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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人生》(续14)
鸣 达
三十五
招干的考试刚过去三天,杨师傅从供暖所回来捎信说,公司教育科让我去一趟。我想这次考试是公司教育科组织的,发榜应该是半月后的事。正值判卷的时候找我,估计是我的考试出了问题。
我不敢怠慢,离开供暖所倒了三次车,连跑带颠,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从工人村赶到了位于辽宁体育馆(大馆)的公司教育科。
我进了教育科的门,看到了那天的监考老师。他见到满脸是汗的我,急忙把我拉到一个五十多岁有着领导派头的人桌前说:“赵科长,这位就是考生唐明达。”
赵科长打量了我一眼摆了下手,示意让我坐在写字台的对面。他认真询问了我的履历和自然情况。然后,他起身告诉屋里的文书说到书记室去,同时让我稍坐。后来才知道那位监考老师是教育科的干事,他也跟科长走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他们的对话声:“印象如何?”“把宣传部的材料,王书记的批示和咱科的意见,送到人事科,就是他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对话,我在揣摩着其中的内容。
屋里的文书是老68届的知青大姐,听说我也是知青,自然亲近了许多。她告诉我说:“老弟,你文科考试的那篇文章打炮了。这两天竟议论你来的,公司王书记在你卷面上批了四个字,‘文才可用’。可把咱科长乐坏了,公司五六千人找个笔杆子,硬是扒不出来,这下可把你抓着了。”
说话间,赵科长和教育干事都回来了。赵科长乐呵呵地跟我握着手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教育科的人了,给你一天时间,后天正式报到!”说着还给了我一张人事科的调令,让我送到供暖所。然后让文书大姐领着我到行政科领了一台有着包装纸的飞鸽牌自行车,告诉我这台车就是自己以后上班的交通工具了。
眼前的一切让我晕了,继而浑身发热,脚底冒了火似的。我登上自行车,骑出了公司大门口,竟不知往哪去了,又想回家,又要奔锅炉房,恍惚如在梦中。
真怕是梦,在路边下了车。我用拳头狠狠地照电线杆击了下。钻心的疼痛让我兴奋地这才蹦了起来,飞身上车,直奔家里,还是把这惊人的喜讯,先告诉为我操了半辈子心的老爸老妈吧!
一路上我蹬着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犹如开着今天神气的宝马。那速度,简直就是在飞,后面的衣服兜了起来。
我一下想起了在青年点回城的路上,想攀石山的心境。眼前我奔着前面的路,前面的目标,已不是在攀,而是在飞啦!
三十六
我骑着飞车,一个急转弯进了四合院,急刹车的声音,惊动了四邻。二十多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把我的飞鸽自行车围了个严严实实。那时全院十多户人家,也不过有两台白山牌旧自行车,哪里见过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呀。这个摁摁铃,那个转转圈,你夸我赞的没完没了。
我的家人也都出来了,打量着不知来路的自行车。
父亲问我:“这是谁的自行车呵?”
我美滋滋地说:“单位发的!”看着父亲疑惑地瞅着我,自己小心地从兜里掏出了那张调令,递给了父亲。老人看着人事科鲜红的大印,眼里闪出了我下乡八年都不曾见过的泪花,咧着满是笑纹的嘴,说:“这戳值钱呐!你是干部啦!”泪水顺着父亲的眼角流了下来。
转了一辈子锅台的姥姥,看着激动的父亲,不知咋回事,好奇地问:“啥叫干部呀?”
“就是管公家事的,妈,这回外孙子有出息啦!”当了一辈子工人的母亲,对着姥姥大声说道。
这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不仅传遍了四合院,也传开了全委组。
长期被委组监控的地主老唐家,那个下乡回不来的窝囊儿子,竟会有这等出奇冒泡的事儿?居委会组长老刘太太着实不信。她脚步蹒跚地来到了大院,看着亮闪闪的新自行车,不好意思地离开了人群,叨咕着:“世道变了,世道变了……。”
从这一刻起,人们开始对老唐家的人刮目相看了。大院里开始有了弟弟妹妹的笑声,唐家人不用低着头出出进进了。
记得当天晚上全家煮了三包儿挂面,弟弟一边吃着面条,一边瞅着我说:“哥,长大我也当干部!”
