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场门前有条公路,一端向东,通向西安;一端在西边不远处拐了弯,穿过一个小村庄,通向了西南。被公路一分为二的这个小村庄,有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名字,梅家号。
起初,有公路,有梅家号,没有蚕场。
一九六五年冬,由东边开过来几辆大卡车,在村北的公路上戛然而止,一群西安来的知青打破了这里的寂静。迎上来的场领导手臂向北一挥,划了个挺大的圈:“同学们,这就是咱们的蚕场!”
场领导划的这个圈,几乎囊括了北边半个天地;半天低沉的彤云,满眼荒芜的河滩,东西极目处,荒草融入雾蒙蒙的云天。没有围墙,没有房屋,没有桑林,哪里来的什么“场”?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大伙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在西安出发前所想象的“场”,竟然是这般模样!
当晚,六十多名知青入住梅家号,分散在农户家中。女生中,有十几个人被安排在一间废弃的磨坊里。搬去中间的石磨,黄土填平驴蹄子蹚凹的磨道,铺上一层麦草,便是可着房间的大通铺。磨坊没有门扇,夜里,屋外袭来阵阵寒风,紧裹了棉被,将头埋了进去,被子里满是黄土、麦草与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气味浓,女孩子个个难以入睡,迷迷糊糊听风声。忽然,有水洒在麦草上的哗哗声,诧异间,打开手电,房东的儿子正对着屋内撒尿,显然是忘记了这习惯撒尿的地方,已住进了一群女学生。白日里见到漫天荒草地的巨大心里落差,晚上睡在草铺上,裹着冬夜的寒风,想着家中的父母,原本已是满腹委屈,这突如其来的屈辱像一把利斧,一下子劈开了情感的闸门,满屋子的女生无法再掩饰内心的伤感,无法再悄悄地抹泪,径直哇哇大哭起来。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小女生,在这下乡的第一天,在这天寒地冻的第一夜,睡在别人天天撒尿的地方,唯有用这抑制不住的哭,来宣泄对这一切的失望和无奈。这凄寒的哭声会否凭借呼呼的西北风飘向西安?飘向父母那边?那边今夜也无眠。
通向渭河滩的小路在村北,傍着村子有条自西向东的小河,河不宽,桥也不宽。冬日里,河底冰多水少,河道显深,男生倒可以坦然地过,胆小些的女生却站在桥边腿发颤,拉着男生递来的棍子, 哭喊着、尖叫着,一步步向前挪。沿着小路走完梅家号的耕地,前面便没有了路,便是场领导给他们划的那个天苍苍,地茫茫的圈。
站在梅家号的地畔,近距离的看渭河滩,会突然想到“天玄地黄,宇宙洪荒”这样的词句,这里俨然还是一片草昧世界。各式各样的野草依着坑坑洼洼,依着磊磊砾石,满天遍野,无处不在。枝体柔软的蒲草类,虽已匍卧在寒风里,但密而长的枯叶却仍在风中述说着它们生长季节的疯狂;带刺的枯荆,挺直了腰杆随风来回劲弹,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一堆堆丛生的野柳,落尽叶子的枝条不停地抽打着寒风,呜呜的哨声凸显着河滩望不尽的荒凉。
荒草的顽强不在叶,不在茎,而在其根。地表下的根形成一层层立体的撕扯不断的网,冬日的严寒将这根的网与原本松软的沙土牢牢冻结在一起,便有了钢铁水泥般的坚固。知青们抡起钢的镐头,铁的锹,已将它不易撼动。频频地挖掘,冻土上只留下点点鱼鳞般击打的痕迹,土未开,稚嫩的双手已磨出一串串血泡,虎口已震出鲜红的血。血在手上,也在脚上。飞溅的砂砾落入鞋内,冻得麻木的脚趾磨出了血却浑然不知,晚上回到梅家号,洗脚脱袜子,扯下了皮肉、血痂,方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几位十五六的小姑娘,躺在地铺上,蜷缩在被子里,抚摸着冻裂的脚后跟,磨烂的脚趾,疼痛难忍,无法入睡,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穿村而过的公路上,过往汽车的震动撩拨着对家的思念。她们想立即爬起来跟着这车一走了之,想立刻回到家中,扑向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只能让心随着寒风回家,让眼泪悄悄打湿枕巾。
由梅家号地畔踏入渭河滩的路,愈修愈远,大道小路也慢慢纵横起来,道路两边平整出来的土地逐渐连成了片,一米来高的桑苗栽种期间,成排成行,拓荒者的脚步一日日迈向了荒野深处。冬也愈来愈深,河滩的风逐日凛冽起来,一场场大雪的落定和消融又消耗着河滩上空稀薄的热量。与破耳的寒风一起袭来的还有难忍的饥饿。铁定的口粮标准,场里无法搞到多余的粮食,干稀搭配,瓜菜代粮仍难以支撑寒冷中抡镐挥铣的大体力消耗,更何况这是一群方从三年饥荒中走出不久的年轻人,亏空的肠胃还未充盈起来。一些毛头小伙子未到放工已饥肠辘辘,地下挖出来的茅茅根,用衣襟匆匆擦去泥土,便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平地、修路、栽桑在饥寒交迫中进行。放工后,能遮挡风雪,能吃上热乎乎饭菜的梅家号,自然是大伙期待回归的港湾,收工的路上,远远的就开始眺望村子的方向。冬日里,落尽树叶的高大树冠,村舍上空的袅袅炊烟,渐行渐近,知青们似乎已闻到小小卖饭窗口飘出的饭菜香。和善的厨师张老汉,不知今天又给大家准备了什么,既能省粮票,又能饱肚子的晚餐。亦或是只收一半粮票的碎米发糕,亦或是二两粮票一大碗的“鲤鱼穿沙”。这种将小小的面片下在玉米珍里的汤面,既省粮票又撑肠胃。冬日里的傍晚,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鲤鱼穿沙”蹲在农户的屋檐下,吹着寒风,伴着雪花,顺着碗边溜溜地巴拉着,当是一天中最惬意的享受。
