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家乡话与“听说”
——岁月划痕之七
母亲是在1954年,她26岁时离开家乡饶阳,到古城保定生活的。刚到保定时她一口饶阳话,后来孩子们都说保定话,她的饶阳话中不知不觉也有了保定味儿。到了老年,她的饶阳口音就不那么重了。可一旦老家来人,她与人家交谈不了几句就能“复位”,又说她地道的家乡话。
听着她那浓重乡音,我感觉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那样的亲切,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母亲让我吃奶,不说“吃奶”,会说“吃妈妈”,我饿了也就嚷着“吃妈妈”。我大一点儿了母亲让我吃馒头,不说“吃馒头”而说“吃饽饽”,我饿了也就嚷着“吃饽饽”。进县城的时候母亲偶尔会给我买油条,但她不说“油条”,说“麻烫”,我嘴馋了也会嚷嚷着要“麻烫”。母亲给我喂菜、喂汤之前都要尝一尝,淡了她会说“寡”,再加一点儿盐。
小时候母亲教我的话,就这么有特色。我还记得她教的那些有关时间的词,如“黎明”教我是“傍明子”,“中午”教我是“晌午”,“傍晚”教我是“傍黑子”,“晚上”教我是“黑介”,“今天”教我是“今了个”,“昨天”教我是“夜了个”。有关动物的词,蚂蚁告诉我是“米羊”,蜻蜓告诉我是“麻浪”,“知了”告诉是“叽了”,蝈蝈告诉我是“叫官儿”,麻雀告诉我是“大家佬儿”,蝙蝠告诉我是“盐白虎儿”。母亲还说,“盐白虎儿”是老鼠偷盐吃变成的。看我吃了咸的东西,她还吓唬我会变成“盐白虎儿”。
以上这些词,我现在还能学出当年的味儿,听着都跟唱歌似的,没在饶阳那块儿生活过的,没准会认为是外语呢。
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多多咧”,只要她想强调某事“非常”得怎么样,就会这样说。记得小时候母亲就跟我讲过家乡的烟花“好看多多咧”。
那时候一到过年,邻村都要举办大型的烟花会。我姥爷怕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不让母亲去。可母亲还是和村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偷偷跑去看。
母亲说烟花一放就半宿。有喷一房多高的“大梨花”,有能照亮夜空的“满天星”,有一种半人多高的“花树”,开了桃花开梨花,开了菊花开牡丹,一会儿变一种花,好看极了。最好看的是“小老鼠偷葡萄”。在一房高的架子上绑好了烟花,点燃后,会燃放出满架绿色的葡萄叶,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最后是许多吱吱的小老鼠,闪着光在架上乱窜。
母亲虽然是尽量早回家,但还是免不了挨说。她说,那时觉得,能看上那么好看的烟花,挨说也是值得的。
别看母亲没有听大人的话,她却要求我听大人的话,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听说”。在母亲的嘴里,“听说”是好孩子的主要标准,内涵丰富,无所不包。
据我的体会,不无理取闹要算一条,用母亲的话说,你不能“白不央的”就闹。可我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比如我曾坚持让母亲给我梳辫子。
当时我觉得,院里所有人中只有母亲长得最好。而且不知为什么,觉得母亲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她梳着大辫子。
有一天,我的爱美欲望大爆发,非让母亲给我也梳个她那样的大辫子,母亲说:“小小子不梳辫子。”我就在院儿里闹了起来。“我就要梳!我就要梳!”王大娘她们为此笑得前仰后合,我不管这些,见母亲不给我梳就哇哇大哭。“不啼唬(哭)就给你梳。”母亲笑着哄我,还真拿出梳子给我梳了一个辫子。梳好后,我兴冲冲地去照镜子,谁知镜子里的我,头上顶着一个用红头绳扎的“望天锥”,和说双簧的小丑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儿母亲那样的漂亮。我委屈得又大哭起来。妈妈哄我说:“等你大喽再给你梳好看的。”可妈妈说什么我都不听,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妈妈也生气了,不再理我,任由我哭。我哭来哭去,感到又晕又累,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炕上睡着了。事后母亲就说我不“听说”。
