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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邻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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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9 08:18: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隔壁邻舍

 

      我写十号门头里的住户,题目自然想用“邻居”。可是,慈城人把“邻居”称作“邻舍”,也称“隔壁邻舍”,用“邻居”作为题目好像并不确切。慈城话是我熟悉的最具特色的方言,比如说,阿旺嫂攀下的茭白拿到小菜场里卖,根法嫂过来了,虽然是出一样的价钱,但她把茭白的叶子都剥光了。阿旺嫂不爽,事后有人问她为什么不予当场制止,阿旺嫂说:“咋弄啦?邻舍隔壁的。”在这个场合里,阿旺嫂把“隔壁”与“邻舍”次序反了过来,表达的好像又是一种人间关系。由此可见,作为题目,比起“邻居”来,“隔壁邻舍”显然多了一份情趣和地域色彩,那么,我就选用“隔壁邻舍”。

 

                      冯长庚

      印象中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慈城的夏天真热。小暑一过,灼人的阳光日见毒辣,烈日下道地里的青石板散发出逼人的热气,婴儿的脖子上长起了一点点一层层淡红色的痱子,摇篮被人“吱嗄”“吱嗄”地摇着,哭闹声扰得打中觉的大人们心烦意燥。

   日头慢慢地落下去,道地里开始有了马头墙的投影,阴影渐渐地朝东推进,很快复盖了全部。这时候,孩子们打来了井水,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泼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几百年来,居住在这个门头里的人都用这种古老的方法防暑降温。在那个年代,整个慈城镇,没有一户人家用过电风扇。

   夜饭后,大人小孩随带椅子板凳,先先后后,散散漫漫的坐在道地里乘风凉。女人这一堆里,冯师母的见闻最让人惊奇:俭德坊的应家二嫂托人从上海买来了一双卡普龙袜子,据说袜底五年都不会穿破。杨师母则急着与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上午她去洋布店扯布,碰到一块62寸的零头布,蓝色的细卡其,给儿子做裤一点也不伤料,而她呢,节省了8寸的钞票和布票——零头布——洋布店白送的!男人那一伙里,篾匠阿三刚从三北回来,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有关三北人打大阵的故事。小孩们坐成一排,玩着一种名叫“踢踢扳扳”的游戏。

       冯长庚住在后堂的东厢,瘦高的身材,有一点驼背,老伴去年刚刚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夜饭咸菜倭豆芽过过,独自喝了一杯老酒。这时候,他已收拾了碗筷,左手握了一把蒲扇,右手提着一把竹椅,赤着膊,拖了一双木拖鞋,“踢拖”“踢拖”地从上阶沿上走下来。如果在平时,总会有人笑着与他打个招呼,这天他的屁股刚在竹椅上坐下,女人男人们的说笑声一下子刹住了。冯长庚惊愕地看着他们。有人别转了目光。

   杨师母住在后堂的西厢,平时喜欢搓搓麻将,三天前的夜里,派出所的叶所长前来捉赌,当场把篾匠阿三、应家二嫂、根法哥他们四人堵在屋子里,连夜去了派出所。真晦气!隔壁邻舍搓搓小麻将,一场下来,输赢都不会超过1元,竟被警察捉进派出所里关了半夜。这里肯定有蹊跷:篾匠阿三他们是等天黑了从中华路的后门悄悄地进来的,没有碰见过熟人;搓麻将的时候关好了门窗;桌子上垫了一层席子,洗牌也很小心,肯定不会有声响惊动别人。难道是有人告密?

