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笔耕路（长篇连载）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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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妈妈提心吊胆地过了三个月，最后总算等来高爸爸的消息。虽然等来的是噩耗，但总比一块巨石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砸下来要心安得多。学校通知：高经理在学校任副校长、总务处长以及总经理其间，没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不法行为，也没有其他不良行为。他犯的罪是“历史反革命”，判刑五年不得上诉，从被捕日起，停发工资和一切补助。高妈妈接到通知后，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惊慌失措，这种结果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三天后，一位年轻工作人员来到别墅，限令高妈妈三天内搬到职工住宅区，除私人物品外，房中一切必须原封不动。这件事大大出乎高妈妈预料，她要求宽限几日，当即被来人拒绝，说是学校总务处的决定，谁也无权更改。高妈妈当即找到大学总务处，见到处长后提出宽限几日的要求，处长立刻答应了，约定十日为限。处长四十多岁，由高爸爸一手提拔，对高爸爸有知遇之恩，高妈妈还在他手下工作过，看到昔日的下属陷入困境，他深表同情，但迫于决定来自校委会，他也无能为力。高妈妈随后提出想带走一张大床和吃饭的方桌，处长沉思片刻也答应了，还说可以带走四张凳子。

高妈妈随即前去打扫即将入住的“新房”。“新房”位于职工住宅区，叫幸福里。离自卑亭两百米，正处在岳麓山脚下，与大学商业区一步之遥。那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大院落，里面密密麻麻住满四五十户人家，高妈妈分配的房子靠西北角，一间正房一间小厨房，紧靠围墙处还有一个低矮的杂屋，阴森森的望着让人心惊胆战。门外是一片空地，靠围墙边有一株两人高的桂花树，形单影只宛如一个被打入冷宫的绝代美人。更远处有张破败的小门，院子大门在东边，无论大门还是小门都只剩下刀痕累累的门框，门扉早已不翼而飞。

高妈妈花了两天时间将房间整理干净，并将门前杂草一一清除，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污迹斑斑的书桌，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全家人只能席地而睡了。等一切准备停当后，高妈妈才将搬家的事告诉孩子们。

“这个星期天，我们要搬家……”高妈妈说。

“为什么要搬家？要搬到哪里去？”高欣心急地打断高妈妈的话，连连发问。

“我们要搬到幸福里去，静儿和罹儿都有同学住在那里。”高妈妈说。

“那可是大学区有名的贫民窟呀！”高静禁不住叫了起来。

“妈妈，还能搬到别的地方吗？那里可是小孩打架斗殴的风水宝地！”高罹说。

“不行！这是学校的决定。我已经将房子收拾好了，那里离学校近，又靠近市场，罹儿欣儿爬岳麓山也方便。以后无论遭遇什么，你们都要往好的地方想，任何事有弊也有利，如果只想到坏处，你就会整天愁眉不展度日如年。”高妈妈说。

“搬家好！搬离噩梦开始的地方！”高欣听完高妈妈的话，立刻高兴起来。然而年幼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些人生噩梦并不会瞬间消失，有时甚至会延续几十年。

眼看要搬家了，高罹和高欣不觉对这片童年的乐园徒添几分依恋之情，他们不断往魁星楼跑，努力去寻找昔日欢乐的蛛丝马迹。

魁星楼山岗下有个浅浅的洞，能容纳十余人坐卧，据说是日寇轰炸长沙时，这附近的两兄弟一起挖的，他们两家十一口人靠着这个洞全存活下来了。现在这个防空洞成了高罹高欣的安乐窝。不管是遇到高兴的事还是忧愁的事，他们都爱躲在这里两人一同分享。

防空洞前有一片荒地，那是他们打跪碑的好地方。打跪碑是在地上竖两块红砖，然后在十步外划一条直线，人站在直线外用半块砖头朝竖立的红砖抛去，击倒竖立的红砖就算赢，可以刮对手的鼻子，或者要求对手跪在地上，看其他人打完一次后才能站起来。这种游戏很考验人的耐力与毅力，能培养男子汉的勇气和智慧，但因为太过野蛮和肮脏，高罹高欣常常背着高妈妈和高静玩。