再就是“不让干么儿就不干”,也得算一条。在这方面我做得也不好,母亲曾多次数落我。在母亲数落我的事例中,“丢粮本”的事我印象最深。
大概在1955年秋天,我们家发了购粮证,老百姓都叫它粮本。政府给每个人都规定了一个月吃多少粮食,干重活的多些,干轻活的少些。只要干一样的活儿,不管高矮胖瘦,胃口大小,都给一样的粮食。没有粮本,不仅从粮店买不了粮食,就是到了饭馆也吃不上饭,饭馆里的窝头、馒头、米饭、面条都要收粮票,而粮票要凭粮本从指标内支取。所以,粮本成了人们的命根子。
发粮本后不久,母亲带着我去买面,回来时我偏要拿着粮本。母亲不给,我就哭闹,母亲烦了,就把粮本给了我,还一再叮嘱:“拿好了,别弄没(mu)了。”
可粮本还真让我丢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扔掉的,母亲带我回去找也没有找到。这下可给父母惹了大麻烦,他们要东跑西颠地补办粮本。不但没买完的粮食泡了汤,连补办期间的粮食指标也作了废。那时是否还有农贸市场我不清楚,但父母还是弄到了粮食给我吃,我没有感到挨了饿。用母亲的话说是没有“摆着”(饿着)我。
与之对应的,“让干么儿就干么儿”,当然也就是“听说”了。
母亲很注重对我进行劳动教育,很小就让我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什么倒水啦,倒土啦(胡同每天有收垃圾的人拉着车过来,听他一吆喝,就得赶紧把垃圾端出去),抬水啦,攥煤球啦,打酱油啦,打醋啦,很多很多。
我要是不愿意干,母亲会生气地说:“可求着你野勒盖子(额头)晒大粪了。”或者说:“少了你这个臭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记得有一次去打酱油,我竟然把钱给丢了,气得母亲说:“你就是奏(做)醋奏不酸。”
对于母亲的批评,我很反感,有时反感就流露到脸上,母亲会说:“你看你那个模样,气死木匠,难死画匠。”当然有时也会表扬:“这回做得不赖呆。”
不能“发废”,不能“割业”,也是母亲要求我听话时经常提到的。这两个词到底该怎么写,我不知道,反正我明白它的意思。不能“发废”就是不能调皮捣蛋,其中含有不能损坏东西的意思。“割业”看着像个佛教用语,其实不是,它指的是小孩打架,不能“割业”就是不能打架。
我知道母亲也曾“发废”过。她说她去看烟花时,捡未响的炮仗装在口袋里,结果把过年的新衣服烧了个大洞,并因此挨了我姥爷的训斥。这说明孩子“发废”是天性,我当然也具备这样的天性。
我们家有一个很精巧的小闹钟,Ω形外壳线条柔和流畅,黄铜壳体上有精致繁复的西洋纹饰,表蒙子微微外凸似乎有放大的作用,连背后上发条的钥匙都是铜柄钢头儿。上面的数字不是我认识的数字,而是一种怪怪的符号,父亲说是罗马数字。有一天我发现闹钟不走了,就决定动手修好它。我们院里心宅的父亲就是修钟表的,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另外,我还听说,科学家小时候就喜欢拆东西,拆了研究里边的结构,所以才成了大科学家。于是,我趁母亲外出的机会用父亲的改锥打开了闹钟的后盖,里边全是黄铜的大小齿轮,一个咬着一个,我根本弄不清是怎么个关系,就用改锥拨来拨去。拨拉了一通没有效果,我便决定把零件全拆下来,再重新装回去。拆着拆着,突然“哗”地一声,发条全都崩了出来,并乱七八糟地卷在一起。我顿时傻了眼,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想把发条盘回去,可没有成功。我没有了研究的心情,把拆散的闹钟一股脑放到了抽屉里。
母亲发现后,愤怒地训斥我“发废”。我心里不服气,你小时候不也“发废”吗?
