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梦 于 2016-5-29 13:48 编辑
下乡的岁月便是与桑树为伍的日子。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们一批知青被安排在一家专门从事种桑养蚕制种的农场。场子在陕西省周至县境内，坐落在横亘东西的渭河滩。河滩里已有一大片栽植好，且生长了一年的桑苗，那是先一年进场知情们的业绩。我们的任务就是继续栽桑，直至将这一望无际的河滩变成万亩桑田。 寒风中，要在荒芜千年的河滩挖满树坑，亦非易事。挥舞着钢铣，斩除荆棘杂草，破开冻土冰层，检出砾石杂物，再挖出一个个见方见深的坑来。一米来长的桑苗，数以千万计，整批整车的从江南运来。桑苗的根，黄黄的绒绒的，竟赤裸裸的不带一丁点原先的泥土，很像一个硬气、自立而倔犟的姑娘，远嫁数千里之外，竟不携带娘家丝毫嫁妆。这使我十分诧异，能成活吗？待后来蚕场有了自己的苗圃，开始培育桑苗时我才知道，桑树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漫说是带了根的，即便是芽接、枝接以至于无根扦插也是极好成活的。而且，无论是被人精心栽培在肥壤沃土的园林，还是自生自长在贫瘠不毛的荒郊，亦或是干旱、碱涝，皆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来。。 随着手上血泡的隆起、消塌、结茧，甚至冻疮的溃烂，我们身后的桑树已蔚然成林，一排排，一片片，煞是壮观。渭河滩的冬天少有阳光眷顾，大多是阴云低垂，朔风肆虐。进入隆冬，呼啸的西北风夹裹着飞雪，贴着河床的冰面 漫天刮来， 柔弱的桑枝在急弛的风中不住的颤抖，林梢发出阵阵尖厉的风哨声。整个冬天，桑树就这样被严严实实的浸裹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里，且不分昼夜。与她们相比，我们却要幸运了些，白天在林间作业，晚上还可以回到宿舍避寒。尽管房间也是冰窟一般，但至少可以缩进被窝，蒙上头来取暖。漆黑的漫漫长夜，凛冽的毫不停歇的寒风，不知这些小桑苗是如何挺过来的。其实，我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桑树不仅在关中道，即便是在我国辽北地区零下四十余度的冰天雪地里照样过冬，春天来临时照样会生机一片。她柔弱的枝干间蕴藏着人们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 在渭河滩，最先感受到春天来临的，往往不是我们这些务桑人，反而是在冰雪里熬了整整一冬的那些小树苗。春风料峭，身上的棉衣还无法脱掉时，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你会吃惊的发现桑条上的胚芽已经开始萌动了。深褐色的芽儿不知何时已悄然膨胀，瓦状的芽鳞被春风微微挑开，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绿。尔后，不几天的功夫，这绿色的小点便变成了几片鹅黄色的嫩叶。一场春雨过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桑林已是泛绿一片了。站在渭河大堤东西望去，茵茵的嫩绿已蔓延到天尽头，茫茫的，与天色交融在了一起。霎时间，桑林的盎然生机，给务桑人带来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与激动。这感觉完全不同于春游时，你见到郊外的细柳新蒲，也不同于你见到别人家院墙探出的桃红梨白，这是我们亲手种植的春天，是在破耳的寒风里，在棘手的荒丛里，辛辛苦苦播撒的春光。那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突然洒进萧瑟了一冬的心田。少男少女们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务桑人费尽千辛万苦给了桑树一个新的家，桑树回报给了务桑人无尽的欢乐。 美好的时光从来都是暂短的，春在冬与夏的交替中一滑而过。