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杜昕: 我的插队故事之三《打铁记》

屹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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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2013年5月11日上午10时许。

我和林夕、李淑勤、赵晓静、李向罡五个人，从云岩河套里蹬着护堤的台阶爬上岸来，努力寻找着云岩街当年街口的准确位置，脑海里依稀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铁砧的声音，和师父学打铁那一幕幕的场景，涌现在眼前……

阴阳交替，春秋代序，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云岩河两岸今昔非比，新窑洞，新楼房，商业店铺，让人眼花瞭乱。我们回忆目测一番，在眼前黄河商务大楼的左前方，一个煎饼摊前，我和林夕站住了，感觉，这就是当年我俩和师父学打铁的地方。伙伴们端起相机，为我俩定格在这个曾经释放过青春火花的地方。

那是1969年刚过完春节的事。

当年南窑村除了经营农业大田外，还经营着几项副业，其中，小炉匠的经营便是新纳入的一项副业。有一天，组长李淑勤开完队委会回来说：

“队委会正在为小炉匠铺子挑选徒弟，人员不好选，没定下来。”

我一听，马上想到曾在小说里读到过补锅锔碗的就叫小炉匠，所以说：“谁愿意干那个补锅锔碗的差事呀。”

李淑勤却说：“队委会上说不是补锅锔碗那么简单，主要是打铁，像咱们使用的好多铁器都是小炉匠打的，这位徒弟不仅要跟着师父学打铁，还得兼任会计。”

我一听，小炉匠能打铁，这不是挺伟大的事业嘛，就动了心思：想去学打铁。

那时刚去插队，我正激情四射，怀着结实的心跳，张着好奇的眼睛，观察和感受着不同于北京的人群和生活，我被小炉匠的新鲜生活所吸引，于是说：“让我去吧。”

屹梁梁

晚上，南窑村的牲口棚里，队委会全体成员，申请当小炉匠徒弟的我，还有离不开牲口棚的饲养员孙志胜，伴着煤油灯那黄豆般大小的灯光，团团围坐在焙（炕）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黄队长说：“杜昕能当小炉匠的会计，但她抡不动那18磅的大锤呀。”

付队长三仓说：“要是杜昕去，还得再派一个抡大锤的，这不是窝工嘛。”

队委兰金泉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话说的就是小炉匠，那是很辛苦的差事，从古至今也没听说阿达（哪里）有女人当小炉匠的。”?

饲养员孙志胜憋不住了，冲着我说：“那是外间人（男人）的事，你个女子娃可不敢去凑那份热闹啊。”

听着他们的议论，眼看我的申请就要黄了，我和李淑勤对了一下眼神，便慷慨陈词起来，先是背了一段毛主席的语录，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接着又陈述新中国已经培养了一批女飞行员，在我国边疆开垦北大荒中也培养了一批女拖拉机手等等。

该我反问他们了：“这难道不是女人吗？她们都敢为天下先，能开飞机、拖拉机，我就当不了小炉匠吗？”

李淑勤不仅是队里的政治队长，更重要的她是知青的代头人，关键时刻最能代表我们的意志，但她有领导艺术，不像我那么锋芒。她委婉地说：“杜昕意志挺坚决的，就让她试试吧，你们看行吗？”

李淑勤这样一表态，其他人摇摇头，但却很给面子地说：“那就试试吧。”我就这样，免免强强算是被通过了。

第二天，我和大队长穆和来到云岩街口，这里是云岩街最热闹的地方，四家铁匠铺都集中在这里。从里往外数，第一家是铁匠马义堂父子的铺子；第二家是铁匠小名叫欢儿的铺子；第三家是小炉匠拴马父子的铺子，第四家便是我师父王双德的铺子了，我师父的铺子地理位置最好，是云岩街口的正当口，铺子正面和右边都临路，是人们赶集最热闹的地方。

