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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最早也是九十年代中期拍的。不仅因为这是一张彩色照片，主要是那几栋迫不及待盖起的、简陋的小楼，道出了初富起来的主人对自己祖辈传下的，潮湿低矮的平房的厌弃。记忆中的戏楼后街是一条灰蓝色、古旧的街巷，两侧都是建于清末或民国时的民房，靠近地面的蓝砖已经被风雨和潮湿剥蚀得凸凹不平，粉化的砖块上渗析出斑驳的盐粒。房顶上，瓦缝间，生着灰白色的瓦松，人行其中，不由会感觉到岁月的压迫。这照片看来已是面目全非，唯有泥泞的路上那些凌乱的辙迹，一如既往地记录着生活的匆忙。 这条街西高东低，最东头甚至常年积水。街两边垒起来一人多高的地基，房子都建在上头。为了防止地基被雨水冲刷，砌筑了层层收进的防护墙，给人以高大宏伟的感觉，像帝王家门前的阶梯。年深日久，上面生出深蓝色湿淋淋的苔藓，爬满了结着红豆的藤萝，如同深山峡谷一般。我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走过一回，留给我的是神秘和梦幻般的印象，若不是后来上了中学每天从此路过，也许我会永远把它当做一场梦境了。 这是一条背静的街道。它的名字，似乎已经在告诉你：任你戏楼上鼓吹笙簧，粉墨歌舞，奈我在后边意定神闲，心如木石。当年只觉得它有哪点与众不同，未曾细思，如今想来，方明白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屋虽然高矮参差，但一律背向街道，后墙上连窗户都没有，也没有商店，也没有任何公共场所，如果建筑也是有语言的，它一定是在告诉人们，自己恪守内心，不为世俗所动的生活态度。 漯河因铁路设站而成，可以说是个移民城市。市区分为寨内和寨外两块，寨内居民是土著。寨外又叫车站，居民多是外来苦力或商贾。车站繁华，寨内封闭。寨内的人逛街，购物，玩耍都去车站，而车站的人没事谁都不会去寨内，所以虽然解放后拆了寨墙，并没有让车站的繁荣扩散到寨内，反而把寨内的商贾们引往车站，使得寨内的街道日渐冷清萧条。而如戏楼后街这种背街小巷便静静地躺在繁华背后，像一个守贞的节妇，在寂寞中流逝着自己的岁月。 但是到了1962年，一个人，他的一个决定，让这条僻静的小街，更重要的是让几百个十二三岁、正在成长的孩子们的人生，突然就改变了景观。 这个人姓臧，是顺河街辖区（当时叫公社）的书记。一个大个子退伍兵。有着一张大嘴和一副与之配套的嗓门。 由于不同原因，几年来小学毕业后失学在家的孩子越来越多。猴子一样，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在街上追逐打架，弹弓互射，常常头破血流，街灯玻璃也遭了殃，有的甚至学会小偷小摸，虽然有时被臧书记碰上，用他狼一样的嗓门吼退，然而书记一去，重聚如故。做父母的为过日子奔忙，不暇顾及，喝骂之余，焦心而已。此事渐为书记重视，日日思虑，虽辗转枕上，停箸餐前，亦终无良策。一日辖区匾牌更新，令人叫来所属粉碎厂劳改白旗张克俭。克俭善书。闻召，不敢怠慢，一脸煤灰一路小跑，来到辖区政府。把一块雪白的木牌端详片刻，拿起毛笔，饱蘸黑漆，势如弯铁，力摧巨木，一气呵成。其字入木三分，深得颜体之神。书记注神旁观，良久，忽然大笑不止，克俭惶恐不知所措。书记不言，挥手使去。不久，一所民办中学在一处闲院开学。教师一部分来自摘帽或未摘帽右派，克俭自然在其中。一部分是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的社会青年。唯校长由市教育局官委，此等教师，自然用不着书记。书桌以民家条几代之，寨内多旧族，此物多有，居民闻此善举，纷纷踊跃捐赠。虽然因陋就简，然而书声朗朗，百姓摩顶称颂，善莫大焉！ 学校是民间自办，当然没有资格和市里其它中学称兄道弟，曰第几中学云云。于是征名于教师中。克俭说，既然我们学校是集群众之力举办，何不叫做群力中学？书记称善，由是名之。 民校之创，起初不过想为辖区内少年设一拘禁之所，不意无何名声大噪，第二年，全市各处失学少年，纷纷慕名前来。教室隘不能容，校长有难色。书记操权秉政，很快重寻一处校址，大于原址两倍。地点在北大街，由几栋楼房围成的四合院。建筑很讲究，磨砖镂花，雕梁画栋，恐怕它原来主人的命运不问可知。 戏楼后街是车站的学生上学的必经之路，从此以后，这条静谧的小街天天欢声笑语，像飞跑着一群一群快乐的小鸟。 但校址不巧与市重点中学二中相距不远，每日相逢，我们师生常遭他们白眼蔑视。我们学校的学生一部分是家庭出身不好，因为前两年形式紧张，被政策拒之校门外的，一部分是真的与读书缘浅被淘汰下来的。在社会上游荡日久，身上便有了一些野气，所过之处，鸡犬不宁，不同于人家出了这门进那门的孩子，斯斯文文，温良恭俭让的。两者并立，良莠立辩。我们的老师就更有检样儿，那些右派们多数原本就是教师，本不乏读书人的拗直。以克俭而言，原来是河南大学的讲师，本来五七年逃过一劫，不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了五九年又被插了白旗，贬到图书馆做管理员，六零年又因为学校推行填鸭式教学，他说老师都吃不饱饭，鸭子吃不下还要硬填，可叹人不如鸭哦！就赶出学校回来老家，在别人的呵斥声里弯着腰推碾磨碳了。