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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布日奈
2014年科尔伦通讯第17、18期刊登了振鸿的“我曾在牧主布日奈家放牧”一文,看后再次唤起我对牧区那一段往事的回忆,所以也很想写一篇关于布日奈及其家人的事。然而,毕竟过去了40多年,以往的事情虽留有印记但已很朦胧,所以唤起的记忆也是片段的、支离破碎的,很难说得准确、清晰。
很钦佩振鸿的记忆力,特别是对布日奈及其一家的描述我就知之甚少。我仅记得布日奈是我们队里的大牧主,属于四类分子,那时正被监督改造。从振鸿的文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布日奈是草原蒙族王爷的儿子,也第一次知道振鸿曾在他家放过羊。振鸿在文中说,他是唯一一个在布尔耐家放过羊的天津知青,我想这不太准确,因为我也在他家当过羊倌,而且时间很长。
那一年春天(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大约是4月底或5月初吧,草原天气已经转暖,大地回春,那些地处北坡、光照较好的草场,枯草中已经渐渐地冒出了绿芽,此时草原也迎来了接羔的季节,也正是这个时候我被安排到了布日奈家去放羊。在此之前,跟布日奈一家已经有过接触,那是在牧区的第一年冬天我们在大队北边草场堆牛粪铲羊盘的时候曾经与他们一家相邻为伴,和布日奈的弟弟、喇嘛出身的乔德格也一起干过活而且相处的很好甚至可以说还有过一段友谊。对于那一段经历我曾撰写“银色的月光”一文做过叙述,也在咱们的克尔伦通讯上刊载过。
记忆中的布日奈当时正值壮年,年龄应该在50岁上下,中等身材、圆圆的黑黑的面孔,体魄很健壮。他不苟言笑,总是阴沉着脸,因为他的牧主身份属于阶级敌人之列,所以我总觉得他有点阴险也总有一种戒备心理。其实,说句良心话,他对我们知青还是很友善的,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慢吞吞的但很少有笑容。他能说一口比较流利的汉语,好像还受过高等教育。40多年前,正是文革动乱时期,内地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造反派、红卫兵、大批判、打砸抢、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除了那些领导干部被封为走资派、当权派受到批斗、冲击以外,那些在讲阶级讲出身的极左年代里成分不好的平民百姓,同样被分割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分子,这就成就了那个年代的黑五类或四类分子。布日奈以其牧主身份自然地被归属为四类分子,在文革中也很自然地受到了冲击,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也再平常不过了。可以想象,一个过去受人尊敬或很有优越感的人,忽然间无端地受到了冤屈和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连讲理的地方都没有,在当时的情况下,无处申述、无法抗争,他的内心世界将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他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那种被压迫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他无法知道,他看不到希望,他又怎能快乐起来?
我们自幼接受共产党、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同时受文革思潮的影响,当年也是满怀豪情壮志来到边疆草原要干革命、要成就一番事业的。记得从满洲里乘车前往西旗的路上我们许多人还头戴军帽、穿着草绿色军装、臂上佩戴着红卫兵袖标、手里高举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大旗呢。但来到公社、分到生产队以后,草原地域辽阔、人烟稀少、生活和生产方式的特殊性注定了我们这些“革命战士”被分散到了各家各户,即使到了几个劳动点,也是暂时的,人数也不多。所以自从到了生产队、自从到蒙古包放牧,我们便只有偃旗息鼓、自觉地开始了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尽快地适应环境,学会生存本领才是我们的本能。
很庆幸我们是在党的九大以后到达牧区的,似乎从那时起已经开始强调了安定团结,激烈的暴力运动也在收敛,所以自从成为知青以后大家也就没有太多过激行为的机会了。牧区几年,我们基本上没有参与什么大的运动,也没有把那些激烈的、极左的文革运动中的做法带到牧区施加于草地牧民,也就没有给蒙族牧民、特别是精神上、感情上带来伤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彼此间加深了解、友好相处、更增添了友情,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草原情结?倒是1968年那一批到牧区的天津、满洲里的老知青们,他们赶上了牧区较为剧烈的政治运动的那一段时光;清理内人党、抓逃蒙集团、搞批斗、住牛棚等等,他们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进去,有些人参与其中也做了一些对不起草地牧民的事情。克尔伦通讯29期刊载叶志和大哥的“与牛鬼蛇神共同生活的日子”一文,就较为详尽地记录了那一段经历。
还是说说布日奈吧。布日奈的老婆与他年龄相近,但显得年轻漂亮,苗条的身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皙,一笑俩酒窝,用今天的话来说应该属于美女之列——老美女吧。她也能说简单的汉语,我每次放羊回来她也总是问寒问暖。那时我刚从贫牧保德家出来,在他那里受了不少的窝囊气。保德是个典型的吝啬鬼,碍于他是贫牧,又是原生产队长马尼亚的妹夫,在他家我一直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所以到了牧主布日奈家备受热情关爱,一下子有了由地狱到了天堂的感觉,这真让我既有些感激又很觉感慨。唉,用现在的笑话来说,这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和布日奈生活在一起的除了他的兄弟乔德格外,还有儿子苏和巴特、女儿阿姆吉勒格勒,据说都是收养的而非他们亲生。苏和巴特结婚时,婚礼很热闹。亲友们来了很多,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大碗喝酒,猜拳行令,最后赛马,那情那景似乎还能展现在眼前。那时我当羊倌住在苏和巴特夫妇的蒙古包里,同居一室的还有乔德格、阿姆吉勒格勒。通常那小两口睡在东侧的小木板床上,靠蒙古包的北面,依次睡着阿姆吉勒格勒、乔德格和我。那时阿姆吉勒格勒正在热恋着,他的男友白银巴特呼,是队里的马倌。有时清晨醒来,发现原来睡着乔德格的地方已换成了白银巴特呼。
布日奈和苏和巴特两个蒙古包很长时间都在一起,他们一家人相处的也很和睦。只是到了苏和巴特的妻子生完小孩以后,他们才开始独立的生活和劳作,让我唯一记住的是他家婴儿的哭声,可能是奶水不足吧,经常整夜哭得我睡不好觉,所以说我在他家放牧的时间应该比较长。
布尔耐还有一个兄弟叫老森达布,据说也是一个大学生,在盟里工作,那一年苏和巴特结婚时见过面,也聊过天。我放羊骑的哈特马就是他调教出来的,故起名叫老森达布哈特。
一晃40多年过去了,振鸿的一文让我回忆起过去这段往事,而让我清晰想起的除了老布日奈那张黑黑的阴郁的脸庞以外,还有一件让我难忘的事情。就是那一年接羔时,一只山羊难产,羊羔腿先露出,无奈之下我用套马杆上的皮绳拴在露出的羊腿上愣是将羊羔从母体里拽了出来。生出小羊后,老山羊屁股后面拖着一堆囊状物趴在地上不动。老布日奈看到了告诉我,是我用力不当,将山羊的子宫给拽出来了。结果可想而知,山羊母子谁也活不了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布日奈家发生的这件事情我却没有忘记,而老布日奈当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有些埋怨的表情似乎也能展现在我的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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