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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上世纪50年代末期。
上海浦西静安区至上海浦东槐树庄。
1959年的9月份,我在浦西,上海西康路小学上二年级,鑫勋在浦西,上海西康路小学上四年级,建勋在浦西,上海新群中学上初中二年级,唯独根勋在浦东乡下,上海川沙县高南乡槐树头小学上六年级。
这是二哥——根勋心中永远的心结与痛处。因为除去他,兄弟妹妹们全都在浦西上海,爸爸妈妈的身边。爸爸妈妈唯独把他丢在了老家乡下。这农村的艰难困苦与缺失了父母关爱的生活让他感到心酸与伤痛,根勋的性格原本内向,不爱说话,对于自身现实的遭遇,更使根勋心结抽紧,无法释怀,伤痛加深,心情郁闷,表现更沉默寡言。而且根勋已经知道,爸爸妈妈之前根本没有把他户口迁移到上海求学的念头与想法。现在哪怕有此念头与动作,也是枉然了。因为党对农业户口与非农户口的政策有了严格的控制与规定,哪怕是投靠直系亲属,或抚养,或求学,或工作,户口都不能自由迁移了。凡是农村农业户口人员不管是婴儿还是儿童,不管是求学还是求职,不管是无业还是有业,不管是未成年人还是成年人,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健康人,他们的农业户口一律不能迁移至城市。于是根勋的情绪更低落了,思想更板结了,根勋成天不是读书上学便是做起了一件增加收入的事情。
根勋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做一件增加收入的事情呢?原因自然出自现实状况的艰难与困苦,残酷与无奈,以及根勋的懂事。
三面红旗肆虐的时期,党对于小土地出租阶级成分,我的奶奶——彩福,已经不能再容忍她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儿子——仁雄,也就是我的爸爸为她购置的轧花机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对外营业的钆花营生被党消灭,作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割去,党不允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有所抬头;紧接着,在本地农村的组织为那崇明贫农配置了住房,于是俞家老宅基上西首井堂头的小屋子没有房客租借了,这一条出租房屋的财路也被封杀。
随着现实的残酷,奶奶——彩福与二孙子根勋的生活重新走入黑暗、悲催。自从建勋离开老宅槐树庄,剩下根勋陪着奶奶,一老一小,祖孙俩人苦度时日,悲凄心酸。那时,彩福是个将要跨入老年人行列老壮年人,她还没到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之时。随着大孙子的离开,身边只剩下一个二孙子,她没有理由再在家坐享其成,坐等丰收。在那人民公社热火朝天的年代,她不得已参加农业社的大田劳动。当然农业劳动的经济收入是微薄的,加之她的年老体弱,原本迟缓的动作,那经济收入可想而知,显然是养不活她自己的。
好在儿子——仁雄,我的爸爸,没有丢下他的母亲不管,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赡养着母亲。哪怕在母亲有钆花加工、租房租金经济收入的年代,爸爸还是每月供给他的母亲、儿子(我的祖母与二哥)的生活费,从来没有间断、取消过。不过我的爸爸——仁雄身上的包袱确实很大,肩上的担子确实很重,因此供给浦东乡下母亲、儿子的生活费只能是最低生活费。
当然在家中必然的消费中,衣食住行的支出,紧靠爸爸的工资收入显然入不敷出,还总有不测的情况发生,所以爸爸妈妈对于家庭支出掌握得很紧,花钱轻易不开口子,对于不管上海还是乡下的家人,最低生活费支出只能用抠门两字来形容。
二哥——根勋在老家乡下,放学休假的日子里,总是一心想为这个祖孙俩人相依为命,那可怜的家庭增加收入,改善伙食。那时的上海农村没有什么企业,所以也没有什么污染。河中鱼虾螺蛳之类的水产品纷繁丰富,河水清澈,一望到底。河旁滩地有螃蟹洞、黄鳝洞,清晰可见。连河底的鱼在游,甩尾巴,如梭子;蟹在爬,眨眼睛,泛气泡,都能明晰的辨清。那大红色的蛮横螃蟹,那青灰色的肥硕大闸蟹,那活蹦乱跳,水墨色的水晶小虾、大虾,那青灰色,鲜龙活跳的鲫鱼,那金黄色,嘴上带着胡须的醠鸭鱼,那花白色,苗条身材的穿条鱼,等等,应有尽有,它们在自然界中和谐相处。
当地人有一种拷沟的习惯,这拷沟是怎么回事呢,简单说就是捉鱼抓蟹。实施拷沟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观察好这条河沟的情况,水产品资源是否丰富,然后取上其中一段河面,用河泥在两端接上土堰,然后将铁皮自制拷斗把中间河床内的水,往土堰外面送走。待等两端土堰中间那段河面中的水拷完,露出河床,河底的鱼虾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是捉鱼抓蟹便能如愿以偿了。
共产前家中的雇工,老家乡下的老兔来上海传信,便是根勋在自家的小河中拷沟抓鱼被人打了。这人究竟是谁呢?为何要打二哥——根勋?要知事态如何发展,听我慢慢道来。
那时爸爸经营的的小作坊已经公私合营,爸爸已经在上海鞋楦厂上班。爸爸——仁雄听到乡下来人——老兔的简单陈述,即刻向工厂请了假,直奔老家乡下,槐树庄的俞家老宅。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仁雄也无心欣赏上苍制造的纯真与美好了。他心急火燎的往浦东急赶,只想尽快赶到出事地点,了解情况,做出应对。