老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推开窗户朝着蓝蓝的天空,自语着:“天亮啦,天亮啦…..。”老人的眼角里又流出了泪水。那天老爸一夜没睡,和我一直唠到了天明。
三十七
第二天是我同锅炉房告别的日子,自己把公司调令交到供暖所,办完了调离手续,已是上午十点多钟。
我骑着车子进了锅炉房的大院,还没下车,人们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儿瞅着我。
一号锅炉房的人全都知道了我的消息。许多人给我买了纪念品,本儿呀、笔呀的,足有一兜子。
杨师傅咧着嘴笑着拍打着我的肩头说:“小唐呵,不管到哪,都别忘了锅炉房是你的家呀!”
入厂第一天因为我扔了一铲煤,喝斥我没资格的那位老兄,握着我的手解嘲地笑着说:“老弟,大哥不让你往锅炉里扔那铲煤对了吧,早看出你不是干这玩艺儿的人。”周围的人听后哈哈大笑。
几个青年工人摆弄着我的自行车,喜欢的不得了,轮班在大院骑了一圈又一圈。一个工人穿着半截袖汗衫跨上自行车,显得格外的精神。另一个工人打趣儿地说:“你骑这台车追刘晓庆,那是一追一个准儿呀!”逗得大伙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个男孩子跑了过来,有五六岁的样子,来到我面前就磕头,给在场的人造愣了。听着众人的笑声,孩子停住了,只见一个女职工跑过来催道:“再磕俩,没有这个叔叔,你就没命了。”
噢,我一下明白了:这个女职工叫贺兰,上个月这个孩子得了急症,烧得厉害,在班上跟我请假,我答应说:“赶紧带孩子看病吧,下午不用回来了。”可是她没走,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我问她还有别的事儿吗,她哭着向我说道:“大夫说孩子的病怕是三两天好不了……。”她话音没落,我马上说道:“不管几天,一定把孩子的病治好,这边有我顶着,你放心去吧。”她给我鞠个躬就跑了。
后来我了解到她的家境非常困难,男人长期卧病在床,她遇到的可是两头难啊。我挤着干活的人手,抽出一个女职工专门帮她的忙。尔后又到工会为她申请了困难补助,还把自己的奖金分给了她五元。孩子的病治好了,工作没受到影响,生活还得到了救济。
这会儿听说我走了,怕是没了报答的机会,赶紧把孩子拽来磕头。我喜欢地抱起了孩子,亲了又亲……。
在场许多人流出了眼泪,感觉我走的热乎辣的,一时接受不了。
说实在的,我在锅炉房掌事这半年,说话是重了点,管理也严了点。但我是出以公心,为人处事公平正义。而且吃苦在前,得利在后,月月奖金自拿二等。所以教育了不少人,感化了不少人,也交了不少人。
杨师傅冲着抹泪的工人笑着说道:“大家应该乐起来才对呀!小唐上了公司,这回俺一号锅炉房,上面可有了人啦!”老人的话使大家又热闹起来了。
我在锅炉房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大门。回首再望望锅炉房,又看见了那如山的大煤堆,真是没想到,我那一定改变“倒煤”命运的誓言,真是没想到,竟实现得这样快!
就在我骑车拐弯的时候,看到另一个路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韩梅!可惜这个身影出现的太晚了,哪怕是昨天还没去公司的早晨,我都可以把她往好处想。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般体贴,那般热情的韩梅,为什么变了个人?
在她家我无辜着枪,倒霉受伤,她竟不看我伤口,不问我伤痛。甚至上班后,躲在仪表室都不和我着一面,不给我一声问候。这样的女人不就是天上的云,林中的鸟吗!说走就走,说飞就飞嘛!