    冯长庚出身于名门望族,据说东汉的大树将军冯异就是他们的祖宗。他爷爷的爷爷冯云濠〔冯阿荣〕大清咸丰年间朝野闻名,有家财二千万两白银。冯氏家族在慈城。一直有冯半城的说法。冯氏衰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后人们染上了吃鸦片的恶习,他们认为吃喝嫖赌是败家的勾当,而吃鸦片可以“守家基”。一个鸦片鬼竟然可以守住万贯家基,这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荒谬理念。及至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1949年,冯长庚已经卖光了最后一亩田地,最后一间房子,他的老婆甚至要手持筲箕向隔壁邻舍借米落镬了。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单以家庭成份来说,冯长庚并不是共产党打击和改造的对象,甚至他还当上了北门区居民委员会的治保主任。隔壁邻舍们依旧看不起冯长庚的一生不务正业和为人处世,可是不能不敬畏治保主任的角色。逢年过节时冯长庚会分派十号门头里的右派份子冯惠良、王衡他们去打扫马路,有时候,他还会接待那些拎着包的外调人员——那个时代,凡是升学、当兵、入党、提干等等好事,相关部门都要组织外调,隔壁邻舍们都不想让自己子女的档案袋里留下不利于前途的文字。因此,十号门头里的小孩都叫他长庚伯,就连比他年纪大的应家二嫂也这样称呼他。

    自从被叶所长捉了赌,杨师母就没有与冯长庚交过口,她确信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冯长庚!这个没良心的,现在他的子女出道了,每月都给他寄来生活费了,可是,他也不想一想,当年夜饭米勿落着的时候,是谁给了他家的接济?应家二嫂则可惜被叶所长没收的那一付麻将牌,那是一付多好的牌呀,宽大又厚实,传统的骨竹镶嵌工艺,144只牌的竹面,没有一只有斑记的。最难得的是那二粒象牙骰子,圆润而又光滑,扬手打在碗里,二粒玲珑剔透的骰子的溜溜的漩转。应家二嫂的娘家是三七市董家,陈布雷的母亲与她的阿娘是麻将搭子,用的麻将牌就是这一付。可是冯长庚,他也不怕伤阴积,邻舍隔壁的,亏他下得了手?

 冯长庚坐在竹椅上摇着扇子,裸露的两肋排骨一根挨着一根,让人联想到洗衣裳的搓板。道地里静了下来,只有小孩们拍着手唱着古老的童谣:

  “踢踢扳扳,扳过南山,南山北中,子宗买牛……”

  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运动的重点是斗倒斗臭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走资派关进了牛棚,革命群众,革命军人与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结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接下来,印有毛主席“已阅”的红头文件传达下来:当前革命队伍里混进了阶级敌人,要清理阶级队伍,要把地富反坏右,军政警宪特,反动道会门等二十二种人清理出去。右派份子冯惠良、王衡、俞范育他们依旧扫马路,但他们是明着戴了帽的,而冯长庚倒霉了,倒上血霉了,他有特务的嫌疑——他竟然还是一个治保主任!

    冯长庚的一生并没稳定的长久的职业,刚开始,家运不济的时候,凭借他们冯家的人脉,还可以在税务局里收税,或者在南货店当账房。可是,他嫌挣得少,又受人监管,很快弄丢了饭碗。而他又嫌五行八作商贩走夫有失身份,从小娇生惯养的,他也吃不起那一份辛苦,只能变卖家产度日。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打起了内战,慈溪县办了一个集训班,专门收集共产党的情报。这个情报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情报人员并不能从中领取薪奉,只有获取真正有价值的情报,上面才会论功行赏。冯长庚从未得到过奖金,但他有一个结拜兄弟金牙齿阿三在那里当站长,他只是在那里混吃混喝。清理阶级队伍了,许多人被关在东门外的清道观里办学习班。学员们不准私下悄悄地说话;夜里钻在被窝里写材料,互相检举揭发。第一期半个月结束,冯长庚被放回家里,吩咐他老老实实待着,随时听候处理。剩下一部分人,据说要送往宁波,其中有几个严重的,可能还要坐牢监、吃枪毙。

    想不到当天夜里,慈城镇革命造反联合指挥部的姜阿昌带着民兵踢开了冯长庚的房门,指着他的鼻子恶狠地问:“你是不是金牙齿阿三的结拜兄弟?”冯长庚心里想说“不是”,看见姜阿昌右手握着的三指宽的牛皮皮带和皮带端的铜扣件,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是的。”

       实际上不论冯长庚说“是”还是“不是”,姜阿昌接下去都是说:“明天早上七点钟,随带行李铺盖到清道观报到!”

