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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知青路(三)(上)
知青第一天(上)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出工的钟声就回荡在余家庄上空。我们四名知青立刻翻身下床,拿着劳动工具到水塘边集合,满怀激情,第一次参加劳动。队长刘朝汉一手拿锄头,一手紧握一杆红旗,早早站立在塘边。见我们到来,特意问了一句:“红宝书给有带来?”我们没想到出工还要带毛主席语录,来不及答话,连忙跑回住处,找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红书,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这时村民已基本到齐,果然每人兜里都揣着一本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有的还举着一快块制作精美、规范的木牌,上面写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毛主席语录。 “走咯!”队长一声令下,高举红旗,走在最前端。众人抗着锄头,举着语录牌,紧随其后。来到田间,插好红旗,放好语录牌,队长把手一挥,包括袁鹏十二岁的儿子小瑞林在内,四十多个男女老少一字排开,挥舞锄头,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坚硬的泥土,在锄头的猛力打击下,被迫破碎,四散开来。这热烈的劳动场景似乎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出现,想不到我竟亲身经历了,不由得热血沸腾,和众人一样,把锄头高高举起,奋力砸下,努力干了起来。 这天的劳动任务是打土垡,就是把犁起来的土打碎,好种植棉花。这活看似简单,实则累人。余家庄的土是粘性,干后又硬又粘,锄头砸下去,常常被反弹起来,一块土要好几下才能打碎,因此特别伤手。我们在校时,遵照毛主席的教育方针“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经常参加劳动,干体力活本是家常便饭,但文革几年忙于“与人奋斗”,基本不干活了,猛然一干真有几分吃不消。但看看村民们的劳动热情,想想自己头天晚上表的决心,只得打起精神,卖力地干。 环顾四周,我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劳动力有强有弱,特别是几个知青速度明显不如其他村民,但队伍始终成一条直线,分不出前后快慢。仔细一看,原来大家都很“自觉”,相互“照顾”,打得快的就放慢节奏,或打轻一点,打得慢的则不甘落后,尽量加快速度。追赶上来。 好容易等到休息时间,我刚想走开,找个地方躺一下,发现大家不但没有散开,反而围坐在一起,拿出毛主席语录本,原来休息时间要先学习毛主席著作。队长让大家翻开语录本的某页,领头读了几段,然后结合本队的情况,讲解几句,再从怀里掏出“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要我给大家念。看得出这些语录和老三篇他们不知已经学过多少遍了,有些都已经背得了,现在再学依然是那样认真,那样虔诚。我不得不承认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不得不佩服文化大革命竟能将毛泽东思想普及到如此程度。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这都是假象,精明的队长刘朝汉心里清楚,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什么抬红旗、举语录牌,读老三篇、语录,全是典型的形式主义,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但谁也不敢说,否则将会被扣上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名,不但要进监狱,连小命都难保。 收工的时间终于到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回到袁鹏家。他妻子已做好了早饭,虽然又累又饿,我还是抓紧时间洗脸漱口。袁鹏和他的儿子小瑞林奇怪地看看我,他们好像饿了很久,坐下迫不及待地即想动筷。因为他们从不漱口,最多用大拇指沾点水,在牙齿上抹几下,脚脸要到临睡前才洗。在他们看来,如果都像我这样,每次收工回来都要洗脸漱口,实在太麻烦了。 早饭的菜很是简单,一大碗清水萝卜,无油无盐。好在旁边有碗蘸水,里面放了点干辣子面和盐巴。打开盛饭的甑盖,甑子里红通通的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红薯面。我历来不喜欢这种甜蜜兮兮的东西,但肚子太饿,只好不管味道如何,先填进肚子再说。 添第三碗饭,甑子里的颜色又变了,变成了黄色,那是包谷面饭。平时米饭里掺点包谷面,我都不喜欢吃,但比刚刚吃的红薯面,总算强多了,又连吃三碗。等我吃饱了肚子,抹抹嘴要走开的时候,甑子里的颜色再次发生变化,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饭。我馋得直流口水,很想尝上几口,可肚子不争气,实在装不下了,只得遗憾地离开。 这顿饭让我用自己的切身体验见识了农村的贫困和生活的艰难。 早饭后稍事休息,再次出工。这时晴空万里,烈日高照,气温急剧上升。宾川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区,常年干旱少雨,即使在冬天,中午温度也很高。大家高举锄头,狠狠砸向泥土,一个个挥汗如雨,每砸一下,尘土飞扬,眯得眼都睁不开,泥土和汗水裹在一起,粘在身上,又累又难受。我算是真切地体验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为了不被拉下,我还不得不时时加大动作的频率,加重手上的力度,以在最短的时间,砸最多的次数,获得最快的进度。欲速则不达,突然,我手中的锄头飞了出去,原来锄头脱把了。我只得停下来,把锄头安好,谁知不多几下,刚安好的锄头又脱开了,我着急而又尴尬。保管员朱罗中走过来,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胶皮,砍出几块木片,三下五除二,就把锄头安好了。我继续使用,再没有脱开过。 感激之情被我化为干活的动能,我使出浑身力气,要把刚才耽误的损失补回来,锄头挥舞得更快了。烈日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很快榨干了我身体中的水分,把它变成汗水挥发到空气中,流淌到地面上,我感到又渴又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感觉头脑快要炸开,嘴唇已经干裂,迫切需要饮水。