这些人日子久了，读书人那点可怜的傲骨都软下来了，变得颔首弓背，面带谄笑。而那些高中生们正好相反，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因为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工作，便有点怀才不遇的忿懑，行动往往挥洒不拘，有一两个甚或忽然行歌闹市，迹近疯狂。人家二中的老师，都是矜持冷傲，一副师道尊严的气象，无怪被人侧目而视了。 或许正是这样的组合，造就了我们与众不同的校风。 那些老右派们倏然重登讲台，一时不能转换角色，台上辞谦色卑，极力巴结我们的样子。讲台下面，一任我们左顾右盼，谈笑风声，甚至经常有纸飞机趁其板书之际，射中他们的后脑勺。他们也不发作，只是低声下气求我们认真听课，为的是我们民办学校，学费倍于其它中学，当思父母劬劳，挣钱不易哩！果然有人闻言，低头思过，从此幡然自新了。而那些落第的高考秀才们，却完全没有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样子，与我们兄姊相处，时常在课堂上戏谑玩笑。我们的班主任胡哲霖长了一个特别长的下巴，我们给他取了绰号长把瓢，他欣然笑纳。但他也以此回敬，有一次他上《农村会计》课，突然叫起一名姓吕的同学，该同学生着一张长而平的脸和一对招风耳朵，方欲入梦，问他：生产队有老驴一头，卖了冲账，你说说，该下到什么科目下面？吕同学懵然。稍迟，大家忽然回味过来，哄堂大笑不已。 教不严，师之惰。有了这样的园丁，自然就生出不少奇葩。我们班有个牛二顿（真名已经忘记），一次上罢生物课，为了验证吐沫的消化功能，找来一个瓶子，偷了他爹下酒的一块猪头肉，朝里头吐吐沫，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淹住肉。他就挨个请全班同学往里吐，女生们虽然恶心，奈何他涎脸苦求，到底收了大半瓶，封而存之。天气炎热，到了下星期上生物课，二顿刚把瓶盖拧开，一股比死老鼠还难闻的气味在教室里弥漫开来，教生物的女老师掩鼻而遁。从此厌食，日渐憔悴。又有一回时维三九，气属隆冬，教室里生着煤炉，炉上有壶水沸腾。那天语文课讲的是《卖油翁》，才一下课，二顿搬一凳子，站在上面，掂起茶壶，将一壶开水从煤火眼里浇下去。随着一阵呼呼的响声，滚滚浓烟和着灰尘冲天而起，室中人互不相见。二顿口中念到：自钱孔入而钱不湿。恰好此时胡哲霖到来，惊问何故，不闻人回答，但闻咳嗽声。等烟雾渐退，被几个一脸煤灰的女生告了状，哲霖怒向二顿屁股上跺了两脚，令他回家自寻柴火，把炉子生着。二顿家就住在戏楼后街，离学校很近，不一时就端了一个纸箱来，掀翻，倒出一堆冰糕棒，和两个用冰糕棒编的蚰子笼。蚰子笼作宫殿形，斗拱飞檐，廊柱栏杆，门窗毕具，十分精美。二顿正要朝炉子里塞，被胡哲霖一把抢过，反复把玩，爱不释手。问二顿是不是他编的，二顿颔首，面有得色。哲霖转怒为喜，说别管了你别管了！炉子我生，你放学后到办公室找我。说完，把冰糕棒收拾进纸箱，端回自己办公室去了。后拜二顿为师，也学会这门绝技。偶有得意之作，便放在自己办公桌上向同事炫耀一番。 有了这样自由的学术氛围，群力中学硕果累累。到了第二学年结束，在全市中学综合考评中，竟名列第二，同时还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连创了四项纪录，还有黄公子（音乐老师）编排的歌舞《十送红军》在全市中学生歌咏比赛上拿了一等奖。此后二中的师生们再跟我们相遭于市衢，就避立道左，刮目相看了。 一根无心插在路边的柳树棍，居然抽枝发芽，眼看就成树，不免要招风。上级为了不让它长成一棵歪脖树，就派来个书记。在书记的领导下，学校很快步入正轨。年轻教师熟悉了自己的角色，开始变得高高在上，一副恶霸相。老头们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开始挺起腰板，敢于苛责我们的不是。有一回我英语测试交了白卷，克俭竟当众指斥我：“华而不实，脆而不坚！”我很生气，偷偷诅咒是时候再来一次什么运动让这些得意忘形的家伙们收收尾巴了。 就是真正的巫师也不会有这么灵验，很快，我的愿望不幸实现了。1966年夏天，我们正在复习功课，准备升学的时候，一场风暴掀翻了我们的课桌，把手中的书卷入云霄。克俭们这些刚被臧书记从粪坑里捞上来的倒霉鬼，又拉着他们救命恩人的腿，一起被人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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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8 23: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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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9 07:1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