姜阿昌参加过志愿军,在朝鲜打断了一只胳膊,那天夜里,他披了一件军大衣,左边的袖子管上别了一只红袖章,说完话,他甩开了门,一阵风似的离去。

   冯长庚吓得当场尿了裤档,谁都知道姜阿昌,他是慈联指的总司令,就是隔壁邻舍犯在他的手里,他都敢抡起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下去。慈城的小混混打架,只要有人高喊:姜阿昌来了!人群立即就象一窝蜂似的四下逃散。

更要命的是金牙齿阿三因为向保安团提供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报,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被共产党在大宝山枪毙,现在有人揭发他是金牙齿阿三的同伙,死无对证了,黄挪泥塞进裤档里,他还能说清楚吗?

    当夜冯长庚是怎样度过的,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8点钟,姜阿昌见冯长庚没有准时报到,差人带着绳子前来捉拿。冯长庚家里的房门插着,来人贴着窗缝朝屋里张望,只见冯长庚整个身体悬在空中,脚上一双新穿的布鞋,还在一前一后的轻微晃动。

      “上吊了!上吊了……”

    来人惊慌地叫喊着,匆匆地跑回去报讯。

      消息传得很快,许多喜欢看热闹的人汇聚过来。冯长庚屋子的南面是四扇6尺高的木质门窗,窗门的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格子,窗缝间只能看到屋里的局部。有人拿来了一条长凳,站在上面就能够看清楚屋里的全貌了。长凳上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更换,站上去,跳下来,绘声绘色地讲述屋里发生的故事。那时候我还没去黑龙江支边,曾经站在那一条长凳上,看到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吊死冯长庚的是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绳子并没有一个系着活扣的圈套,那绳套是U型的,一端挂在横梁上,另一端连着死者的脖子。两根紧绷的绳子沿着死者耳背下来,U型的底部扣住了下巴与脖子,绳索已经深深地陷进皮层里。死者生前的眼睛并不大,此刻他的眼球鼓了起来,一对可怕的大眼瞪着这个他已厌恶了的世界。嘴巴张开了,长长舌头伸出来,嘴角上流淌着涎水。地板上有一根被他蹬翻的小方凳。死者的身材本来就瘦高,此时悬在半空中越发森人。

     十号门头里的老房子里可能每一间都死过人,按照慈城的风俗并不犯忌,死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里是一种福气,它意味着一个人的善终。但是冯长庚犯的是五殇。据说上吊、投河、吃药等五种死人,做鬼以后不能重新投人生。他的房子属于凶宅,一直没有人敢住。后来有一个章姓的老师,外地人,共产党员,偏偏不信邪,住进来的那天,她竟然炮仗都不曾放过一只。一年后,章老师如花如玉的女儿得了白血病,结婚前的三个月死在冯长庚上吊的房子里。再后来,房管所的阿琨泥师傅去屋顶捉漏,翻出了那三粒骰子,于是人们把加了重醋的豆腐、三粒壹点朝天 的骰子、老年伤子、上吊、白血病等等事件串联起来。章老师依旧是不信,我的十号门头的邻舍们都信,冥冥之中的事,谁知道呢?。

 

                                                                                                                                                        201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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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9 08:28:00 | 只看该作者

隔壁邻舍故事多,

先把冯长庚来说,

稀里糊涂一辈子,

也曾得意终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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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8 08:01:00 | 只看该作者

祖法嫂

 

祖法嫂的命真苦。祖法病重的时候,阿旺来看他,祖法悄悄地把祖法嫂的生辰八字交给阿旺,请他给自己的老婆算算命。

阿旺年青的时候,曾经拜瞎眼为师,略懂一点阴阳八卦,只是共产党反对封建迷信,他已经多年不给别人算命看相了。可是,祖法与阿旺关系不错,而且祖法已经病到这个份上了,阿旺不忍心拒绝。据说一个人的命运与他的出生的年、月、日、时辰有关,大富大贵的命,重量可以达到九两九钱, 阿旺掐指一算,祖法嫂是萝卜命,只有二两七钱。祖法一听,心里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死期已经不远。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三大不幸,阿旺嫂6岁死了父亲,接下去该是中年丧夫了。

