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3 20:55 编辑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小雨夹雪，我赤脚在水田里翻动沤凼的绿肥，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了我旁边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鲁矛的知青。我不解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个高一点的又问了一遍。我点了点头，“有”，我简单地回答了他。 “在哪里？”矮个子问。 “在这里。”我用的是当地方言。 “这里是哪里？”矮个子不耐烦起来。 “这里就是这里。”转过身我又抡起了手中的耙头。 高个子吸了口粗气，疑惑地看着我，“你就是……” 我嗯了声算是回答。 矮个子甩掉手中的烟，“你就是鲁矛？”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们找他？哦，不是，你们找我？”好长时间没有和生产队以外的人接触过了，看到穿制服的人不是很顺眼心里也虚虚的有种无名的抵触。 “快起来，快起来，你看看，这身打扮你不说我们怎么也认不出你是城里来的伢子。”高个子象是对我说又象是在对矮个子说。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我，那时，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我极不情愿地跟着他们往我简陋的家走，心里老是惦记着早上应该把那架矿石收音机藏妥当了，一路上我还是麻起胆子问了三次找我干什么。高个子和气地说，“回去洗洗再说，这么冷的天，担心着凉。” 我年龄不大也不小，以前碰到的事不多也不少，唱红脸和唱白脸的人轮番围着折腾也不是没见过，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为父亲的事来外调的，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好在我不再有赤脚老师的头衔，没有了以往凡事面前的无奈，已经是农民了，一无所有的农民，比贫下中农还穷，总不至于连农民都不让我当吧。我几步赶到他们前面，在泥泞的路上把一高一矮两个人甩在了身后。 在这方圆百来里的土地上，我送走了队上的女酋长、男恋爱、张摔跤几个人，也去附近的几个队为返城的、招工的同学送过行。现在，我也要走了，好事来得突然就像假的一样，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显得特别的不自在。我绕着居住了八年的茅草棚转了一圈又一圈，墙脚距离棉田仅一步之遥，尽管天雨地湿，留下了层层叠叠的脚印，仍是显得单调沉闷。唯有木棂格窗子旁的无花果树已长过了屋檐，灰绿的掌状树叶密密实实，豆状的幼果隐匿在繁枝茂叶之间。我站在无花果面前，摘下一片粗糙的叶片，闭眼吸进生涩的清香。无花果啊无花果，你从来就把华美深藏在隐秘的花托里不向世人展示，就连你美味多肉的果实也不敢以绚丽的身姿呈献给世人，是宿命还是无奈？我要走了，我的生命在这里告一段落，我知道我走后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茅草棚行将坍塌，无花果，那你的归属又会在哪里？ 几分钟就整理好了全部家当，其实也就是把能穿到身上的都放在枕头旁边，待明天一早起来套在身上就了事，再把一些可有可无的零碎东西装进一个网袋，加上一个油画箱，实实在在一个社会闲散人员。要走了，要离开接受再教育八年的地方，我不激动也不留恋，说实话，我已没有了幻想，没有了激情，随便到哪里，无非就是混口饭吃。这八年，别的不敢夸，生存能力绝对比一般人强。 要走了，不用出工了，突然闲下来就像丢了魂，卷支喇叭筒痴痴地看着雨点落到地上又渗进土里。牛粪和稀泥糊的墙外传来“啪啪”声响，是漂亮的大公鸡有力的脚步，它一定是在地里觅食或找异性伴侣调情后满足地回来了，我羡慕它，它长得比我好看，过得比我潇洒。公鸡在门外抖了抖翅膀，水点溅到了屋里溅到了我身上，好足的劲！它把戴着鲜红冠子的脑袋探进门槛，没想到我会在发呆，连忙欢喜地进来，挂着雨水的羽毛在我裤腿上来回蹭了几下，就伴着我蹲了下来。我用粗糙的手搓揉着肥硕的鸡冠，它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个人一样享受着人畜之间的亲情，我不支声，它不打鸣，都在想心事。我光人一个，要走要留听天由命，唯一难以割舍的就是这只大公鸡。要回城了，跟我一起进城是不可能的，巴掌大的房子哪能容得下它宽阔的翅膀，到头来不是清炖就是红烧，真那样，还不如让我去为它下油汤赴火锅。我想把它放生，可是，它又哪能逃脱馋嘴人编织的天罗地网？又抽了三支喇叭筒，抱起公鸡，趁着夜色敲开了林嫂子的门。 自从男恋爱走后林嫂子就变了一个人，寡言少语，整日基本看不见笑容，但却把知青当亲戚一样看待。见我抱着公鸡赶快把我让进屋，不由分说就生火煮蛋，知道她一直还在挂念男恋爱，于是说：“我也要走了，可是放心不下它，”我指了指怀里的公鸡，“这是他留给我的。”林嫂子从灶旁站起身来，双手接过公鸡，像抱住一个婴儿紧紧贴在胸前，将一张清秀的脸埋在绒绒的羽毛中，我狼吞下滚烫的蛋花花，悄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在溜滑的田埂上，我高声唱起了最喜爱的歌曲， 在乌克兰辽阔的田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还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亲爱的故乡 …… 推开虚掩的门，几只老鼠瞪着溜圆的眼睛望着我，可能是我的动作有点大，超过了平时，它们觉得不习惯，所以很警觉。安置了大公鸡，去掉一块心病，很是高兴，我对老鼠说：“小朋友，明天我就走了，今天一起会个餐吧，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哦？我们好吃好散。”把米桶倒了个底朝天，煮了一大盆饭，将安顿过年吃的半条干鱼炸得焦黄焦黄，炒了黄豆，煎了两个糍粑，萝卜白菜炒了两大碗。今天破例没在灶头吃，我把饭菜都摆在床前的空地上，逗得床下的老鼠吱吱叫。甩过一块干鱼，老鼠挤成一团疯抢。“抢什么呢？都文明点，今晚管饱管够。”我像饭铺的小二和颜悦色地招呼调皮的鼠少爷鼠姑娘，把黄豆、干鱼、糍粑和米饭从碗边到床下撒了一溜，然后，席地而坐，与鼠儿们共进最后的晚餐。 不是从来就没有设想过我也有可能回城的情景 ；是一接到通知就疯狂朝着通往城里的路一直猛跑，免得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又把我截回去？还是像有知识的青年一样，向救过我的命的张老倌深深一鞠躬或往一起钻过桌子的嫂子们抛个淫秽的眼神？翻来覆去辗转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没有野性的疯狂，也没有文绉绉的礼性，静静的清晨，赶在东方红唱响之前，哼着曾经流行在知青中有着浓郁西域风情的小调，悄然离去。 大年三十过春节， 我回老家去探亲， 背上背的糯米糍粑， 手里提着老母鸡， 岳母娘夸我是好女婿， 唉，东西来得不容易， 糯米糍粑是血汗换来， 老母鸡是偷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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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3 20:5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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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5 09:5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