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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秋,天高云淡,秋风朗朗。大乘乡场的金家刀枪林立,旌旗飘扬,四方好汉,擂台比武,犹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上山入教的丘绍沛也来了,头戴礼帽,一身玄服,脚打绑腿,见面就给侯成宗抱拳施礼,“半年不见,侯哥别来无恙?俺老弟闯荡江湖,当了红灯教坛主,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缺的就是婆娘。侯哥,看今朝老弟一施拳脚,打败狗日些,手到擒来一个婆娘。”婆娘未擒住,丘绍沛差点吃子弹。金姑娘的眉眼却抛向了心仪的侯成宗。
说起来离奇。
金姑娘名叫金秀,聪明伶俐,自幼丧母,从小跟当袍哥舵爷的父亲练枪习武,姑娘家时就练得一手好双抢,百步穿杨。女大当嫁,姑娘十八,好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父亲金龙为了掌上明珠,把方圆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大乘场镇比武招亲。好汉们各施本领,拳打脚踢,争出分头,以图抱得美人归。无奈,姑娘家有自己的想法,对这些打斗正酣的“武林高手”、“神枪手”、“兵油子”一概瞧不起,绣球抛向了正在观阵吟诗作赋“屏城烽火连天烧,红霞朵朵现金姑......”的侯成宗。侯成宗攻城的矫健身影在金姑娘脑中闪现,她春心荡漾,期望夫君能文能武,过平静而淡泊的百姓生活,执意选中了前来看热闹的庄稼汉。侯成宗虽然穿了身铁灰色土布已经洗得泛白的长衫子,头缠土白布,脚蹬土粗布鞋,但一张方脸显得有轮有廓,粗眉大眼,看起来显得英俊洒脱,朴实而有精神。能够得到大户人家小姐的青睐,侯成宗心想事成,欣喜过望。那些横眉冷眼的高手一个个不服气,比武占了上风的丘绍沛更是翻脸不认人,用手枪抵着侯成宗的背脊,逼他退让,骂道,“跟红灯教坛主争婆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蛋,农夫儿滚一边去!”声音刚落,两杆黑洞洞的20响快慢机枪口抵住了丘绍沛的太阳穴和膀子。丘绍沛惊恐万状,急忙向身旁持枪的金姑娘表白,翘嘴巴刚开口,就被怒气冲冲的金姑娘打断,“滚一边的是你,啥子坛主?不要脸,滚,滚!”丘绍沛无可奈何,悻悻而退。金姑娘还不解气,杏眼一瞪,双抢一甩“啪——啪!”就是两抢,门前百步外白杨树上的鸦雀窝被击得粉碎。她面带愠色,双枪一收,对比武的人抱拳道,“对不起,各路英雄豪杰,本姑娘的婚事,由本姑娘作主,与你们通通无关。谁还敢来纠缠,看本姑娘的双枪答不答应”。见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她一手挽着侯成宗胳膊,高声说,“本姑娘跟定这位农夫儿了,各位请走,大家包涵!”长袍马褂的袍哥大爷金龙也过来抱拳送客,“小女倔强,亲事已定,到时请诸位喝喜酒。”
喝喜酒的时间是来年新春。侯家用一乘八台大轿,到大乘镇接娶了妙龄的金姑娘。百多号人的接亲队伍从早晨走到中午,一路吹吹打打,好不闹热,正午来到底坝,刚下官道,新郎的哥哥侯已山身穿黄褂子,带着一排兵丁,举枪朝天“啪啪啪——”四邻八舍的娃娃们跑来,拍手齐唱:
马头三尽插红旗,
炮响二声尽人知。
人人说是神仙过,
却是贵府来聚亲。
看见头戴黑呢礼帽,声穿蓝布长衫,胸戴大红绸花的侯成宗喜气洋洋出门接轿,娃娃们欢呼雀跃,一个二个唱道:
一顶帽儿圆又圆,
两朵金花插过舷。
左边插的金花朵,
右边插的菜花园。
金花朵、菜花园,
代代儿孙中状元。
两朵云儿来合拢,
迎接新娘下轿来。
接亲婆婆站两傍,
快把新娘迎进房。
牛郎织女喜相会,
夫妻双双拜高堂。
新郎憨厚地笑笑,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低头弯腰,双手揭开红布轿帘,小心翼翼从轿内搀扶出了体态姣好的闺中佳丽。霎时,唢呐齐奏,锣鼓喧天。涂脂抹粉,身穿红绸旗袍,外套羊皮大衣,脚蹬高跟皮鞋,披金挂银的新娘被几个伴娘簇拥,迎进了堂屋。穿着簇新长袍马褂的侯老太爷,矜持地撸撸衣袖,庄重地用祖宗牌位前的铁杵,在锓上轻击几下,新郎新娘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还未拜完,娃娃们涌上来了,围着新娘边跳边唱:
一双袜子弯又弯,
真丝织就贵人穿。
穿起好比到天堂,
荣华富贵享不完。
一匹红缎丈二长,
今晚拿来缠新郎。
左缠三转家豪富,
右转三转子孙旺。
一旁观看的侯已山笑呵呵,迈步上前驱赶唱歌的娃儿,自己裂开大嘴,忍不住唱起来了:
一张桌儿四角方,
张郎伐木鲁班装
四方刻起象牙石,
中间焚起一炉香。
围着四方挂红旗,
回避车马鬼神灵。
娘家车马请回来,
婆家车马请来迎。
八仙桌子一把称,
秤称银子斗量金。
这多银子作啥子,
拿来回奉车马神。
堂屋团团四方桌,
八仙桌儿在中央。
四样东西摆上桌,
庆贺新郎在中间。
新郎红罗天上星,
手提红绫重千斤。
我今打开红绫看,
里面古人数不清。
一数天上张果老,
二数梭罗树一根。
三数桃园三结义,
四数童儿拜观音.
