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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居室
知青时期,因为茶场住房紧张,往往几人共居一室,既挤,又吵。我喜欢清静,也想一个人好看点书,写写字,于是便留意有没有空余的房间可以利用。也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于寻寻觅觅间,有老职工告知,场东部那座房子有一个房间,据说原先有一人吊死其中,是个姓李的职工的女儿,与职工闹了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因此这间房里阴气逼人,常常闹鬼,无人敢住,故此空着。
我那时血气方刚,又接受过唯物主义的教育,平时不信鬼怪,不惧神祗。更何况我觊觎着一人一室的环境,对那所谓的鬼神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呢?于是,我郑重地向场领导提出要求,搬到那间宿舍去住。原以为,场里住房紧张,领导那里得费一番唇舌,没有想到他却一口答应。大约领导认为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利用起来,再说一个经常闹鬼的地方,阴气太重,让年轻人的纯阳之气冲一冲也好。
于是,各得其所。我就兴高采烈将我的被铺与书籍等搬到这个靠场部小操场东边的二层小楼上。当我打开尘封多年的房间,确实感到了有点阴气。那横空的尘网,那浓重的霉气,那阴冷的光线,那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的楼板,联想到人们说该房间经常夜里发出的异响,即使我自诩胆大,也不禁心里有点发毛。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男子汉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看和我一起来打扫的另一个知青讪讪的,脸色有点不对,索性手一挥说,好了,你回去吧,我自己来打扫好了。那知青闻言大喜,忙对我说,那我回去了,你自个忙吧。
我化了将近一天时间,将这房间彻底的打扫、冲洗了一遍。渐渐的,经过打扫的房间,看上去顺眼多了,也不显得那么寒碜了。那天下午,端详着空旷旷的板壁,我突发奇想,那经常在此出没的鬼神不知何方妖孽,过去人们往往要画符镇之,我不会画符,但可写一张鲁迅的诗词镇一镇也好。鲁迅先生为最高领袖所推崇,被封为“脊梁”和“旗手”,气韵高格,傲骨嶙峋,那鬼神肯定见之逃逸。于是,我找来一张白纸,饱蘸浓墨,抄写了鲁迅的一首诗词:“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
写毕,掷笔一笑,用浆糊粘到板壁上。见那纸上的字写得笔意凌厉,有张牙舞爪之势,心中颇感得意,想这张诗词笔墨的功能有点像过去的门神秦叔宝、尉迟恭之类,可以起辟邪驱鬼的作用,这很有点以神镇鬼的样子,当然这对鲁迅先生来说,可真是有点唐突了。
待打扫好室内,摆好零星有限的几件家什,就有心情在煤油炉上烧一壶茶了。待烧好茶水,泡上就地取材的茶叶,坐到窗前的桌子旁,啜一口香茗,推窗一望,心情霎那大好。那窗外的景致,算得上是一方别致的天地。只见窗前不远处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溪身蜿蜒。小溪的那边是一个小坡地,但见清风过处,几株疏竹摇曳。而更远处,是一山的苍松绿波,是一山的氤氲岚气。在这样的景致中品茗、看书、遐想,该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那里还管它鬼神与妖孽。
在这个房间里,我一住就住了好几年。蜗居斗室,简陋至极,却也带给我不少的乐趣、知青们经常来我这里喝茶、抽烟、聊天。尤其是阿林、老董、阿鸣几个知青,更是常来常往,甚至一段时间,在我这里搭伙吃饭。在这里的几年时间,我也读了不少书籍。来茶场时,我那热爱文学的父亲送给我不少书籍,像《中国文学史》、《唐五代词》、《词综》、《古文观止》等等,古今中外都有。这些书籍使我落寞的夜晚变得充实而丰富。尤其在深冬的夜晚,最适宜的似乎是在这紧闭的窗棂下,弄一炉火,炉边,有一杯温着的酒。于是,烛影摇红,展卷夜读,便有了一份浓浓的情趣,一缕淡淡的书香。任窗外寒风砭骨,任天地间雪花飘飞,我却于斗室之中,拥着炉火,右手执杯,左手执卷,神游八极之外,思若流云掠空。随着时光的一点点流逝,夜愈深愈静。倦意一点点地袭来。此时,我虚掩的心扉期待着纤纤素手的轻叩,我凝神聆听期待着窗外小径上步步莲花的足音响起。虽然,那种期待是虚拟的,但这等待却充满了诗意。因为我听说,那个在此上吊的是个年轻女子,但这种等待终于没有结果,在夜深人静之际,唯有清风拍打着孤独的窗棂,那个传说中的异响却没有出现。以致多年之后,我重返茶场,看到这虽然破败,但依然在岁月中存在的斗室,感慨莫名,还为之填了一首《高阳台》,算是聊寄怀念之情,词曰:
“川绕轻云,溪流波影,悠悠红日西斜。几度春秋,飘摇零落谁家?抛书人对窗前竹,怕见残花。但凄然,身世飘零,落魄山乡。 卷中自有乾坤在,看秦时气度,汉代风华。摇曳孤檠,映出墨迹苍茫。东风未许韶光驻,叹时光,散若飞霞。太匆匆,冷了鸥梦,唯见苍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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