没有通电的梅家号,方入夜便是一片黢黑、沉寂,唯有村里的饲养室和住知青的几间房子还透着似有似无的煤油灯的弱光。晚饭后,若没有集体学习,知青们便各自回到地铺,舒展着劳累了一天的筋骨,紧贴大地坠入梦乡。穿村而过的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轮声,已听之习惯,已不再轻易的扰梦,已不再去想入非非,只是期盼着温暖的春天早日来临。
知青们最先感到、看到的春,似乎不在枝头,不在花草的叶散蕾绽,而在脚下的大地里。躺在地铺上,空中的风依然冷时,身下先有了春的预告,暖暖的地气开始上升了。垦荒时,一䦆头下去,地表下已有了草根的萌动,根蔓上半红半绿、胖胖的嫩芽精神抖擞,破土欲出。根是植物的心,心已动,便不再惧怕风的料峭。这时,再抬头去看桑树的枝条,褐色的胚芽果然已开始了膨胀。
当桑树的叶子半黄半绿未自匀时,知青们又有了新的惊喜。他们突然注意到,梅家号的田野里,天天路过的小路两旁,竟是一方方水汪汪的稻田。不知何时插好的秧苗,横竖成行,一洼洼的青葱翠绿。纵横交织的河道也涨满了流水,村东头的水打磨,巨大的木轮也吱吱呀呀地转了起来。掩映村舍的一团团树木,参差的树冠上也浸润了一层层淡淡的绿雾。揭去了冬的幔帐,梅家号的春,竟是这样的美!活脱脱一处小江南!
春一天天强壮起来,不再随冬的残风来回摇摆,天气转暖,四野流美。知青们终于熬过了寒冬,迎来了下乡后的第一个春天。梅家号的稻田与渭河滩的桑林逐渐连成了一片绿色的世界,知青们上下工,来回徜徉在这无边的春色里,心情日益的好。尔后的日子,每天放工后,梅家号的田野便成了知青们欢乐的海洋。夜晚,打着手电在稻田里捉泥鳅,只要光柱照住了,泥鳅便像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猛地伸出三根手指钳了下去,准是滑溜溜的一条。稻田里,尺把长的大鲤鱼,捉来抱在怀里仍活蹦乱跳,怕其逃脱,情急之下,有人竟张开大口去狠狠地咬,其滑稽状笑翻了满田的人。
夏日里,村北那条小河,一下子便成了知青们的游泳场。河闸旁集聚的水,深而宽,河水清澈见底,潜泳下去,睁开眼睛也能看的很远。几十名男女一起在里面戏水喧腾,以各自的泳姿纾解着一天的疲劳;抡圆了双臂疾驶而去的自由式,可急可缓的蛙式,可欣赏蓝云白天的“漂黄瓜”,只见四肢乱扑腾不见挪窝的“狗刨”,什么泳式也不会的便打起了水仗,满河雪白的浪花,满河欢快的笑声。一些激情难抑的小伙子,往往会一遍遍爬上小桥,狂呼乱叫着“大革命汹涌澎湃!”之类的呐喊,蹦着高,跳向河心。那些原先不敢过桥的小姑娘,受这一河欢乐的感染,不知何时也悄悄准备了泳装,找一水浅处,以身试水了。
冬天再次来临时,知青们搬出梅家号,住进了桑林中的新家。占地三十余亩的场部大院,青砖细瓦的职工宿舍,高大敞亮的礼堂、饭堂,处处让大伙欣喜不已。在建的水塔、蚕楼,更加预示着蚕场更加美好的明天。然而,知青们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惦念,时不时的站在场部门口向西南眺望,眺望梅家号,眺望那里的村庄、田野,眺望在那里度过的岁月。
二0一六年的春天,当他们再次回到蚕场,欢庆建场五十周年时,狂欢过后,怀着一种虔诚的,如同朝觐圣地般的敬意,由场部大门口,集体步行走向梅家号。
已是白发苍苍的一群老人,在当年哭过、笑过,流过血,挨过饿的地方,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苦难和欢乐。今天的回访,不仅仅是对青春回忆的抚摸和自恋,更多的则是对苦难的思索,对生命的感悟。当年,陆续返城后,生活的道路并不像他们期盼的那样舒适平坦 ,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困难,没有生育指标而被强行打胎的痛苦,突然下岗的无助和茫然,甚至还有失独的痛不欲生,一道道艰难险阻,一道道生活的坎,其所以不自弃,不哀怨,咬牙走到今天,其所以能穿破层层乌云迎来夕阳依然灿烂,不能不说与在这里的岁月息息相关。正可谓,曾经苦难磨砺,何惧风雨人生!
梅家号,在这人生起步的地方,冬夜的寒风,地铺草窝里的蜷缩,血与泪中的痛苦与彷徨,使他们磨练了意志和胆识;使他们成为一群在坎途中踏着苦难前行,却又能发现快乐,享受快乐的人;使他们成为一群承受艰辛,依然能笑出声的人。
二0一六年 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