五数龙王归大海,
六数鲤鱼跳龙门
七数天上七姐妹,
八数神仙吕洞宾.
九数金鸡梁上叫,
十数皇王坐北京。
娃娃们笑嘻嘻,又聚过来了,异口同声唱道:
铺草几扒扒,儿女一巴拉。
铺草几抖抖,儿女几篓篓。
欢快的歌声中,支客司侯已山乐呵呵,拉开嗓子,长声幺幺喊起了“开——宴!”众人依次入席,摆在院坝中的一桌桌“酒斗碗”开始了。方桌上盆子里装的蒜苗炒回锅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土碗里自家酿造的“六六香”酒飘着扑鼻的浓香。丘绍沛不请自到,带着几个随从贺喜来了,抬一块楠木匾额:草迎金埒马,花醉玉楼人。他头戴礼帽,玄装打扮,大摇大摆走近桌子,一边端起酒碗,一边连称:“侯家酿的六六香,香飘四方,好,好酒好酒”,一碗酒下肚,便纠缠着金秀说要一醉方休。近处,新郎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傍边的伙计在厨房的水缸里倒满点豆花的卤水,如此吩咐一番,于是不动声色,走到丘绍沛面前淡定说道,“丘老弟,好男不和女斗,耍刀耍枪你算是行家。喝酒,你未必占上风。来!我两个赌酒,一醉方休,你敢不敢?”丘绍沛嘿嘿笑道,“喝酒,,我不是吹,虚哪个,侯大哥,难道还怕你不成?”说话时间,端起碗酒,一饮而尽。新郎官微微回道,“小意思!”双手捧起桌上的一罐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见丘绍沛傻眼,新郎官讥笑道,“山上的野狗也跑来撒野!输了衔跟骨头爬起走。”边说,边“呵呵呵”走到厨房,几下脱掉长衫子,跨进水缸蹲下身。
眯眯糊糊 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缸里淡黄色的卤水渐渐变黑。得知丘绍沛赌气喝完一罐酒,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刚被随从抬走,新郎官昂起头,晕晕乎乎出门,望着黑耸耸的群山和满天的星斗,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侯已山吸引过来了,他醉意朦胧,拍着新郎肩膀,嘿嘿傻笑,笑一阵,又唱道:
一进洞房把门跨,开口就说四言八。
夫妻双双把香点,一家大小享荣华。
二进洞房人许多,不是弟来就是哥。
诸亲都是来朝贺,唯有新娘心事多。
三进洞房莫乱说,新娘一双大板脚。
爬坡上坎不用愁,坡上屋头用得着。
四进洞房我瞧着,一床铺盖角对角。
今晚吃了闹房酒,新郎新娘莫乱说。
远望荆州人才多,摸着红儿开口说。
燕子梁上叫,下红时刻到。
叫我下红就下红,好比三国赵子龙。
长板坡前保阿斗,万马营中逞英雄。
我今伸手把红下,祝你儿孙中公侯。
笑啊,唱啊,喝啊,吃啊,打牌啊,乡亲们闹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金秀脱掉嫁妆,换上素衣,开始了操家理屋。第三天,她就为民国初年侯家开的糟房和酒厂忙忙碌碌,竟穿上草鞋背起竹背篼,与新郎官一道步行10多华里地,去屏山背煤炭背到底坝糟房来酿酒。她心灵手巧,勤奋好学,拜师学艺,钻研侯家祖传酿酒配方,不长时间就酿出好酒“女儿红”、“满堂香”来,丈夫笑得合不拢口。她牢记侯家家训:忠孝爱国、勤奋节俭、好学立志、忠厚仁义,给侯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里里外外一把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见得世面,把侯家搞得条条理理,兴兴旺旺。只是空闲的时候,拿出娘家带来的嫁妆——两支手枪,教自己的丈夫和几个娃儿练枪打靶,她常说,“世道不平,男人应该有枪有胆,才能在社会立足啊!”
时间不长, 丘绍沛又找上门来了,不过,不是来抢亲,也不是来骚扰,而是来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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