祖法去世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一年,祖法嫂四十岁。她的大儿子小名叫小狗,在绍兴的一所财经学校读书,全家人都指望着小狗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早日分担家庭的负担,想不到书读到一半,小狗得了肺结核。学校怕他把病传染给其他学生,送他回到家里来养病。于是,隔壁邻舍们常常可以看到小狗躺在床上断断续续的咳嗽,然后伸着头颈朝痰桶里一口一口的吐血,祖法嫂低着头揩眼泪……

从医学上说,在那个年代肺结核病已经完全可以治愈,慈城的保黎医院里有X光设备,可以透视和拍片,莲霉素对结核菌也有明显的疗效,但是,祖法嫂的家里没有钱。

祖法嫂不识字,也没有一个按月领取工资的工作,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好在十号门头的房东有一个菜园,许多年来一直都由祖法家种植,祖法嫂种一些倭豆、雪里蕻、洋芋艿,四季的菜蔬到也够吃,种菜需要的便料,祖法嫂每天早晨为隔壁邻舍们免费倒马桶,菜园里的蔬菜总是长得黑嫩。只是买米穿衣需要的现钞,祖法嫂得另外想办法。

慈城镇北门外有一个慈湖,湖里生长着许多水螺,这慈湖水螺是慈城的一大美食。慈湖的水源来自后山的溪水,矿物质丰富,慈湖水螺壳青肉韧个头大,放一些生姜老酒在锅中爆炒,味道极其鲜美。那时候我在慈湖中学读书,每天从湖堤上经过,常常看到祖法嫂在湖里摸水螺。

慈湖的水深,浅的地方过膝盖,深处可以没过头顶。祖法嫂整天泡在慈湖里,邻舍们担心是否会有一天祖法嫂招致不测,实际上祖法嫂无师自通,已经学会了游泳。过深水区的时候,祖法嫂的腰里系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只木桶,桶里盛着摸上来的水螺。祖法嫂的泳姿慈城人叫做狗爬式,手脚朝前爬着蹬着,身后那只浮在水面的木桶随着节奏一顿一挫地移动,游得虽然不快,却很沉稳,一个四十岁的家庭妇女居然有这么好的水性,已经可以称作奇迹。摸来的水螺,要用剪刀一只一只的剪掉屁眼,第二天早上拿到小菜场里卖掉。若是东门外城河里摸来的,五分一斤,慈湖水螺可以卖到六分。一个下午下来,祖法嫂大概可以摸到十斤,也不能再多了,剪水螺屁眼是很费功夫的,再多了,恐怕要剪到天亮。当时的米价每斤一角一分,如此算起来,我们就能大概清楚祖法嫂一家的经济状况了。

小狗得了肺结核,需要打针、吃药、拍片子,她听医生说,拍一张X光胸片,要化三十多元钞票。这就是说,祖法嫂需要摸500多斤水螺,一斤水螺120只,她要剪60000只水螺屁眼,而且每天还要打针吃药,祖法嫂绝望了。这时候,阿旺嫂给她献了一只偏方:童子尿煮鸡蛋,连吃七七四十九天,病就可以根除。童子尿的效果以36岁的最隹。祖法嫂养了鸡,蛋是现成的,童子尿呢,隔壁的小宝刚刚过了三周岁,于是,祖法嫂每天晚上把洗静的尿壶送到小宝娘那里,第二天早上再把那童子尿取回来。鸡蛋和童尿在药罐头里煮,屋子里的尿骚气整天都驱逐不净。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师教育我们要破除迷信,要讲卫生,大小便里有许多细菌,饭前便后要洗手,听到祖法嫂用小便煮鸡蛋的消息,感到极为惊讶,可是,小狗吃了童子尿煮的鸡蛋,咳嗽轻了,吐在痰桶里的血也日见减少,祖法嫂想,等到小狗的病好了,一定要好好谢谢阿旺嫂。小宝的娘也很高兴,她与阿旺嫂有点亲戚,有一天,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旺嫂。

阿旺嫂一听,脸色马上变了,她问小宝娘:“这么说,小狗用的童子尿就是小宝的?”

