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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凯湖畔那栋扒不掉的知青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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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7 11:38:06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毕国昌 于 2015-9-17 11:44 编辑

(2006年7月,我回到当年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42团十三连,第一时间找到“蒋老四”——蒋旗国,在这一片庄稼地上,他用身体确定当年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栋知青小屋的方位。)

  2006年7月,我将一篇有关农村的报道任务“搬道岔”到国营八五七农场。
  回到第二故乡, 我首先找到“蒋老四”——蒋旗国。在我曾经呆过的农业九队,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老四告诉我,你们知青住过的那间小屋早就扒掉了。老四用自己的身体确定了方位,他指给我看,它大概的位置。
  它没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被扒掉了。可它曾经承载过我一段相当重要的经历,是一份不能忘却的记忆,是这等清晰,怎么可能从我的心中扒掉呢?
  1971年的春节,对于我个人来讲,也是不同寻常的。探亲超假3天,我被打入另册,从当时的兵团第42团(八五七农场)汽车队下放到农业十三连(农业九队)。
  当初,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从敞篷车上跳下来,发现自己的住所居然是这等的狼狈不堪:一个由泥巴和柳条支起的泥土“帐篷”。它应该有几根立柱,算作骨架,四周用柳条编织而起,里外里全用泥巴涂抹堆砌起来成墙体,是现代人难以想象得到的简陋。而从房脊自上至下披挂下来的羊草,犹如一位披头散发的疯女人,煞是恐怖,“草发”下,一层挨一层的黄土,斑斑驳驳,墙壁镌刻下数不清的麻点和沟纹,显然是雨淋雹砸后的痕迹。小屋很小,却分东西两厢。现在,当我将我的回望变成如下文字时,我都怀疑就是那么一点点空间,它怎么能盛载下我们30几号的知识青年?西厢房尽西头的火炕末梢巨冷,漏洞百出的墙体,让西北风表现出超强穿透力,即使再厚的被子都无济于事。卷曲在被窝里的我,常常会懵懵懂懂的意识到,即或是这等简单到无法再简单的住所,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真担心冬天的夜晚该怎么渡过?
  后来,回到城里,在一些特殊场所,望见几十号人拥挤着躺在一个大通铺上,我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它,那老态龙钟且极度衰败的形态,几十年后我都会时不时甚至在梦中清晰记起它。
  它坐落于浩瀚的兴凯湖我方一侧即小湖的东南,距兴凯湖湖岸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在大海一般脾气的汹涌波涛的衬托下,它越发显得渺小,没了方向,没有半点的稳定性可言,犹如随时会被翻卷而来的波浪,掀入湖底的一叶小舟,飘忽不定。1971的我,像断了线的风筝,迷失了方向。
  父亲毕宝忱回信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时,我真的不懂此言的寓意。只是发现,一觉醒来,周身被跳蚤咬得遍体鳞伤,我还不敢声张,同一铺火炕上,十几号的人,人家怎么没挨咬,或是不吱声?从炕上爬起来,跟啥事都没有似的,扛上铁锨就下地,干到上午7点半,才回到食堂吃早饭。那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这太阳刚露头,空腹去干那么大强度的农活是不利于健康的,我更不会料到,吃完早饭一点休息没有,就集体转移到下一个目标:修水利、集肥(刨粪便)、装卸红砖、跟拖拉机上山打柴禾…….越来越累越脏的农活,让人喘不过气来。
  春播来了,我头戴面罩,站在播种机的后面,迎着前面拖拉机掀起巨浪般并滚滚扑面而来的尘土,无法喘气的窒息困难,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农业的落后,农民的艰辛,农村的不易。一次,一个撒种漏斗堵塞了,我连想都没想,伸进手去捅,不料我的右手食指,被机器“咬”了一口,剧烈钻心的疼痛使我拼命的呼喊:“师傅,停车……”
拖拉机手只顾向前开,不会理会身后的事情。我从播种机上跳了下来。
  我左手捂着右手,突直闯进卫生所。卫生员张金花是位上海姑娘。她圆圆的脸膛,白皙的皮肤,一副慈眉善目的容貌,或许就是她当连队卫生员的资本。开始,张金花先是一愣,随即就用她纤细的小手,给我清洗起整个伤口。手上的污泥浊水连同我的血肉,一点点被她清理出来。自己的手,平生第一次,被一位妙龄美女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她的仔细、认真,伴随她哄小孩般口吻的安慰,使我减轻了疼痛,或许那时我真的觊觎了她许多,我居然没有太在意那个血肉模糊的手指,缺少了那么一大块肉。未了,她微笑着开起玩笑:“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呀?这么大的个子,不会是对岸(前苏联)那边跑过来的吧?”她将一张病假条递了过来,那圆圆脸蛋上绽放的微笑,几乎融化掉了那时我。那时我只有21岁。
