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行天下 于 2016-10-5 08:26 编辑
冰冷的中午 —一九六零记忆 我站在一个叫做“琴溪林岸”的小区门前，重新检视自己记忆中每一条被时光磨损得模糊不清的印迹，最终我还是确认，这一条是清晰可辨的。牛顺和他的姐姐、五十年前的那个中午以及那些刻骨铭心的饥饿，都是真实的过往。 十一岁算不算儿童？我弄不清楚，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儿童节我是这样过的：吃了大食堂里蒸的香烟盒大的一块“丰收糕”—亏他们想出来，其实就是豆面高粱面拌着干菜做的菜团子—就匆忙拎着竹篮，赶到渡口，乘上自愿交钱的渡船，度过那条城乡分界的大沙河，登上对岸广阔的田野，去捡拾正在收割的麦田里遗落在麦穗。 让穷人捡拾遗穗，是我们这个善良悲悯的民族素有的传统： 复有穷妇人 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 左臂悬敝筐 …… 但这些城里人并不算真正的穷人，至少相对于农民，他们的日子要好的多。他们有虽不够吃，却月月有的商品粮，而农民们从春天开始，就没有吃过正经的粮食，靠着麸糠和野菜撑到现在。饥饿和待遇的不平使他们愤懑和仇视这些鼠窃狗偷试图不劳而获的城里人。 田里麦子已经快要收割完毕。农民们为了不让太阳把麦杆晒焦，因而麦穗折断下来，天不亮就来到地里。现在只剩下一些小块的零星麦田，正在妇女们的镰刀下嚓嚓的缩小。青壮男劳力都在麦场上打麦，似乎有机可乘。拾麦的人们像觅食的乌鸦纷纷降落在割过的田里，低头寻找着宝贵的麦穗。农民们收得很仔细，几乎没有掉下什么东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三五穗。忽然，一个老头儿凶悍地举着一把巨大的木叉，怒吼着朝我们跑来，人们急忙惊慌地逃开。但是麦田的另一头就有一群拾麦人趁机进来，老头儿就骂骂咧咧朝那边赶去，我们便又像一群苍蝇重新回到腐肉上，这样，老头儿顾此失彼，怒气冲冲，嘴里叫喊着又脏又毒的诅咒，喝骂着这些下作的城里人。 多少年以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放《动物世界》，野狗和狮子抢食的镜头必然地和这场景重叠在一起。饥饿威逼下，人是没有尊严的。 在这样不停地奔跑中，我慢慢觉得筋疲力尽。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我的篮子里麦穗才刚刚盖住篮底，如果磨成面粉，我想顶多能做半个馒头。抬头望去，农民们都已离开了收割罄尽的田地，拾麦的人也都开始回家吃饭，田野显得无限开阔。收割后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惨白刺目的光，从脚下铺展到天边，天上没有一丝云，深远空洞地蓝着。一只云雀在看不见的高度鸣叫，歌声远近飘忽，使天地更其空旷辽远。我觉得自己的胃强烈地扭转绞动，似乎正在把它自己消化掉，干燥灼热的南风使我迅速的失水。我忽然感到天地和我自己都在向相反的方向旋转，玄黄分明的天地搅浑在一起，回到一片无尽的混沌，眼前出没着一簇一簇蜂窝状的黑窟窿，我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急剧地缩小，变成跟麦茬间的蚱蜢一样大，麦茬在我周围变成了高大的森林，一朵蒲公英被我鼻孔里吹出的狂风吹得一哄而散，无数的小伞和闪烁的金星在暗黄的背景上无序地飘流。 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多了，眼前的黑洞和金星消失，天也恢复了蓝色，我试着站起来，可是马上眩晕恶心又迫使我倒下。这样反复几次，越来越难受，后来意识开始模糊，终于耗尽所有的力气，绝望地躺在地上，太阳火辣的光芒却像万把冰冷的利剑，冻得我瑟瑟发抖。我闭上眼睛，看见一片红色的恐怖。 不知过了几时，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脸前说话，睁开眼，看见两个人影俯在我上面。一个细弱的、熟悉的声音惊讶地喊着我的名字，问我怎么啦？我说话都没有了力气，只勉强说了一个“晕”字。这两个人几乎是拖着，把我弄到先前我没有发现的树下，让我的头靠在树上，躺在阴凉里。过了片刻，我觉得意识逐渐清醒，这才看清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我的一个叫牛顺的同班同学。 我和牛顺并不是朋友。牛顺瘦弱的身体总是穿着用大人的衣服改的胖大的衣裳，晃来晃去，像个稻草人，细瘦的脖颈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眼睛天生的高度近视，和你说话的时候，眯着眼凑近你的脸，你就会闻到一阵坑底淤泥的腥臭。但这并不是阻碍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那时候我们男孩子除了夏天到河里游泳外，其他时候都不大洗澡，所以都好不到哪里去。他很笨，60分是他学业的最高纪录，都五年级了，连自己名字里的“顺”字左边究竟是几竖都弄不清，阿拉伯数字“3”始终站不起来，趴着像个m，老师无奈，说你就把3写在页的左边就是！因此他又得了个外号叫“第三页”。但这也不是我们做不了朋友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身体也笨，我们会的，他都不会，我们课间在校园里各种疯玩，他却总是蜷缩在教室里，像一只病猫。所以我们差不多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想不到在这空旷无人的田野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竟遇上他。 那女孩比我们大几岁，牛顺说这是俺姐。不用说我也能看出来是他姐，因为跟他长得一摸一样，就连眼睛近视的度数都差不多。姐姐眯着眼趴在我脸上看看，摸摸我冰凉的额头，说，他是饿的了。牛顺说姐，把咱的馍给他吃点吧！他姐犹豫片刻，从补丁累累的褂子下面掏出一个肮脏的布包，打开，想了想，把一个乌黑的红薯面饼子举在眼前，掰开一半，递给我。尽管我非常干渴，但嘴里还是口水如泉，我接过饼子，立刻咬下一大口咀嚼起来。极端的饥饿使味蕾格外灵敏，我感到整棵的红薯和着土地的香甜，瞬时化作力气和精神从口中向全身灌注。几口吞完，一切不适灰飞烟灭，只剩下强烈的干渴。连一个谢字都没说，我就急忙跑向河边。 自此，对粮食的敬畏便根深蒂固地驻于我的意识深处。后来做了父亲，把儿子整治得撒在饭桌上的米粒自己乖乖的捏起来放在嘴里。现在，连我那生活的日月异照的他国，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的小孙女儿，也能熟练地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不过背完以后，她却瞪着大眼睛问：爷爷什么是粮食？我说粮食就是披萨和汉堡啊！ “no！”她说，“披萨和汉堡都是——妈咪！jnuk food？” “垃圾！” 垃圾？我无语凝噎，我的粮食图腾终未能编入DNA，代代相传。 不过这也让我感到庆幸、感到安慰，我的子孙们不用再为食物担忧，同时我愿所有人都不要受到饥饿的威胁。 不久之后我们小学毕业，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牛顺。这件事也随之被我丢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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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4 10:2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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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5 08:2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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