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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人生》(续9)
鸣 达
十九
大队送抽调回城知青的拖拉机,在欢喜岭通往石山的砂石路上,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颠簸着开到了石山火车站。
车刚停稳,我和三个连抽调回城的十多个知青,好像放飞了的小鸟,欢笑着展开双臂,纷纷跳下了拖拉机,径直地跑向了火车站!
站台上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的装束,十多个人上下身的衣服,个个打着补丁。除了一人穿着大头鞋,其余穿的都是绽开了花的棉乌拉鞋。我们黑黑的脸、粗糙的手,更是知青典型的形象。这番景象,远远比不上今天打工的农民工阵容。
开往沈阳的382次的列车进站了。满是乘客的车厢,连过道都挤满了人。十几个知青硬是靠着蛮劲,挤上了车。
我登上的则是绕行盘山开往沈阳的296次列车。那296次列车经过盘山的途径,有我舍不下的情!忘不了的痛!今天离开盘锦不再瞅一眼,怕是会落下终身的遗憾。
列车开动了,我的脸紧贴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救我的铁路工人领我进的那个火车站!
这个小站是乘降所,列车没有停。但是我却记住了它!我一定会回来报答那位铁路大叔的救命之恩!
顺着沿线,我又很快看到了那片差点引我了去生命的美丽的水塘。今天看上去,它没有了那天的迷人、那天的炫丽。
不知为什么,今天这片水塘无声无息,倒是静得吓人,连一只水鸟都没有......真不知道,那天自己为什么扑向它?竟要投入它的怀抱?........
那可是我真正地和死神擦肩而过啊!自己怅然泣下,不免又想起了那阵儿的苦!那会儿的痛!
傍晚时分,列车在拉拉屯车站停住了。这是我和“初恋”第一次的约会地点,也是我和“初恋”最后分手的地方。我疯了一样的拨开人群,冲下了车。
我久久地眺望着前方,眼窝子发湿。一个温馨、漂亮的村庄呈现在我的面前。只是不知道她,平时走的是哪条街?平日住的是哪间房?......
我瞧见了前面的一条小路。这是车站通往村落唯一的一条道。这条路上一定有过她的脚印!一定有过她的身影!
自己疾步走了过去,不免感到了这条小路的亲切,尤其是路边花草的芳香,使我想起了在她身边时常闻到的胭脂的香味。
我默默地站在小路上,凝望着村的尽头,幻想着她神话般地出现......那该有多好。
列车启动的哨声响了。看着摆旗的铁路工人,不由我多想,自己鬼使神差地摘下了花丛一枝最大的花朵。
回到车上,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枝花搁在车桌上,细细地品味着它,端详着它。这枝花太美了,层次分明的花瓣儿,透明的白,花心泛着淡淡的黄色。
我想起了小提琴手冰清玉洁的脸孔,想起了她柔美妩媚的笑。自己的眼前,浮现出在盘山文艺创作学习班时,和小提琴手接触、相处一幕幕的情景。而今这姑娘和我意已绝、情已了,活生生的两个人竟像死了一样的分开,这是怎样的伤痛?让人怎受得了?!
看着车窗外夜幕的降临,我收回了哀伤的目光。
此时,我受不了车窗外的黑暗,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听着隆隆的车轮声。
车厢里不知谁喊了句:“进沈阳啦!”
我抬起头看时,车窗外那一片的黑暗,已是万家灯火,一片光明!火车很快进了站台,华灯照进了车厢。
“到家啦!”我脱口说出,莫名的泪水随之涌出了眼眶。
我顺着路灯走到家门的时候,已是深夜。还是一年前晚上跑回家的那个时辰,家里和领居的灯全熄了。但我却不是一年前“逃”回家时,心无底气地轻声叫门,而是拍着家门激动地喊:“爸!妈!我回来啦!”
家里人听说我抽回了城,老少三辈儿全都钻出了被窝。全家人的脸个个笑得像开了花似的。 妈妈乐颠颠地端出来给我留的几斤白面,要给我擀面条。
我告诉妈妈,儿这回不是从农村回家呆几天,以后是城里人了,再不用给我做小灶了。今晚把白面全都做了,让全家好好吃顿面条吧!