小宝娘察觉到了异常:“是呀,难道里头有什么讲究?”

“小狗的病好了,我们的小宝要折寿的。祖法嫂会用小宝的尿,这一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好在还没有过七七四十九天,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小宝的祖上?”

当夜小宝娘就断绝了童子尿的供应,她还当面质问祖法嫂:“把你的尿壶拎回去!你家的孩子是孩子,我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邻舍隔壁的,也不怕伤阴积!”

祖法嫂又羞又恼,小宝娘又惊又怕,二人从此与阿旺嫂断绝了走动。十号门头里的邻舍评论阿旺嫂:兴萧何,败萧何,阿旺嫂弄得里外不是人。阿旺则警告老婆:以后少管闲事!

断了小宝的童子尿,祖法嫂想出了另外的办法:太湖路北部有一处建筑,过去是慈溪县考秀才的地方,慈城作为古县城开放了,有关方面称它为“较士馆”,当时我们都叫它“考棚”,慈湖中学男生宿舍就设在那里。每间宿舍夜里都放有一只便桶,学生们都已167岁了,祖法嫂认为这种尿的效果可能要差一些,但毕竟还是童子尿。这一次,祖法嫂吸取了教训,她给门卫阿五伯送去了一篮洋芋艿,说是最近菜园里欠缺便料,是否可以让她每天早晨来取半桶小便?区区小事阿五伯当然满口答应。小狗的童子尿煮鸡蛋依旧是每天煮着,吃足了七七四十九天。渐渐的小狗不咳嗽了,不吐血了,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奇迹般地渡过了危机。

一九六九年我去黑龙江支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祖法嫂。她的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小狗的孙子也已经读了中学。这一次祖法嫂的不幸并不是老年丧子,而是她自己没有活到老年——去世的那一年,她刚刚过了五十岁生日。阿旺已经九十多岁了,寒冷的冬天,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我想问他什么叫做二两七钱的萝卜命,可惜他已经不认识人,不记得事了。

 

                         20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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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8 08:53:00 | 只看该作者

历尽艰辛祖法嫂,

幼年丧父中夫掉,

为救儿子讨偏方,

辛劳操作辞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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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8 14:34:00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好文笔,欣赏!身边的凡人百姓,命运多舛,织就一幅真实的生活画卷。

曾在《白山黑水》栏目里,读过荒友写的<工友刘德贵> ,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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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09:18:0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龙行天下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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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09:23:00 | 只看该作者
黑土阡陌竟然记得我的《工友刘德贵》,老李家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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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0 18:16:00 |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老李家在2014/5/20 9:23:00的发言:
黑土阡陌竟然记得我的《工友刘德贵》,老李家谢谢你。

这不奇怪,好文章总会让人回忆的,期盼早日读到您写关于知青的故事,关于在北大荒插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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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1 08:02:2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李家 于 2015-2-2 17:27 编辑