  躺在冰凉的火炕上,我开始翻来覆去琢磨她的行为,特别那句玩笑话,分明是一句警惕性极高的阶级斗争语言,可我怎么会想到别处去了?我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儿。睡梦里,我梦见了张金花,她那笑盈盈的圆脸显现出两个酒窝儿,我无法控制地拥她于胸怀。我只是觉得她突然大胆地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湿漉漉的唾液,生成我从未有过的一种触电感觉,我从惊喜中醒来。睡眼醒忪的我发现:另一位上海姑娘的背影,正掀开门毡,往外走去。我想喊住她,可我没有勇气喊出。
 “播撒种子差点将自己的手指撒进大田……”有关我的闲言碎语在十三连不胫而走。我这个大傻个子的闲话也就越传越离谱。我万万没有想到,被“假小子”盯上了,这是我至今都没有搞清楚的一件事情。早起上工路上,我随便说了一句话,结果招惹来 “假小子”的一顿猛烈抨击。
 “毕国昌,你是刚下火车呀?”“假小子”是当地女青年张彩霞的绰号,因为性格粗犷,干农活是把好手,一般男劳力干不过她,这个绰号就叫响了。“假小子”突然从队伍的前列调转过身子,怒不可遏冲我喊了起来:“你下乡几年了,连水稻苗还是小麦苗都分不清,你是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我被“假小子”略带沙哑的粗声大嗓给震住了,我吱唔着,不知所措。“假小子”拦住我,那架式分明是,就地开批判会,回答不清楚不能放行。而后边半个连队的人都被我们堵在身后。“假小子”与我大概年龄相近,一米七十左右的个头,浓眉大眼,黧黑的脸膛,隐约可觅一堆堆麻雀斑。她的瞪眼恕吼,让我联想到三国演义里的张飞。
  “假小子,你干啥跟小青年过不去?”在我和“假小子”中间,突然钻出来一个小个子,后来知道他就是蒋旗国,一家几十口人都在十三连。蒋旗国站在我们两人中间,抬起头,冲着“假小子”笑嘻嘻地插话进来:“算了算了,有啥过不去的,人家刚来,也不容易。”
  “蒋老四你给我滚犊子,你算干什么吃的?” “我就是看不惯你欺负人,我就管了,怎么地!”“假小子”一把薅住蒋旗国的脖领子,一使劲将“蒋老四”扔到水稻埂里,蒋旗国半个身子湿了。这样一来,老四的两个哥哥,蒋老三和蒋老二,还有几个亲戚呼呼拉拉,涌上来一大帮,不由分说,把个“假小子”扔进了水田里……
  蒋旗国个子比我小很多,身高不过1.6米,至少比我矮25公分,身材瘦小。那一天“蒋老四”的举动给我留下了终生也忘却不了的记忆。
  我因此被调动了工作。从此,全连队只要有最苦最重的活计准有我,而且“假小子”专门跟我过不去,我干在哪儿,她就出现在哪。后来才了解到,那天晚间,张彩霞向连队党支部做了汇报,并提出一定要惩罚性的教育我这样的青年。她的意见得到支部书记刘光堂的坚决支持。
  第一次扛起180多斤重的麻袋,没等迈步呢,我就感觉腰歪了,肩上的麻袋不可避免的倾斜下来,一麻袋大豆摔落一地儿。这时,“假小子”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两个男壮力(搭肩)将一袋大豆悠起,她轻轻地向下一钻,再一挺腰,一麻袋大豆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肩上。张彩霞嘴里嚼着东西,迈着方步向大跳走去,在三米高的跳顶,她一怂肩,将大豆轻松倒入粮囤,吹着口哨从跳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来,一双斜睨的眼睛像似冒着火星儿。我低下头,不敢看她,谁知她走到我面前,突然将一口咀得细碎的大豆,吐在我的脸上。大豆的生性味和那个女人才有的腥躁吐液的味道,引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心。
  哈哈哈……在场所有人都狂笑不止,我自觉颜面丢尽,恨不能钻进大豆垛里藏起来。
  人是逼出来的,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用尖刀逼到墙角,唯一可以改变颓势的办法,那就是迎上去奋起一搏。第二天,奇迹在我这儿出现了。我不但轻松地扛起那180斤大豆的麻袋,而且走向了三米大跳的尽头,轻松地将大豆抖落进垛仓里,一次成功。瞬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个自信让我懂得一个道理:别人做到的事情,自己一定也能做得到。
  好像一计不成,又施一招,我又被抽去挖水利工程。两米宽两米深的水利工程,一人一天两米距离的任务。地势洼渗水多野草茂密不好挖的地段总是分给我。第一天,从天不亮到太阳落山,我只完成不到一半的任务,心急如焚啊,不知如何才能收场。 “假小子”早早的干完了,可人家不收工,偏偏坐在我的区段上沿边,一边喝水,一边重复哼唱着《北京有个金太阳》。蒋旗国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声不吭跳下来帮我,他扬起铜锹,将一铜锹的泥和水向上扬去,不远不近地落在了“假小子”落座的地方。
  我惊呆了。随即,我跟蒋旗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干完活儿,已是夜晚九时几分,我艰难地踉踉呛呛地走向那间让人望而生畏的知青宿舍。老远,那屋前房后堆满的豆秸、麦杆,还有散发着潮湿的草木灰气味袭来,让我突然觉得这个知青小屋是这般的不同寻常。掀帘而入,一股臭烘烘潮渍渍呛鼻子的气息,竟会像陈年老酒一样,给人以温馨的亲切。上海女知青的率真和大胆,让我生发出奇怪的感觉,居然在这样艰难困苦的境遇下嗅觉到了这里这等的美好。
  所有的事物都会在时间里离散,而唯独这幢知青小屋,像是一个特别物体嵌入我的灵魂深处,它是扒不掉没的。
  如今,一切都不存在了,如同那样一段历史,在轰轰烈烈之后,归于平静。人撒屋毁,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迅速地消亡,迅速形成不可阻挡的趋势……..可以呈现给我的只能是大概的方位。一切都化为乌有,那火炕,那灶坑,那用柳条和泥巴编织起来的屋体,包括当年草木灰的味道,豆秸、麦杆散发出的霉潮味,还有男子汉身上的特有气息,连同我的泪水、鲜血,被羞辱的过去,统统都烟飞尘散,被兴凯湖水冲洗得荡然无存,没有留下一星一点的踪影和痕迹,剩下的是一茬接一茬、一代连一代顽强繁衍着的小麦和大豆,转换成人们赖以生存的食粮……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可是那些想起来或说出来,让人无法相信都是事实的荒谬事情,只能是我记忆的碎片,是它们迅速地排列组合还原了30多年前那个知青小屋……我经受了淬炼,不经意间完成了我的蜕变。