弟弟妹妹们听到要吃面条,直乐得剥葱又剥蒜。
姥姥那边儿点好了炉子,爸爸这边儿帮我收拾兜子。
一会的功夫,妈妈擀出了两大盆的面条,全家人饱饱吃了顿夜宵。围绕着我回城的话题,一家老小吃着、唠着、逗着、乐着......真是开心极了!
后来几十年“三十”晚上的夜宵,都没有那天夜宵吃得高兴、吃得有味、吃得快活!
二十
一九七九年元月十五日,我作为盘锦最后一批抽调回城的知识青年,将户口落在了久违的故乡—沈阳城,一个阔别家乡近八年的游子,带着满身的“伤痕”,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那年我二十六周岁,按照政府安排的招工单位,我被分配到了铁西工人村供暖所,听起来这是个温暖、安逸的地方。
报到这天,我穿上了家里唯一没有补丁的趟绒衣服,照了半天镜子,心情好激动,徒步走到了报到单位。虽然路途有五里之遥,平坦的柏油马路比起农村满是车辙的土道,还是让我走的格外的轻松愉快。一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唱,几乎唱完了所有会唱的歌…..。
当我兴冲冲地走进供暖所的大院时,看见了一座水刷石罩面白色的办公大楼,庆幸自己的命运还不错,能分到这样一个好单位。
在劳资股报到后,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领着我和另外两个报到的青年,却走出了大楼。……自己心中好生疑惑,不免有点失落。
我们随着她走过两条马路后,在一个有着几千平方米大院的锅炉房,停住了脚。一个满身煤灰的老工人师傅走了出来,和那位女同志握了握手,便领我们走进了满是煤堆的大院。
再看那位女同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人家就这样给我们打发了。
老工人师傅是这个有着五台大锅炉,百八十号人的一号锅炉房的当家人,大家都叫他杨师傅。
他把我们领进了锅炉房,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没有欢迎仪式,没有热情的话语,甚至友善的目光也没有。透着睁不开眼睛的烟尘,看见门口有几个工人在议论着我们:
“又来了几个人?”一个人好奇地问。
另一个人答道:“三个,全是知青。”
“啥知青?”先头那个人不解地问。
离我最近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满嘴的四环素牙,参差不齐的像过了火的木桩子,在一旁呲着牙说道“就是老屯,屯老二!农村来的。咱这地方,还指望着来啥好人呐。”
听了这些话,自己的心凉凉的。尤其是让这个走在马路对面,自己都不屑一眼的女人奚落成屯老二的话,我来时沸腾的热血,顿时消停了下来。
我感到头有点发晕,傻呆呆地瞅着锅炉房门外的大院……。
杨师傅顺势指着小山似的煤堆,告诉我们:“你们的活儿,就是把这煤堆,倒进锅炉房里,供足几台锅炉每天所要烧的煤”。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杨师傅说话,看见靠边一座锅炉的炉膛里火烧得正旺,好奇地拿起锹,顺手扔进一铲煤。一股气流夹着煤渣喷了出来,弄了我一脸黑。
从另一侧,冲我跑过来一个工人,喝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往里扔煤?”
“资格?”我狼狈地躲闪着,不解地瞅着这个凶巴巴的工人。
他更来劲了:“司炉证,你有吗?”
这会儿,我才知道了自己在这锅炉房的位置,烧锅炉都没资格,
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力工。
杨师傅跑过来解了围。他告诉我被分到了第三供煤组,当晚是夜班,可以先回家。
我悻悻地走出了锅炉房,耳边还响着被人讥讽成老屯的话语,眼前浮现着人们不屑的目光。尤其是那对我劈头盖脸的喝斥,让我铭记终身。
出门后,我站在马路的对面,仔细打量着幽深的锅炉房,抬头看着山一样的煤堆,心里憋了一股劲儿,发誓一定要在这锅炉房里,改变自己“倒煤”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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