上苍制造出的自然界,有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美好的气象与温馨的环境;有飞沙走石,狂风暴雨,阴沉的气象与恶劣的环境。上苍中制造出来的人,有善良和蔼,可亲可爱,令人尊敬的好人;有凶残狠毒,可恨可恶,令人愤怒的坏人。即便在父母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同样存在着好人、坏人的区别。好坏人种并不以阶级成分来区分,而是以他们的人性善恶、好坏,本性生呈,以及现实表现来区别划分的。
浦东老家南场头的门前有一条东西走向,名叫长沟的小河,这小河的东头水深河面宽,西头就在祖父——古木家老宅基的门前,水浅河面窄,适合于拷沟。拷沟,拷沟,顾名思义,将河沟中的水拷走。沟沟坎坎适合于拷沟,对于江河湖海,拷沟这词汇便不适用了。
长沟这条小河位于俞家老宅南场头的场院南面,流到俞家老宅已是沟梢处。在进入俞家老宅有一座南北走向横跨长沟的小石桥,长沟沟稍处的河水在此汇入、流入位于长沟西梢处呈丁字形的虬江江内。所谓虬江,虽然也并不比长沟宽、大得了多少,只是这条河流是不适合拷沟的,它起码无法接土堰。虬江先是呈南北走向,河身从南往北流过一段距离,经过西浜,到达北宅。然后它在王家屋子右首,也就是荣根家西面,往东拐弯,改变走向,成为与长沟相同走向,东西走向的河流。虬江是在王家屋子后面10公尺左右的距离,再往东奔流,汇入更大的江河湖海。
星期天,槐树庄小学放假,根勋在家又寻思着拷沟抓鱼的事情。这拷沟可是个力气活,没有一拷斗一拷斗的水往土堰外送,这河床便不会见底,鱼虾也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束手被擒,让人们像抓特务,抓敌人一样围追堵截,一举拿下。
那时代,农村贫寒,没有工业污染,小沟小坎中遍布着鱼虾螃蟹乌龟黄八,人们站在沟沟坎坎便能看清水面下的动静与水产品资源的情况。红壳螃蟹、青壳河蟹攀爬好动觅食,深灰色的鲫鱼,金黄色的醠鸭鱼,灰白色的穿条鱼,花白相间色泽的花鲢鱼,纯白色泽的白鲢鱼,水晶肉色的河虾,深黑色的黑鱼、甲鱼,还有脊背上带有一丝老黄色的乌龟、黄八,等等等等,各类鱼虾河蟹龟类黄八应有尽有,嬉戏玩闹,展示精彩食色剧目,亮相美丽身姿、色彩。贫困的村人能够利用这天然资源,从自然界索取一点改善生活的物资。然而人世间以强欺弱,弱肉强食的状况无时不刻反映在现实社会中。
还在我学龄前时代,曾经去过乡下,那时的情景便能让我为二哥感到伤心。二哥沉默寡言,每当我碰到二哥,就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因为二哥从小在乡下,与祖母过着清苦的生活,缺少母爱。我能够从二哥沉默寡言,沉闷的表现中看出二哥心中的伤感。那时我虽然并不懂事,但是心情沉重是必然的。作为小妹妹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时的情景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二哥去河浜拷沟,那是当地抓鱼的一种方式。我很小的时候,小女孩跟着二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二哥背着拷斗,我提着蓝子,小兄妹俩悲凄地走向河浜。那个悲切、心酸的情景还生动凄沧的印在我老年时代的脑海记忆中。随着岁月脚步的流逝,那印象还是擦不去抹不掉。为求两条鱼,省一点菜钱,二哥过早踏上了生存的艰辛之路。我想起这些情景就会湿眶涌泪,落下滴滴伤感凄美之泪。
清楚的记得,很小时候的我站在河岸上,看着二哥拷沟,也帮不到什么忙。二哥把裤管卷到大腿,下到河里,开始两头接土堰。然后二哥开始用自制铁皮拷斗,一斗水一斗水的往土堰外倒,待河浜中间的水拷完,便能抓鱼捉蟹了。此活是很辛苦的活儿,要拷一上午时间的沟。二哥好不容易把水拷干,准备抓鱼,付出的劳动将要得到回报之时,哪里知道正在此时来了一伙当地凶狠强人。那些人年龄比二哥大,又强妄,又有他们家自己人帮着、撑着。二哥只有一个老祖母,一个上海小妹妹,哪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强行下到河里,把鱼抓走,还不让二哥抓一条小鱼,并把我与二哥赶走。这些横行霸道的坏人欺负二哥人小,又没有人帮他。他们抓了鱼之后,立刻开堰放水,哪怕一条小鱼也不让二哥抓到。当时小女孩的我大哭,二哥没有流泪,他知道搞不过他们,只有受伤的心在流泪。二哥明智,他们有人帮,你有谁帮呢。人欺人,强欺弱,中国社会,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强欺弱,任何地方反映着人性丑陋的一面,这是等级社会发生、表现在儿童中的状况、实例、现象。二哥把裤管扯下,背着铁皮拷斗,我提着空蓝子,返回家中。那悲凉的场面、印象,真切、实在,至今还在我的脑袋中晃悠,不曾忘却。我想起此情此景,心酸难过,二哥所受的心灵创伤何止这些。
回到1959年三面红旗肆虐的第二年说事,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那天是星期一的下午,老兔急匆匆赶到上海鞋楦厂,先是为了自家的事情找到金雄,着急的说了一通。老兔从小女婿——金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对于他来说,时间是不早了。因为当天他还得赶回浦东乡下家中。于是老兔又急急忙忙找到我的爸爸——仁雄,将根勋遭到隔壁邻居——荣根的袭击与殴打的情况,简单告知他以前的少东家,我的爸爸——仁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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