                                         右派阿仁
    197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气还是这么热,根法哥提着一只空瓶,准备去小店里打烧酒。推开门,发现阿仁独自一人坐在小桌子旁,笃悠悠地喝着烧酒。小桌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红烧水鸡。根法哥感到奇怪,平时阿仁总是在自己的灶间里吃饭的,也不喝老酒,今天他把饭桌搬了出来,摆在上阶沿里。今天怎么啦?
   根法哥凑过去:“阿仁,水口介好啦,南风吹吹,烧酒注注,今天是啥好日子?”
   阿仁说:“下午来的两个人,你也看到了吧?老王是市委组织部的,小陈是石油部的,我的右派帽子摘掉了。”
   烧酒就是白酒,眼前的阿仁水口并不好,他喝的烧酒是糠烧,又呛又便宜,人称“枪毙烧”。二十二年前,阿仁被开除了公职,从北京回到了慈城老家,日子越过越穷酸。最近得了肾脏炎,看不起病,他只好采摘一种名叫破铜钱的草药煎着汤喝。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干枯的茅草,一脸的络腮胡子足足有半寸多长,隔壁邻舍们私下议论:阿仁恐怕活不到五十岁。
   阿仁是我家的隔壁邻舍,也是我家的房东,十号门头里,四分之一房产曾经都是他们冯家的。冯家的人都住在上海。 阿仁是在上海出生的,后来在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油部工作。那个年代大学生稀缺,照理说阿仁的前途不可限量。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阿仁也会是右派。
  阿仁吃了一粒花生米,笑着对根法哥说:“今天早上刚醒来,我就听到窗外喜鹊吱吱地叫,果然下午老王和小陈送来了好消息。”
阿仁的小桌子很快吸引了许多邻舍,大家都想知道那个老王和小陈究竟对他说了一些什么。
 但是阿仁并不着急,他喝了一口枪毙烧,然后从碗里挟起一块水鸡的大腿,有滋有味地咬着嚼着。二十多年穷困潦倒的生活使他失去了尊严,最气人的是那个吊死鬼,竟然在年三十夜安排他去扫马路……这些年里他从来没谈起过自己的过去,也不敢畅想自己的将来。为此,今天这一餐夜饭,他要把饭桌搬出来,他要从他的花生米、红烧水鸡和枪毙烧中,把那失去的一切找回来。今夜他就是主角。
   观众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天黑了,阿仁的二两烧酒还没有喝完,而阿仁的故事慢慢地传开了。
   阿仁在北京石油学院读书的时候,暗恋同学白莉莉。这个小妖精,天生了一对丰满而又结实的乳房,浑圆的臀部,走起路来纤细的腰身和平滑的腹部轻盈地扭动,体型就像一把大提琴。可是白莉莉是校花,并没有把阿仁放在眼里。毕业后阿仁和她分配在石油部工作,他以为机会来了,想不到白莉莉成了部花。那时候,中央机关里都流行周末舞会,白莉莉是舞会中的皇后。直至有一天,白莉莉邀请朱总司令跳过一曲蓝色多瑙河,部长见到了她,也是小白小白地喊着,阿仁这才死了心。
   部里有一个名叫安德烈的苏联专家,平时什么事情都不干,整天喝着他的伏特加。有一次舞会,老安邀请白莉莉跳舞,他拉着白莉莉的手说:“我的喀秋莎!”接着低下头去,用他的酒糟鼻子狗一样的吻着白莉莉的手背。阿仁看着生气,随口说了一句上海话:“啥咯专家,活脱活咯一只骚雄鸡。”
   该是阿仁倒霉,没想到坐在旁边的同事小朱也是上海人。
   反右运动开始了,毛泽东撰写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不错,共产党号召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倡导百花齐放,但是,什么是香花?什么是毒草?毛泽东事后制定了6条标准,其中的第6条:“有利于社会主义的国际团结和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国际团结,而不是有损于这些团结。”于是,小朱在大会上揭发阿仁破坏中苏友谊。再于是,阿仁来到了十号门头。现在阿仁摘掉了右派帽子,我就问阿仁:“你是不是还在恨小朱?”他说:“昨天夜里我还在恨他。今天来了老王与小陈,我就不恨了。”
