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园澡堂 ——岁月划痕之十二 由于我们相府胡同的公共厕所最初只有男厕,没有女厕,各院一般都建有一个小厕所,以供女人们方便。我们院的小厕所就在南房和西房的夹角处。那时院里的厕所与公厕一样,就是埋个大缸当便坑,所以非常不卫生,不但招来苍蝇,还散发着臭味。尤其是进城农民来清掏的时候,臭味尤烈。而且他们的清掏时间不定,有时赶上我们吃饭,他们也若无其事地挑着粪担在饭桌中穿行。 那时住杂院的人还特愿在院里吃饭,只要天不太冷,家家都把饭桌摆在院中,围着自家饭桌就餐。大家都不在乎隐私,好像很喜欢这种可以互相观望的氛围,常常是一家改善四邻香。这么好的吃饭场面,一旦赶上农民来清掏,就遭殃了,不怕麻烦的要手忙脚乱地转移,怕麻烦的就只能坚持着享受粪便的臭味了。 虽然我们对农民的这种做法很不满,但也不敢抗议。因为他们是义务清掏,不收费的。当然,他们也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模范,他们的清掏是为了获得上等肥料。据说,政府为了防止农民无序争抢这种免费资源,还给郊区各村划分了“势力范围”,他们只能在自己规定的地段清掏。可他们一旦因故不能及时收走他们的资源,比如忙于麦收、秋收,我们就会更为遭殃,大便溢出便坑,臭气弥漫全院。更麻烦的是女人无处去方便。所以我们对他们的肆无忌惮,只能忍气吞声。 院里的厕所,虽然没有规定女人专用,但因胡同口有公厕,男人们往往不用院里的厕所,当然小孩儿可以例外。可我自从听了“鬼顶灯”的故事之后,就只去公厕,因为那里经常有人。 公厕离我们家比较远,一内急我就得跑。后来,我就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清和园澡堂,那儿上坡就到,而且全天候有人。 清和园澡堂进门是个影壁,东拐是一个大院,大院的南北东三面都是直接相通的平房,房子面向院子的这面都是到顶的玻璃窗,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到光着屁股的人。 这个澡堂只有男部,女人不能进。后来听澡堂的人说,日本鬼子占领保定时,日本女人就敢明目张胆地到这里来洗澡,澡堂的人不敢管。洗澡的男人们都尽量避开她,只有胆大的才敢跟她一起洗。人们一开始以为是日本鬼子仗势欺人,后来听说日本女人在她们自己国家也是这样洗。她们感觉不让女人进来才是不正常的。当然,这也是听澡堂的人说的。不知是不是当时的保定人仇恨日本人才故意这么编派的。 在澡堂大院的西北角有一个门,门里是一个大院,院里堆满了烧水用的煤。在这个院的西部有一个只有棚子没有门的厕所。这里只有两个蹲坑,但这就足够我用了。棚子边上有小便用的坑,但我从痕迹可以看出,人们都在进门处的煤堆上方便,我自然也就服从了多数。 最开始我来这里解手,澡堂的人还会干预,后来知道我是下坡邻居的孩子,也就任我方便了。 澡堂营业到很晚,这对我十分有利,因为晚上我更不愿去胡同口上的公厕。更让人欣喜的是澡堂后院里的灯总是亮着,可以为我壮胆。 后来我听说,解放前这个澡堂也闹过鬼。先是一个伙计因为什么原因上吊自杀,不久便传出晚上闹鬼的事。再后来还真有一个伙计被吓死。那个伙计死在了澡堂的大穿衣镜前,嘴里吐着长长的舌头——不过是假的,据分析是他自己装上的。深更半夜,他装上假舌头要干什么呢?可能是想吓吓别人。人们猜测,有可能最初的闹鬼就是他在装神弄鬼。他为什么这么干?人们说他就爱搞恶作剧,还总充大胆。那他怎么会被吓死?有人说是前边自杀的那个人生气了,来找他算账。也有人分析,是他走到穿衣镜前,看到了里边那个自己装的鬼,自己吓死了自己。 虽然说的是陈年旧事,但我还是害了怕,不但不敢去澡堂解手,而且夜里也不敢看镜子,怕里边真的出来个什么鬼东西。至今我对夜间看镜子都心存忌惮。 不过,跑公厕实在是不方便,最终我还是壮着胆又去了澡堂。澡堂后院的灯由一个陶瓷外壳的开关控制,有时他们没人打开,我去方便时就会打开。后来开关上的那个上下扳动小疙瘩掉了,还总没人修。这让我大为不满,可又不敢去找他们理论。