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十二 离场
七八年五月份,我离开了生活、劳作了四年多的茶场。
那一天,春色宜人,茶场周边的群山绿得浓烈。我看了一眼那山,那水,还有那些熟悉的人。我就要走了。
前一天,我已匆匆地收拾好了行装,就是一个小箱子,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还有两个纸箱子,装着几本书,再就是一床棉被。四年前,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多的行装,也是那个小箱子,四年多后,走的时候,仍然是这些行装。只是箱子已经显出破旧的颜色,被子更显得陈旧,而岁月更是不经意地流过了四个春秋。从来时的十七岁,到了二十多岁的年龄,其间流转了多少的辛酸苦乐?
阿林将拖拉机发动起来了,他将我简单的行李装到拖拉机上。看着这辆手扶拖拉机,我也不禁很是感慨。我曾经开着它买米买菜,开着它运送放映机,开着它去影碧潭游泳、炸鱼。以后,我也许永远不会开这种手扶拖拉机了。
还有一些在场里的知青来了,大林已经回城了,安然也回城了。老董还在,小赵还在,阿兰还在,陈胖子还在,阿鸣还在,阿碧还在,他们都来了。该说的话前几天都说了,现在,他们只是来送送我,我们男知青站在拖拉机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女知青们,把我放在拖拉机上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下,放放好,免得中途散了。
那些比我们早十余年来茶场的老知青来了,在送我的同时,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眼里的一些惶恐和不安。岁月无情,十四五年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分明的露出了生活的艰辛和中年的风霜。对他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是我们的先辈,是一个时代的被抛弃者,他们甚至比我们走得还艰难。对他们,说安慰的话显然太浅薄,说调侃的话不够尊重。我只是掏出烟来,递烟,点烟,以此来掩盖心里的不安和沉重。
场里的一些老职工也来了,他们真诚地对我祝愿,并对以往的一些照顾不周的事情表示歉意。我说,表示歉意的应该是我啊。是我们知青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能把我们在这里的一些地下的所作所为说出来。那些行为,属于偷鸡摸狗之类,虽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会给他们带来不便。后来我们知道,我们低估了他们的智慧,他们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一些所作所为,只是因为我们是知青,抱着一种宽宏的态度,不与我们计较而已。
场里的领导没有来,他们对我们知青是有倾向性与选择性的。像我与他们的政治观点相左,属于不同派系的人,他们是不会来送我的。我原谅了他们,因为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我懂得了政治是什么玩意儿,也颇看了一些易变的脸谱。尤其是看到一些知青因此蒙上了浓重的命运的阴影,一些知青被政治的枷锁所桎梏,我便在灵魂深处感到政治的可怕,对从事于政治工作的一些人也有着深刻的内心抵触。
当我就要走的时候,我的劳动时的老班长阿插来了,他急匆匆地赶来,手里拿着一个花布包。他来到我的面前,打开来,是十几个还烫手的煮鸡蛋。他用那双粗糙的手,一个一个细心地装进我随身带的挎包里。他一边装,一边说,这是他的爱人刚煮好的,这些鸡蛋都是很新鲜的。
我的眼泪霎那涌了上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在送别的浓情之中,我一直在忍着情感的波涛汹涌。而此刻,我却再也难以抑制了。我想,我再待下去,或许会哭出声来。泪眼朦胧中,我赶快跳上拖拉机,轻轻地对阿林说,我们走吧。已经坐在驾驶位上的阿林点了点头,松开了拖拉机的离合器和脚刹,油门一加,一阵浓烟冒出,驶上了那条走了千百回的简易公路。
别了,我的知青兄弟姐妹,别了,我的阿姨大妈、老职工们,别了,我曾经歌哭歌笑的茶场!我想,不管今后在何处何地,这四年多的日日夜夜会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刻下浓重的一笔。在尘世的俯仰里,在沧海的浮沉间,它将成为人生最可忆念的一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