  这一切,我似乎都是那样的不自觉,不清醒,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过程。
  回到八五七农场的头一夜,我失眠了。我蓦然想起父亲毕宝忱的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毕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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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9-18 08:52:30 | 只看该作者
当年一栋小土屋,
件件详情在此驻,
一点一滴记得清,
在俺心中永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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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8 10:48:59 | 只看该作者
兴凯湖当年是劳改犯集中的地方,我们连队就有几名,但是他们都很有才华。
齐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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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5-9-18 11:23:23 | 只看该作者
是的,那是一个劳动改造集中的地方。那个年代是一个非常不正常的年代,谢谢你皇城龙狼的关注。
毕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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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8 14:52:2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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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8 18:40:39 | 只看该作者
龙行天下:
   你是版主,谢谢你这等好诗,它让我很是高兴。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人,有着大体相同的知青经历,相信我的这段回忆有可能给引发一些人的联想,但没有想到你会用这样漂亮的诗句给予回复和鼓励。再一次谢谢你作为版主对我文章的关注。
                                                                             毕国昌
毕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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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8 18:41:4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黑土阡陌,你的欢迎令我兴奋。
毕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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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8 19:34:37 | 只看该作者
岂止是艰苦,简直是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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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8 20:14:5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你的直率。在我的记忆中,或者说成长经历中,那因为超假3天,被下放到最偏远的农业连队是最深刻的事情,也可以说是教训。多少年之后,我反省,为什么人家超了45天和两个月的都啥事没有,为什么你只有3天就遭到处罚,还不是咱们不懂得人情世故。从闲人一个的回复中感觉到你也是一个直率人,谢谢你的鸣不平。
毕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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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9 08:08:28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毕国昌朋友多来发帖!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咱们的知青战友!共鸣自然会多!
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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