便找了一颗小铁钉,准备插在开关上替代那个掉了的小疙瘩。 那晚,我兴冲冲到了澡堂后院,伸手便把铁钉插了进去,我还没来及扳动,就觉得有人重重在我胳膊肘上打了一拳,打得我倒退几步,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惊恐地环顾四周,感觉没有任何东西。有鬼!我吓得尿都没了,一溜烟跑回家。 后来,我把此事告诉大些的孩子,说澡堂有鬼。他们都笑我没知识,不知那是被电着了。以后我上了学,了解了电的知识,才知道当时是很危险的。 这是我生命历程中遇到的第一次涉及生死的危险。 由于离着近,我自搬到相府胡同,就一直在这个澡堂洗澡。洗一次好像是两角钱。在进门处的小柜台交钱买了牌儿,收钱的人就会喊:“一位!”马上就有人过来收你的牌儿,并给你安排铺位。 澡堂铺位的设置,很像火车车箱里旅客座位的格局,房子两边是铺位,铺位中间是通道。两个铺位是一个单元,单元与单元之间有一米高的木板相隔。单个铺位就是一张单人床,单元内的两个铺位之间,像火车一样也有一张小桌。客人洗完澡可以要壶茶,茶壶茶碗就放在这小桌上。 服务人员带你找到空闲的座位,你就可以脱衣了。脱下的衣服可以放在铺位下边的箱子里,这样你的东西会更安全些。因为就发生过有人来时穿身破烂,走时故意穿走别人的好衣服。如果衣袋里还有钱,那他会更高兴。不过我从不在乎,都是把衣服往铺位上一扔,就直奔浴室。 去浴室可以穿澡堂准备的木底趿拉板儿,也可自带拖鞋,但那时候很少有人这样做,人们并不在乎被传染上脚气。文明人还会用铺位上提前准备好的浴巾,围上下身,到浴室口再解下来放在筐里。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嫌麻烦。在浴室入口处有人会发给你一条热毛巾,是从蒸锅里拿出来的,可以放心使用。当然,自带毛巾澡堂的人也不反对。 浴室里有凉、温、热三个泡澡的大浴池,另外就是一排装在墙上的洗脸盆。来洗澡的人会根据自己的习惯,分别进入这三个大水池。水池四周有一圈儿可以坐的台阶,新进去的人会找个地方坐下来。人多时,有人会主动挤一挤给你空出个地方。 像我这样的小孩儿一般洗凉水,老头们一般会洗热水,多数人选择温水,所以温水池里总是人最多。在池里泡够的人会玩命似地搓泥,顿时,他周围的水面就会出现一层泥卷。人们都是这样的洗法,池里的水到不了中午,就已浑浊得难以看到自己的身体。那时人们没有条件在家洗澡,洗澡只能去澡堂,所以并没有人抱怨澡堂的卫生条件不好。 澡堂门口虽然也有标牌提示:皮肤病患者禁止入内,但服务员并不检查。有一年春节前我去澡堂洗澡,回来腿上就长了癣,抹了一阵水杨酸软膏才好的。王大娘的孙子小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也是有一年春节前去洗澡,把脚给感染了,后来还化了脓,只好去医院。医生给他实施剜除手术,还处理得不好,竟然影响了脚的功能,走路都有点儿别扭了。 春节前人们都想讲讲卫生,可这时候去澡堂洗澡,池子里跟人粥似的,满池子病毒细菌,是越洗越不卫生,所以此后我尽量不在春节前那几天去洗澡。 澡堂没有淋浴,人们只能在洗脸盆里洗头,人多时排队不说,还没有热水,洗头的热水要从热水池中去取。而热水池虽热得我连手都不敢伸进去,可硬是有老头敢在里边洗澡。取水的人对此并不介意,照样用里边的水洗头。 有的人洗完澡,并不告辞,还要睡上一大觉。我是没有这样嗜好,洗完就走。 由于经常出入澡堂,很快就熟悉了里边的情况。澡堂里除了一般服务人员,还有搓澡工,不过全部是男的,没有异性服务。要想搓澡还得另外付费,我没有搓过,也不知要多少钱。还有修脚工,也是男的。顾客在躺椅上一躺,把脚在支架上一放,修脚工就可以把着脚丫子操作了。他用锋利的修脚刀,修指甲,片脚垫,挖鸡眼,感觉不像在修脚,倒像在雕刻什么艺术品。我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此项服务。 服务人员中,有一个高高胖胖的人,人们都叫他“老拧”。可感觉他并不像很“拧”的人,也可能是他姓“宁”吧。 