有一次高罹玩上了赢，为一雪前耻不惜逃学旷课苦练了两天，终于战胜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结果连中饭也忘了吃，直到下午高静找到他将他带回家。在高罹高欣保证不再打跪碑以后，打跪碑的事才告一段落，从此这一游戏便从他们生活中消失了，但打跪碑的快乐却永远留在他们心中，并伴随着他们慢慢成长。

搬家前一天，高罹高欣又来到魁星楼下，面朝东方双双坐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去年谈理想的那一天：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他们双双坐在魁星楼下，面向东方背朝岳麓山，放眼望去，首尾相连的凤凰山和天马山一字排开气宇轩昂，满山的青松郁郁葱葱振翅欲飞，随时准备托起凤凰和天马腾空翱翔。

“欣弟，你有什么理想？”高罹突然问高欣。

“我还没想好，你呢？”高欣反问道。

“我将来要当叱咤风云的大英雄，挥剑扬鞭走天下，铲尽人间不平事。”高罹满怀豪情地说。

“我想好了！我要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高欣猛然记起妈妈昨天教的古诗，连忙得意洋洋地说。
…………

“唉，恐怕我们的愿望要落空了！”高罹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叹了口气说。

“不会的！妈妈说了‘粪堆也有发热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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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搬家那天，高妈妈一大早去百货商店借了板车。借车时，新上任的经理关切地说：

“高妈妈，要不要派一个人去帮你？”

“不用，东西很少，我们能够胜任。谢谢你的好意！”高妈妈倔强地说。

“有困难告诉我好吗？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忙。”临别时，新上任的经理又说道，看得出高爸爸的提携之恩他还没有忘记。

从麓山门到幸福里相隔两华里，有条简易马路横贯两地，泥石马路尚平坦，就是灰尘多，汽车一过满天灰尘铺天盖地。运第一趟时，高妈妈要大家先搬床、桌椅以及坛坛罐罐等零碎东西，留下箱子和衣服被褥等下一趟。高欣带高强高成在家里等，高妈妈带高静和高罹一块去。运第二趟时，大家将箱子围在两边，中间依次放置衣服被褥，特意留出个船舱样的空间，正好坐下高强和高成。

一切准备停当，队伍便浩浩荡荡出发了，高妈妈在前面拖车，高静高罹高欣围拥在车子两旁，车上的高强和高成高声大笑不止，引来一路上行人驻足观望，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落难之人的沮丧与哀伤。

走着、走着，高静轻轻地哼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高罹和高欣一听立刻大声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围绕着绿树红墙……


新家一直到红日偏西时才安顿好，中餐吃的是从市场买回来的包子，大床铺好后，高强和高成立刻爬上去开开心心地打闹起来，高罹和高欣则在四周转悠。

进门的窗前摆着旧书桌，高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清洗干净，但依旧是污迹斑斑，最后只好铺上一块白色塑料布。书桌旁是高罹和高欣睡的单身床，大床紧挨着单身床，从麓山门带来的大床有一米五宽，足够高妈妈和高静高强高成一起睡。再过去还剩一尺多宽，仅够放下个衣架。如此一来，饭桌只能摆在大床旁，将整个空间挤得满满当当。饭桌后面是五六平米的厨房，中间的门扇早已不翼而飞，高妈妈用一块旧床单权当门帘。厨房虽小，好在碗柜也很小，连同炉灶锅盆一起都能容纳。从厨房后门出去是围墙间的荒地，紧挨厨房的则是房门紧锁的低矮的杂屋。

“妈妈。旁边小房子为什么锁着？我们可以进去玩吗？”高欣转悠回来后好奇地问。

“不行！你们千万记住：谁也不能打开那间房！”高妈妈十分严厉地说。她打扫房间时隐约听到邻居的议论，原来这房已经空置三年了，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单身职工吊死在杂屋里。他因为出身地主三十岁还找不到对象，后来千辛万苦找了个农村姑娘，那人一听别人叫他地主崽子，扭头就走了，绝望之余他一根麻绳了断了尘缘。幸福里的居民知道这件事后，个个绕开鬼屋走，大院的西北角也因此杂草丛生，尽管学校住房十分紧张，可到底无人敢搬进这间凶宅。高妈妈担心孩子们知道后会心惊胆战彻夜难眠，所以一直瞒着不敢声张，她还将原来挂在门上的铁丝换了一把大铁锁。