人们还没来得及尽享春的惬意，没有品尝够春夏之交桑葚酸甜诱人的滋味，转眼间就是盛夏了。夏天以致初秋，整个桑林一直被笼罩在酷暑的炙烤里。当午时分，钻进林间除草，如同一次免费的桑拿。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是滚烫的沙滩. 林子里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才一人多高的桑树没有足够的树荫让你遮挡，为了寻找一丝凉意，锄草的当儿，便顺势刨出一些略带湿气的沙土来，脱去鞋，将赤脚放了进去，靠那新翻上来，稍纵即干的湿沙来给心理降温。就这样，双脚依次向前轮换着，若不小心踩上了滚烫的沙子，便会连蹦带跳地躲避着。而这时的桑树却是镇静自若的，硕大的叶子在烈日下毫无卷缩，依然的精神抖擞，依然的葐郁翠绿。阳光下，绿色的叶面油油的，像是泛着一层薄薄的，微微的蜡光。倘若不是这层薄蜡的封锁，那翠绿就真的会滴了下来。专家们说，桑树其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态，是因为她叶面的气孔在骄阳下从不收缩，一直傻傻的张着。这自然要得益于她不同寻常的根系了。她的根系 要比高耸入云的白杨发达得多，这实在让人颇感意外。人们不是一直在赞美扬白杨的伟岸，白杨的高大挺拔吗？她的根系怎会不及这弱弱的桑树呢?然而，这是事实。桑树的根随遇而安，一旦安顿下来，不论前面是泥，是沙或是砾石僵土，便努力地向前，不停地将盘横交错的网系遁向整个深土层。为了树冠的荣光，桑树的根在黑暗的世界里，灰头土脑地默默劳作着，牢牢地扣紧着脚下的大地。难怪古人早就有了“磐石桑苞’之说，将桑根之牢固与磐石相提并论了。其根之固，也就奠定了其寿之长，桑树的寿命与松柏一样，亦可逾千年之久。在我国，千年古桑不乏身影，连片成林的亦有之。 夏天的桑林，中午酷热难忍，傍晚却是凉爽宜人的。晚风拂来，整个桑林轻轻舞动起来，阵阵涌动的碧波，拱托着漫天红彤彤的，飞舞着的晚霞。如诗般的画面，令人陶醉的林风，让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顿觉神清气爽。在返回场部的林间小道上，扛着铁锹，掂着锄头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嬉笑着，歌唱着，享受着劳动后的轻松、欢乐和惬意。 深秋，河滩的雾气渐渐聚结。早晚时分，桑林笼罩在一层淡紫色的烟霭中，林间也慢慢透出了金黄。桑林的秋天色彩斑斓，韵味悠长，成熟却又将老去。层层泛黄的叶面，显露出一种过度的疲劳和凄美。从春到夏，再到秋，她浑身的叶子，甚至整个枝条，都在被不间断的採摘着，剪伐着，一筐筐，一车车。巍巍蚕楼里，数以万计的蚕儿，从蚁蚕到吐丝，除了四次休眠，便是日夜不停的吃着。片片桑叶在蚕儿不知疲倦的饕餮中，须臾化为乌有。好不容易熬过严冬的桑树，在春回大地，万物向阳，正值嫩绿靓丽时，正值享受生命的美好时，却为了满足蚕儿的美味，将自己一身的青春 含笑奉献了，一片片绿叶的芳龄也就戛然而止。 一种植物的叶子，在被另一种动物嚙食之后，竞会演化出柔软坚韧，白白的长丝出来，这恐怕是生物链中最奇妙无比的组合了。我感叹蚕儿运化的神奇，更敬佩于桑树的奉献和牺牲。人类自从进化到能直起腰来，走出森林时，恐怕就将这一神奇的组合带了出来，养蚕缫丝也就从此进入了远古先民的生活。古老的神话里有”伊尹生空桑”的传说；遥远的甲骨文中有桑、蚕、丝、帛的字样；<<诗经>>里，对于桑树的描写和赞美，更是随处可觅可见。“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孟子亦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桑树不仅承托了我们先祖的衣食享用，在远古文明的长河里熠熠生辉，而且，片片绿叶更是铺就了华夏民族汉唐以来连接世界的丝绸之路，繁荣了一个伟大的民族，造福于了整个世界。 冬天再次降临，劳累了一年的桑树，依然无法歇息。当她体内亢奋了一年的树液完全沉积下来时，冬剪开始了。特制的剪刀 ，狼牙般的钢锯，刀斧之痛也就在所难免。为了丰产和便于採摘，人们对桑树的要求难免于苛刻，要控制身高，塑造好体型。主干按高、中、低不同的尺度规整划一，支干侧按“三杈六拐十二拳“的要求来定型，其余的枝干便一律剪掉了，难怪明朝重臣于谦说她“万木丛中苦最多”呢！