还是一个装了一只假眼的人,人们说那只白浊的假眼是狗眼,不知是真是假。这个装了假眼的人总从澡堂里边的一个小门向外背炉灰。他背灰的工具是一种单肩背筐。他弓着腰把炉灰倒到澡堂院子的角院,再把煤背到那个小门里边,一趟又一趟。 那个小门有向上的台阶,里边有什么?我很好奇。一次洗澡时,我的座位正好就在小门边上,我趁门开的机会蹬上台阶,向里边张望。原来里边竟然是一条深沟,沟的一侧是一排炉膛,炉膛里都炉火通红。我猜测这里是澡堂烧水的地方,并想当然地认为那些炉膛就在我们洗澡的池子的下方。以后洗澡我总是嘀咕,池底千万别烧漏了,让我落到炉膛里。 清和园澡堂的西边,也就是我们门口上坡的拐角处,有一个向南开门的小院。是相府胡同10号,印象里它和澡堂共用这个门牌号。院里有两个比我大的孩子,一个叫小五儿,一个叫小六儿,一个比我小的孩子,叫小七儿。 后来知道,他们是清和园老板的孩子。老板姓刘,娶了两个媳妇。大媳妇生了四个孩子,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二媳妇生了三个个孩子,就是我们上坡的小五儿、小六儿、小七儿(后来又有了小八儿)。 老板有时住在二媳妇这儿,我偶尔能碰到他,是一个胖老头。小五的妈妈虽有些驼背,但很白,也比老板年轻。 后来,保定时兴公私合营,清和园澡堂也紧跟运动浪潮,刘老板就不再是澡堂的老板了。 我很想跟小五儿、小六儿玩,尤其是小五儿,听说他很会画画。但我不知怎么和他接近,他也从来不注意我,好像我并不存在。小六儿则喜欢练武。学武功一直是我的梦想,所以也总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他。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去他们家了,因为小七儿大了,我可以去找他玩儿。 他们家的院子不大,房子也只有一间西屋,虽然面积不小,但很矮,地面很低。房砖也不齐整,有大有小,感觉好像是用澡堂的建筑余料盖的。屋里光线不好,什么时间进去都黑咕隆咚的。还很阴湿,地面总是灰黑的深色。里边的家具都是旧式的,应该已用了很长的时间。梳妆台上的镜子,个别地方的水银已经变色,但上边有西洋磨花儿图案,让人感觉到它曾经是时尚物件。 大概在60年代的某一年,刘老板出门时跌了一跤,竟摔得昏迷不醒。家人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可他住院之后再没有回来,听说是死于脑溢血。 那时我对小五儿特崇拜,因为我喜欢画画,小五儿画画好,就成了我的偶像。小七儿曾跟我讲过他哥哥去西藏采风的事,还说了好多他哥哥的西藏奇遇,让我觉得新奇得不得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还看到小五儿在街上画两三房高的毛主席画像,画得跟画报上的一模一样。 我一直想找机会接近他,可是后来他们搬走了,搬到哪儿不知道。 搬走的原因是澡堂和他们家都成了危房。这些房子拆除后,那儿成了空地,有一角儿还竟然通到了枣儿胡同。枣儿胡同的孩子来空地玩儿时欺负我弟弟,我还因此跟他们打过一架。 1969年我去兵团时,那儿还是空地儿,1971年我借开会机会探家时那儿竟然冒出一个大院。一问母亲,原来是专为有钱有势的人盖的,里边住的大大小小都是官儿,还全是外来户,没有我们胡同的一个人。 大概在90年代中期,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才重新见到小七儿,他是来投稿的。他在保定一个大厂的宣传部门工作,负责摄影,要在报纸上刊登照片。 他说,他哥哥(小五儿)在经营书画社,他妹妹在搞装裱。 后来得知,他哥哥是保定市人民艺术社社长,兼保定艺苑院长,兼保定市工艺美术学会副秘书长。他是保定市摄影家协会理事。他妹妹是保定知名的装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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