   过去的二十二年里,阿仁的生活过得不容易。我记得他捕过鱼、养过免、在大宝山采石场里拉过手拉车,而捕捉水鸡是他最擅长的谋生手段。水鸡也叫田鸡,书面话就是青蛙。夏天闷热的夜里,最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星夜,水鸡趴在田塍上、水渠边鸣叫。这时候捕捉水鸡的人,用装有四节电池的加长手电筒,光束对准了它的眼睛,平时活蹦乱跳的水鸡立刻呆若木鸡,伸手就能把它抓获。水鸡是害虫的天敌,种田人都不忍心加害,而且捕杀过程十分残忍:捉到的水鸡立刻被人折断大腿骨,装进竹篓里。第二天早上再被人砍掉脑袋,剥去皮,剖开肚皮、挖出内脏,然后用铁丝串成一串。最让人揪心的是当菜刀切下它脑袋的时候,水鸡的二只前爪会伸上前来护住头部。因此,凡是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人家,一般都不愿意以此谋生。当时猪肉是凭票供应的,6角9分一斤,一户人家一个月发一斤肉票。水鸡当然是免票的,3角一斤,用酱油米醋生姜红烧烧,味道十分鲜美。阿仁捕捉的水鸡的销路一直不愁。不过菜场里是不允许水鸡买卖的,早上阿仁杀好了水鸡,拎着篮子走家穿户。
   魁字门头的马阿毛,一个40多岁的光棍汉,买了阿仁一斤水鸡,却不忙着付钞票。
   “阿仁,你也有30多岁了吧?”他问阿仁。
   “咋啦?你自己都没有老婆,还想为我介绍对象?”
   “我看你还是童子小官人;匹都没有稀过。白做一世人。”
   “稀你娘匹,你还不是与我一样,只不过在大光明后弄里,摸过人家的奶奶。”
   这些年来,阿仁整天与市井人等厮混,使用粗俗语言的能力并不比马阿毛逊色。马阿毛年轻时聚集同伙,曾经在大光明后弄用草绳拌倒电影散场的妇女,趁机摸人家的奶奶。他被政府劳动教养过,戴的是坏分子的帽子。地富反坏右,坏分子排在右派之前,这样的人也来侮辱自己,阿仁气得浑身发抖。
   马阿毛并不生气:“你看,你看,骂人怎么起大人,挖人的烂疮疤。我是为你着想。你可比不过我。俭德坊的夜开花,你也知道的,弄一回5元。我是为你提供信息。这一斤水鸡,算是你请客。”
   夜开花,阿仁当然知道的,住在十号门头对面的俭德坊,老公死掉了,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早就听说过她的作风不正派,想不到明码标价的当了婊子。
   阿仁掉头就走,没有收钞票。
   马阿毛的声音追着他的脚后跟:“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阿仁再看夜开花的时候,眼光里就有了异样。他知道自己是戴着帽子的,落在姜阿昌的手里肯定没有好下场。可是,实在是难熬。有一天早上,阿仁拎着水鸡篮,推开了夜开花的家门。夜开花转身走出门外,从晾杆上收进来一件衣服。
   她对阿仁说:“以后知道了吧?如果晾杆上的衣服收进来了,说明我有客人。”
   阿仁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那还用问,你看人时的眼光发邪。价钿知道吧?5元一回,不赊欠的。”
   老公死去的时候,夜开花也想正经嫁个人,好好过日子。可是人家都嫌她带着两个孩子,负担太重。而她正值似狼似虎的年纪,性欲极为旺盛。开始时她与车间的同事偷情,夜开花绰号就从那时传开的,情夫也越来越多。夜开花每月的工资只有22元,又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十分艰难。情夫们常常送她一些肥皂、衣料之类的礼物,她也不拒绝。后来她就干脆收钞票了。有人骂她婊子,婊子就婊子,婊子怎么啦?碍着谁啦?如果是男人骂的,她就在心里回骂:装什么假正经?脱光了衣服,你也把持不住。女人骂的,她就想:自己的老公管管牢,自古劝赌不劝嫖,还不是你老公自己上门的?想穿了,她就来者不拒,只认钞票不认人。
   夜开花把晾杆上的衣服收进来,转身插上了门栓。走到了床边,熟练脱去衣服裤子,仰面朝天赤裸裸的躺在床上。阿仁吃了一惊,看到夜开花雪白的乳房,心跳立刻加快,伸手摸了一把,女性柔软的肌肤让他激动,手忙脚乱地脱自己的衣裤,两只手却止不住抖索。他感到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待他扑上身去再摸那一对奶奶,精液已经一阵一阵的射在夜开花的肚皮上。
   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从夜开花躺在床上到她拿过衣服揩掉肚皮上的精液,她看过挂在对面墙上的钟,总共才用了两分钟的时间。阿仁坐在床边,一脸的沮丧、愧羞与懊恼。这样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甚至于他戴上右派帽子的那一刻,阿仁都没有这样绝望。夜开花看着阿仁,就像看着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阿仁穿好了衣服,拿出一张5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他们的性器官都未曾有过接触,夜开花认为阿仁这5元钞票化得有一点亏,找了阿仁两元:“以后再来,慢慢会好的。”她安慰阿仁。