刀斧之下的桑树是倔强的，她是一定要在你剪切去枝条的地方，爆出新的芽条来的。同一个地方的经年剪伐，累累叠加在一起的伤痕，像一只只疙疙瘩瘩的老拳。这赳赳老拳一排排，一行行，满树满林的向远处铺开着，铮铮地擎着条条支干，向天空展示着桑树愈伐愈旺的顽强和力量。 多年之后，这片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桑林，在火与冰，刀与斧的洗礼中渐渐成熟了，横亘东西的十里长滩已是桑的海洋。林间道路纵横，四面贯通，东西走向的几条清渠，又给桑林凭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润美。徜徉林间，身边的桑树枝繁叶茂，绿波荡漾，叶片散发着阵阵淡淡的清香。主干、枝干和柔韧的枝条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每株桑树都像园艺师精心培育的花样盆景，精美而有型。抬头南望，透过厂部巍巍蚕楼和高耸的水塔，便是大名鼎鼎的秦岭了。天气好时，竟能清楚的看到青山峻岭的道道皱褶，使人顿有五柳先生的淡薄渺远，恬静自然之感。只不过“悠然见南山”时，我们是在采桑罢了。 数年后的秋天，因工作调动，就要离开桑林了。自接到调令那刻起，心中顿生惆怅，时不时踱出场部后门，面对无边的桑林发呆。在这茫茫桑林里，几度风霜雨雪，几度严寒酷暑，始终与桑为伴，现在要走了，心中满满的全是流连和不舍。在桑林里，我们留下的是青春岁月，是艰辛劳作，收获的是劳动中的快乐和伙伴间的友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朦胧中，总有一种感觉，一时竟也难以说得清楚。 数十年后，在经历了大半生的艰难历程，回望那段生活时，才猛然醒悟到，那片桑林对于我，以及我们那群知情伙伴们的意义和影响，才掂出那份林中收获的分量。从我们在荒滩上载下第一棵桑苗起，便物我相依，便与桑树一同栉风沐雨，一同磨练修行，便与桑树的心灵融化在了一起，便在为桑树付出辛勤，洒下汗水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濡染了桑树身上那些可贵的品质，汲取了那片绿色精灵的气韵和能量。正是携带着她那种服从而不彷徨于艰苦环境，倔强而不屈从于千磨万击，奉献而不计较个人沉浮，牺牲而不惜于正值青春的优秀品行，我们才得以有了足够的胸怀、胆识和定力大步迈向社会深处，才得以能够从容应而乐观的应对着人生，应对着社会一次次变革，应对着坎坷旅途中的风风雨雨。 与桑树多年的相守，使我对桑树也就有了太多的情感、喜爱和眷恋。我倾倒于她的无华英姿，我敬重于她的高尚品格，我更感激于她使我得以磨练和修养，猛然间也就有了一种想大声赞美她的冲动，想她为吟一首诗的思索。我想说：“肥园沃土爽身姿，丘墟贫壤亦生机。”却道不尽她不计生存条件，随遇而安的韧力和执着；我想说：“任凭刀斧年年颀，累累老拳抽新枝。”却道不尽她的万苦之身与倔强；我想说 ：“枝柔质韧叶肥硕，无惧雷雨曝（pu）红日。”却道不尽她不避严寒酷暑的乐观和顽强；我想说：“正值青春好颜色，奉蚕化作万条丝。”却道不尽她自远古一路走来的奉献和牺牲。我想说尽她身上所有的品行和光辉，却终因才思贫乏，笔力不逮，而久久苦吟不成章。 时至今日，我仍在苦苦的思忖着，想为我可爱可亲可敬的桑树吟首诗，吟首真正能够抒发胸意，真正能够道尽她崇高品行的赞美诗。 为了桑树，也为了濡染着桑树崇高品行的我们，以及和我们一样曾走进广阔天地的知青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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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9 12:19:07
收藏
发表于 2016-5-29 14:14:51
好文、点赞~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15:58: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