由于我“发废”后母亲总训斥我,所以我“发废”了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有一把折叠小刀,是母亲买来让我削画画的铅笔的,可我总把它想象成是锋利的匕首,还用在它门口的土坡乱扎。一次扎的时候用力不当,小刀拆了过来,把我的手割了个口子。看着鲜血不断流出,我不敢去找母亲,而是去找小儿的妈妈。小儿的妈妈没有训斥我“发废”,而是心疼地直喊“宝贝”,并赶紧给我抹上药水包扎。所以我不怕小儿的妈妈知道我“发废”的事。
至于“割业”那更是孩子的天性。我跟院里的心宅、小儿、喜子都“割业”过,打完架又好了,不就得了。可母亲不这么看,“割业”了还是要说我的。
另外,母亲还把讲卫生放入“听说”范围,用她的饶阳话说得“格介”。她要求我眼上不能有“吃麻糊”(眼屎),鼻子上不能有“能带”(鼻涕),还嘱咐我上院里的“茅子”(厕所。我们院原有一个小厕所,后来废弃,成为南屋的杂物间)一定把纸扔到茅坑。我不能完全达到她的要求,她就说我不“听说”。
母亲还要求我吃东西前要洗手,我是经常忘了。一旦我肚子疼,她就会数落我不“格介”。不过她还是心疼我,会说:“我给你揉揉。”还会哼一个莫名其妙的歌谣:“肚子疼,找老赢,老赢没在家,找老八,老八不会扎,扎一肚子鸡把把。”
在母亲“听说”的范围中,还包括“稳当”。她总表扬小儿“听说”,好多情况都是指小儿“稳定”。对此我也不太服气,觉得女孩比男孩“稳当”那是应该的。
不过,我也可能比别的男孩子更不“稳当”一些,比如喜子。喜子就不像我总是慌慌张张的,没有稳当的时候。
我因为不“稳当”也挨过母亲不少的训斥。吃饭的时候,我爱端着碗乱跑,母亲就总要求我坐在“板床儿”(板凳)上稳稳当当地吃,我当然听不进去。一次吃饭时乱跑,就把碗给掉到地上,摔出了大璺。
还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玩得又热又渴,进门就找水喝。可暖壶是空的,我转脸看到了炉子上的烧水壶,上去对嘴儿就是一口。在奶奶的惊叫声中,我被烫得跳了起来。幸亏水还没有烧到要开的程度,不然我就得满嘴是泡了。后来,我的上膛还是掉了一层皮。那时奶奶正好在保定,她一直埋怨父母没有给我进行足够的安全教育。
母亲对奶奶非常尊重,我听她和父亲交谈提到奶奶时都是一口一个“咱娘”,她对奶奶的批评自然会虚心接收。不过母亲并非没有对我进行安全教育,只是对此没说而已,因此她根本就想不到我会那样做。
她曾一再警告我,不要到远处去瞎“磨丢”(好像专指孩子玩儿或散步),尤其不能跟陌生人走。她说有“拍花”的,专“拍”小孩。让“拍花”的“拍”了,就会迷迷糊糊地跟他们走,最后让他们卖了。
我很害怕,就把母亲给我说的“拍花”事跟胡同的孩子们讲了,不少孩子说他们早就知道。
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叫三模的孩子说,让“拍花”的“拍”了,就会看到两边都是水,只有脚下这一条路,而且后边有老虎在追,只能跟着“拍花”的走。“拍”的时候,“拍花”的人手里拿着一个装了药粉的布包,用这个布包在小孩头上一拍,药粉就进了小孩的鼻子,小孩就会出现幻觉,听“拍花”人的话。
他还说,“拍花”的要用小孩做药。做什么药呢?他说做“迷糊药”,用来“拍”小孩。可我想不明白,这么做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他们怎么会冒险杀人呢?
母亲还曾让我提防小偷,说有“奏(做)贼的”到了保定,专门偷人家的被褥衣物。进门后发现没人,就会把炕上的被褥衣物都裹到床单里,然后打个大包袱逃走。他会叫个三轮直奔火车站,让人没有追寻的机会。当我一个人在家时,就很害怕,担心“奏贼的”的上门。可他们一直没来,我觉得是我们院门儿的缘故,因为我们的院门很隐蔽,小偷可能难以发现。
母亲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絮絮叨叨地让我“听说”,可她这个“听话”才是好孩子的观念,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观念,我也要求我的女儿“听说”,我也要求我的外孙“听说”。这个观念可能与现代教育的观念并不完全相符,可中国人有几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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