师父人很温和，善良。大队长穆和是专门来监察帮助清底子的，我们三人将师父原有的小炉匠用具和货底，逐一登记造册。清底子是非常繁琐的工作，但繁琐中我懂得了小炉匠和铁匠职责范围的区别。原来铁匠是专门打比较大型的农具和生活用品，比如大铁锨，老镢头，大铁锅，大铁桶，大铡刀等等，他们的炉灶比小炉匠的炉灶要大，锤子、钳子也大。而小炉匠则是从事一些小型的工具和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小镢头、铁铲、铁链、舀水用的铁或铜的马瓢、菜刀、门拴、铁锔子、铁钉等等。铁钉有大、小、长、短，之分，最长的铁钉我揸了揸，足有五寸长，钉身是方形的，上粗下尖，钉子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小铁帽，铁帽的直径有一寸多长。师父见我拿着长钉揸来揸去，便对我说：“这长钉子叫方钉。“这么长的钉子干啥用啊？”

“用处可多了，钉大门框、大门板，钉棺材。”师父一说到棺材两个字，我心里陡然一阵紧缩。

我又拿起两个圆圆的环儿，觉着挺好玩儿，师父说：“这是门拴上的环儿，它叫马眼，你看它像不像马的眼睛？”“像，像，像极了。”我连连地赞叹道。

我立刻聚精眼神和它们对视，果真觉得那马的两只大眼睛在对我虎视耽耽。

清底子、建账本足足两天，打铁才开始。

我上工时，师父已经生好了炉火。他胸前围着围裙，胳膊上套着套袖，脚面上还覆盖了罩布，罩布后端有带子，在脚后跟上系牢了。他说：

“今天，你第一次打铁，从简单的活儿学起，咱们打方钉吧。”“好的，师父你多指导我。”我非常真诚的对师父说。

他取了火钳，夹了一小块生铁，伸进火炉里，在火炉口对面坐下，空着的那只手唿哒唿哒拉起风箱来。

“你听说过吗，好铁不打钉，这块铁不日超（不好），今天用了它。”

他又指指一旁的两把大小不同的铁锤说：“打方钉你用那把稍小一点的锤子就行。”

屹梁梁

伸手拿起那把稍小一点的锤子，掂量掂量却是沉甸甸的，想说这小点的也不轻啊，但脑子一激灵，立刻想起自己在队委会上的慷慨陈词，便没敢吭声。

我坐在师父对面的小板凳上，全神贯注盯着师父，师父的眼睛一直盯着炉火里的铁，铁从黝黑变到淡红再变到火红，师父的脸也慢慢的变得红了起来，他撒开风箱，顺手抓过一把小锤，火钳上夹着的铁块被他叮的一声摆在铁砧上，当他的小锤扬起来的时候，我的大锤已经砸在了通红的铁块上，发出当……的一声。于是，小锤的叮和大锤的当响成了一串叮叮当当……

我正打的带劲，师父的小锤叮呤呤地由砧子上往下滑，我不明白啥意思，继续抡锤砸向钉子，师父对我笑笑，又将小锤叮呤呤滑下来。

“停！停！这是师父的命令，叫你停呢！”
突然，在我背后有一群人喊开了，我立刻停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三家铁匠铺子的师父们，还有一些凑热闹的人围在我背后偷偷看我打铁呢。我当时羞红了脸。

师父将钳子夹着的方钉迅速放入水盆中，水盆冒出一缕烟雾，发出嗞嗞……的响声。然后，他抬起头向看热闹的人们笑笑问道：“棒尖吧？”

“棒尖，棒尖。”人们连连的说。

在当时我不甚明白“棒尖”的定义，棒在普通话中是强、高、好的意思，尖是尖端。所以在我的理解里，“棒尖”是人们在夸我棒极了。时间长了，我渐渐听懂了方言，原来“棒尖”的定义是还可以的意思。不管怎么个定义，在当时，这个“棒尖”大大的鼓舞了我打铁的士气。