但还不到休息时间,只得再次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间休息,可我还不能走,还有雷打不动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大事。在用几乎冒烟的嘴艰难地读完了老三篇之后,我飞奔到远处的小沟里,不管沟水是否浑浊,也不管其中有什么小动物,趴在地上,一阵狂饮。水穿过喉咙,进入腹中,感到无比畅快,无比甜美,任何琼浆玉露,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 水是生命之源,补充了水分,我精神和体力恢复了,又返身投入到艰苦的劳动中。 终于收工了,这下我无心洗漱,直奔饭桌。晌午的饭还是早上的“三色饭”,菜倒有了点变化,没了清水萝卜,换了一碗不知名的菜,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白色的泡沫,闻起来怪怪的。袁鹏告诉我这是用棉花籽油炒的野菜。这油现在已经没有人食用了,估计连地沟油也比它强些。对此我已经顾不上了,管他什么味道,能填饱肚子就行。饭桌上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像早上吃得那样快,否则又吃不上米饭了。吃了一碗红薯面,一碗包谷面,很快白米饭就要露出来了。突然袁鹏两岁多的小女儿要拉屎,懒得出去,就蹲在饭桌旁拉。一泡稀屎落地,满屋臭气熏天。袁鹏一家毫不在意,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我感到一阵恶心,食欲全无,但想到饭后还要出工,只得勉强往肚里塞。小女孩边拉边用手在地上玩,黑黑的土和黄黄的屎粘在手上仍自得其乐。屎拉完,她屁股也不揩,站起来伸手就要往甑子里抓,眼看白生生的米饭上又要增加了两种新的颜色:黑色和黄色。还要增添一份令人作呕味道,我的胃猛烈地痉挛起来,吃进去的食物直往上涌。袁鹏猛然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孩子,并厉声呵斥。见此情景,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他妻子关切地说:“晌午饭一定要吃饱。”我只得违心地说:“我吃得快,吃饱了。” 下午的劳动在原地继续进行,还是那样地热,还是那样地累,还是那样一成不变地挥舞锄头,还是那样地汗流满面。对这些村民来说,他们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对我们第一次参加劳动的知青则是痛苦的磨炼和艰难的考验。终于两个女知青受不了了,她们向队长提出,身体不舒服,要到公社医院去看病。队长心里有数,爽快地答应了。两人长舒了一口气,把锄头一丢,匆匆离去。 云鹤看了我一眼,见我不为所动,便没有做声,继续低头干活。我紧握锄头,狠狠砸向土垡,表示自己绝不向困难低头的决心。渐渐感到手心越来越痛,伸开手掌一看,手上已经磨出了几个水泡。我忍着疼痛,坚持到休息时间。谢天谢地,这次没有读语录,学老三篇。我躺在地上看手上的水泡,胀鼓鼓,亮晶晶,很快就要把皮撑破了。一个老头走过,他看了一眼,从身上取下一根连着衣服两边,平时代纽扣用的别针,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握住我的手,用针在水泡上刺出一个小孔,再用头发穿入孔内,水沿头发流出,泡立即瘪了,也不疼了。如法炮制,不到一分钟,我手上的几个水泡就神奇般地消失了。他关切地对我说:“锄头不要捏得太紧。”我刚想表示感谢,袁鹏过来对他吼道:“你干什么?老实点。”又对我说:“他是地主分子,你离他远点。”我想张口,但却说不出话来,按照阶级斗争的观点,我确实应该站稳阶级立场,绝不能和阶级敌人搞在一起。但我又实在无法对这个好心帮助我的“阶级敌人”恨起来。刘朝汉见状,走过来队袁鹏说:“算了,他也没干什么坏事。”袁鹏才没有做声。 在旁的小瑞林告诉我,他爸爸就是专门管四类分子的,每隔几天就要把他们集中起来训话,每月押送他们到公社、大队出5到7天的义务工。平时严密监视他们的动静,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我才明白袁鹏这样做的原因。 闲谈中我问小瑞林:“打土垡给是最苦的活路?”他笑着说:“这算什么?比这苦的多了。”然后告诉我,他觉得最苦的活是到河里挑沙子,担子重,又是上坡路,特别是过那个独木桥,很险,搞不好会掉到沟里去。 一个多月以后,我见识了挑沙子的艰辛和那个独木桥的厉害。这独木桥是一根直径约20公分的圆木,滑溜溜的,架在在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沟上。如果横搭在沟的两端,虽然难走,还问题不大,要命的是它搭在沟的半中腰,要下一个陡坡,才能到桥面,过了桥又要上一个陡坡,才能回到地面。我亲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已经过了桥,正要上陡坡,稍不留意,担子与沟边轻轻撞了一下,他立脚不稳,跌下沟去,沙子没了,全身湿透,没有受伤已是万幸。轮到我过的时候,我已通过观察,发现过这独木桥,一是脚下要稳,二是上下陡坡的时候,要随时调整担子的高低、方向和位置,绝不能与沟边相撞,掌握了这两点,再加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虽然惊出一身冷汗,总算走了过去。 我问旁边的一个小伙子:“你们每天这样辛苦干活,究竟为了什么?”,他惊奇地望着我说:“不干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饭吃,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那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说:“吃饱了饭才能干活。”我愕然了,原来干活时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干活,这就是他们最简单朴素的思想。每天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乱了半天,什么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什么解放全人类,什么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他们心里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不觉感到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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