我警醒到,这样的女人绝不是患难夫妻,更不是相伴的女人。
现在出现的她,我真的无语……。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给她正面,没瞅她一眼,静静地蹬着车子,默默地骑走了。
三十八
抖掉锅炉房的灰尘,换了新的行装,我到沈阳市第二住宅建筑公司教育科报到了。文书大姐给了我一柜一桌的钥匙。我认真地把它们擦拭的干干净净,两平方米建见方的办公区域,使自己感觉到在社会有了一席之地。
办公室通透眼亮的玻璃窗和平整干净的水刷石地面,让我想起了满是灰尘,到处油污的锅炉房,空旷杂乱、扬着煤尘的大院。眼前让我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心里暗想一定要珍惜它,好好学习,认真工作,全心全意报答领导和组织对自己的信任和厚待。
可是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三天,没有一点事儿干,翻看了所有的报纸,人民日报,辽宁日报,沈阳日报,还有工人日报,尽在其中。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科长找到我,让我参加由公司赵副经理带队和各科室派员参加的公司检查团。听说到各个工区工段施工现场检查,可把我乐坏了,二话没说从命。
坐在大面包车里,看着车里净是四五十岁的老同志,二十多岁的我踌躇满志。自己听着车里“我们的日子充满阳光”的电影插曲,心中荡漾着幸福的热流,就像歌词里面唱的那样,感受到了自己前途的灿烂阳光。再看车窗外掠过去的一段段繁华的街路,心中想像着所到的施工工地,一定是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工人们在翘首以待,夹道欢迎…..。想到这心不免跳得厉害,情绪亢奋起来。
检查团的面包车第一站停的是广宜街的坩埚工地,映入眼帘的情形恰恰相反,那是不悦的一幕,把车上的人都惊呆了:只见十五六个工人手持铁管、木棒团团围住了五六个工人。
赵经理和车上的干部不由分说,纷纷去拦挡手持凶器的工人。可他们的年龄哪里是年轻工人的个呀!有的被拨拉开,有的被推倒,眼看血战一触即发,我一下窜上了一个砖垛,居高临下的吼道:“我们是公司干部!我说几句话,再打不晚!”
我的年龄,我的经历让我太了解这些小伙子们的冲动了。还好,在场所有人都愣着神地瞅着我。我跳下了砖垛,顺手拿过一个工人手里的四方木楞举起来说:“就它,我相信足可以把脑袋开瓢,流出白白的脑浆!而且我还知道,十多个人足可以把几个人置于死地!血流满地。然后是个什么情况知道不?”说到这我扫视了一圈呆若木鸡的工人,继续说道:“警车开来,打人者四下奔逃!在局子里推脱责任,打罪的一个不少!”
前面站着的一个大个工人,指着圈里几个拿着瓦刀的工人忿忿地辩解道:“他们瓦工班骂我们木工班!”我笑了问:“骂的什么,值得动这么大的肝火?”“他骂我妈!”看出来他是这群工人的头。我更笑了,说:“事出大了,第一个抓的就是你!那你妈可就不是挨骂那么简单啦。你是什么下场?你妈又是个什么结果?还用我说嘛。”
我这几嗓子一下让在场的斗勇者全都打了蔫。这时工段长都跑了过来,段长是个大块头,冲打仗的工人骂道:“都他妈打呀,人脑袋还能打出来狗脑袋咋的?不想活的就往死里打!操你妈的,都他妈给脸不要脸!”
这时工人们都散了伙,赵经理的脸色还没缓过来,朝段长挥了挥手说:“现在骂还有甚么用,要不是小唐喊那两句,你现在是来收尸的!”赵经理的话告诉了对方,对坩埚工地的管理是相当的不满意。对段长的管理水平和素质我也实在是不敢恭维,深深感觉到那个时代管理干部的匮乏,更体会到邓小平对青年干部千呼万唤的良苦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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