   阿仁转身去开门,夜开花在身后提醒:“把你的水鸡篮带回去。”
   夜开花邀他以后再来,那是1967年的夏天,可是阿仁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她的门,阿仁越来越穷。刚回来的那几年,冯家的房租收入归阿仁。后来政府发了一个红头文件,文件中规定城镇居民的私房,如果是租给他人居住的,一律由政府部门经租。房客们的租金以前是付给他的,现在付给房管所了。阿仁的父亲在世时,每月都寄他一些生活费。父亲去世了。阿仁失去了以上二项经济来源,生存能力比不过祖法嫂,只有变卖家产。先是卖家具、古董。后来卖房子。能够卖的都卖了,菜园子里还有他祖母的一株殡坟。说是他的祖母,实际上是他爷爷章衡先生的小妾。她死的时候冯家已经败落,章衡先生正在劳改农场里喂猪。阿仁的父亲就在自家的菜园子为她做了一株殡坟。附近农民造房子需要砖头、石板和木料,阿仁就把那株殡坟卖了,任凭买方将他祖母的尸体从棺材里倒出来。那一口棺材,大概是当年冯家风光时做下的寿材,用的木料竟然有4寸多厚而且一点也没有腐烂。这就让买方感到意外的惊喜。他们拔去棺材钉,拆开棺材板,咬着耳朵悄悄地私语:“这板可以一破四,做地板一点也不会单薄”。然后将坟砖、石板、棺材板装上手拉车拉走。菜园子里留下了死者一缕缕头发。
   阿仁陷入了绝境,他的死期不远了。
   就在这时候,老王和小陈拎着公文包走进了十号门头。
   阿仁的工作去向一是回北京,仍在石油部工作。二是去镇海石化公司。阿仁不想回北京——听小陈说,那个上海人小朱,当上了副部长。镇海石化的工资高奖金多,他选择镇海石化。从这一天起,阿仁已经是正式职工了,他预支了1000元费用,专程去了一趟宁波,先到剃头店里剃去长头发、刮掉胡子,再去浴室洗澡,让人痛痛快快地擦背,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一双款式新颖的皮鞋。回到慈城,在保黎医院作了一次体检。小陈说过的,医药费可以报销。阿仁告别了十号门头,他的新生活开始了。
   十年后,我的一个前辈去世,我送他的骨灰去神龙山公墓安葬。邻近的坟墓让我吃了一惊,那碑上刻着4个字:右派阿仁。
   去年年底我还见过阿仁,他的头发全是白的,一根黑的灰的都找不出来。他说他得了肺癌,头发是放疗以后变白的。医生说他还能活两个月,趁他还走得动,再来十号门头看一看。
   阿仁在镇海石化工作,公司分配给他一套房子,经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个姓叶的老师,双方都很满意,很快登记结婚。叶老师40岁,带过来一个女儿,一家人过着外人看起来幸福的生活。可是还不到两年,他们就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工作人员问叶老师离婚原因,叶老师吱吱唔唔地回答:“生活习惯不同,没有感情基础……”
   十年前,在夜开花那里,阿仁是早泄,到了叶老师这里,变成了阳萎,彻底丧失了性功能。两年里,阿仁上海、北京都去治过,没有一点效果。他对工作人员实话实说,离婚手续很快办好了。这些年阿仁继续过他的独身生活。
   墓碑上的字如果是红的,那是寿坟。右派阿仁四个字黑的,葬在里面的就是他的骨灰。
   十号门头的房产是他爷爷章衡先生手里购置的,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冯家一寸土,一片瓦了。

                     201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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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1 08:32:07 | 只看该作者
右派阿仁生活难,
一生几乎都悲惨,
获得平反不几年,
短暂欢颜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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