打铁是两个人的活儿，要求两个人心灵相通才行。和师父在一起干了一段时间后，渐渐的，不需要师父说什么，便知要做什么活儿了。

那天要打镢头了，风箱一响起，我就脱了棉袄，只穿一件红色的毛衣，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儿，顺手抄起身边的18磅大号锤，整个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为了抡锤好使劲，一脚踢开平时坐着的小板凳，双腿跪在地下，当师父将烧熟的火红铁块往砧子上一放，我便抡起大锤“亢哧亢哧”地拼命打起来。也就打了两火的样子，云岩小队的回乡知青杨凯宇来了，这可是个调皮鬼，他哈哈一笑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谁说这‘红毛袄儿’不能当铁匠啊。”他居然把我的红毛衣改名叫红毛袄儿啦。

我一听，杨凯宇夸人的话里带刺儿，就借势说：“哎呀，比不得你年轻小伙子呀，我正想求人帮忙呢，你一身的劲儿没处使，来帮帮忙吧。”

师父听出了我的意思，也帮腔说：“小伙子，试两火吧。”杨凯宇抡起大锤给师傅当起下手，在这片叮叮当当里，他的脸越来越红润，也是打了两火的样子，气就喘不上来了，汗也出来了，于是甩着手臂，“呼哧呼哧”地喊道：“杜昕，该你接班啦！”。

我和师父在云岩街口打铁，那是一道非常美丽的风景线，不仅能陶醉在叮叮当当的旋律中，那炉子里耀眼的炭火，砧子上飞溅的铁花犹如放焰火一般。我常常津津有味地和师傅在砧子上敲敲打打，就把铁块儿变成一件铁器，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种享受。

在当时，那片黄土连天的高原，生产力非常落后，以粮为纲，几乎没有什么工业。云岩公社方圆百里，一万多人口，只有云岩街上这四家铁匠铺子，铁器需求量很大，再加上师傅的手艺精湛，打出的家伙好使，所以那些铁器也特别好卖。

每逢云岩集上，我便摘下铺子的门板，在铺子前支起摊位，在熙来攘往的赶集人群中叫卖着自产的铁器。所卖铁器的得款由我全部上缴南窑队委会，师父和村里的壮劳力一样，一天一个工，也就10分，全凭挣工分养家糊口。而我呢，因为是女子，一天挣7.5分，不到一个工。

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娃，在我的摊位前把玩着一个微型小镢头爱不释手，央告身旁的妈妈为他买下。我灵性一动：何不为我的弟弟妹妹也淘一份这样的礼物呢。于是，我和师父精心打造了三个微型小镢头。探亲回家后，原以为弟弟妹妹见到姐姐亲自为他们打造的礼物，该是惊喜若狂，可惜，他们一点也不感兴趣。后来我想了想，这个玩具适合农村，不适合城市的孩子们，它们无用武之地。

我在那里打铁，好奇的年青人不少，林夕就是其中一个，她一有闲功夫也愿意到这里来试两火，渐渐地，也和师父熟悉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对所有的副业做了人员调整，我被安排到菜园和孙老汉去种菜，林夕接替了我打铁一事。她干得时间比我要长的多。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俩是幸运的！

前无古人我是指：在此之前，没有女子在云岩从事过小炉匠的营生，我俩开辟了女子打铁的先河。后无来者我是指：社会前进了，时代变了，作为人们谋生的小炉匠一些旧的技艺失传了，一些新的技艺出现了，这也是一种“新陈代谢”，是十分自然的法则。

我总在想：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人的活法。我们赶上了插队，插队间又赶上了村里有这项副业，我和林夕积极踊跃参与了这项社会实践，无论是大田劳动，还是村里的各项副业，我们五个女知青都争先恐后，在南窑村我们就是这个活法。

现在，不管到哪儿，都很难看到小炉匠铺子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小炉匠铺子，那“叮叮当当”的铁锤声总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始终怀念打铁的那段日子，怀念那铿锵有力的“叮叮当当”声，想念我们的师父王双德……

2014年5月27日

屹梁梁

摘自“一壁残阳”我的插队故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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