就彻底消失了。那时候保定市搞旧城改造,规划到了新北街东侧的胡同。于是包括相府胡同在内的一条条小胡同被夷平,很快,一座座居民楼又拔地而起。
弟弟也像我一样住进了楼房,可再去看他的时候却没有了回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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