在幸福里的一年多时间里，孩子们从没被莫须有的鬼魂惊吓过，倒是隔壁两个大活人吓得他们心惊胆战。原来隔壁住着一对暴躁易怒的老夫妻，六十多岁无儿无女，靠丈夫微薄的退休金苟延残喘。他们天生厌恶孩子的嬉笑声，偏偏两家正房的墙壁不是砖石砌成，而是一层薄薄的木板隔开，一点点响声便能很快传过去。白天孩子们笑声大点，他们就会“砰、砰、砰……”用力拍打木板墙，木墙上的粉灰顿时会落得满床皆是；晚上家里更不能传出一点声响，一旦被他们听到，老婆婆就会歇斯底里地锤打木板墙，高声咒骂歇斯底里直至精疲力竭。孩子们明白这点后，都懂事地遵循这一原则，连两岁的高成也心领神会，有一次高强在房中大声喊叫，高成立刻像个小大人似的对高强说：“别叫，隔壁奶奶怕吵！”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顿时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孩子们很快适应了新生活，嬉戏打闹的欢乐与过去分毫不差，只是他们只能在门外空地里歌唱玩耍，一进家门就得轻手轻脚柔声细语。他们尤其害怕隔壁老婆婆那对浑浊的眼珠，特别当她乜斜着眼睛死死盯着你的时候，你顿时会感到毛骨悚然立马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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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果不其然孩子们很快知道了杂屋的秘密。最先是高静听同学说的，吓得她接连几个晚上都蒙着头睡觉。后来高罹也听人说了，他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高欣，高欣满不在乎地说：

“那怕什么？他早就烧成灰了！”

搬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高妈妈像往日一样早早外出寻找营生，高欣突发奇想，他将高罹叫到杂屋前说：

“哥哥，我们把门打开好吗？我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鬼！”

“妈妈不是说谁也不准进去吗？”高罹心有余悸地说。

“妈妈担心我们怕，如果我们不怕，她还会担心吗？”高欣说。

“说得也对，妈妈并不相信有鬼，她还说：‘鬼是有人瞎编出来吓唬人的’”高罹说。

“不看里面总感到害怕，或许我们看过以后反倒不害怕了。”高欣见高罹有些动心了，接着又说。

“可是门锁着，你怎么进去？”

“我知道钥匙在哪里，有一次我看见妈妈进去拿过木块。”

高欣说完进房从抽屉里找来钥匙，迅速打开了杂屋门，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高罹连忙说：

“等一等，等气味散了再进去，我去找支手电筒来。”

隔了一会，高欣拿着手电筒就往里钻，这时高罹在外面忐忑不安地说：

“你小心一点，有什么不对头就跑出来，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

高欣进去一看，杂屋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小板凳、一个小书架、木盆、背包，还有些垃圾、砖头和碎木块。房间高两米多、宽三米多、长五米多，左边是厨房的墙壁，右边是围墙，围墙上开了一个两尺见方的窗户，正被一块木板挡着，遮得里面黑咕隆咚的。高欣立刻找了一根木棍，踮起脚去顶窗户上的木板，顶了一会，木板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吓得门口的高罹一个箭步窜了进来，连声问道：

“怎么搞的？你摔倒了吗？”

“没事没事，我把挡窗户的木板顶开了。”高欣收好手电筒，满不在乎地说，“怎么样？我说了没鬼吧？我们把里面的垃圾清干净，以后就可以在这里玩了。”

说干就干，兄弟俩很快将杂物内的垃圾清扫一空，有用的杂物和木材统统靠墙堆放在最里边，小桌子、小椅子和小书架也搽洗一新，这时他们发现剩余空间居然很大，足够他们五人嬉戏玩耍了，不禁高兴得又蹦又跳忘乎所以，吵闹声立刻吸引了高静的注意，她正在房里教高成认字，听见吵闹声后便带高强高成走过来。一见杂屋门打开了，高静不免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跑到鬼屋里去了？”

“没关系，里面没有鬼！”高罹和高欣不约而同地说，“快进来，里面好玩得很呢！”

高静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高强和高成早就一溜烟进了屋，大家在里面蹦呀跳呀玩得不亦乐乎，高静踌躇了好半天，最后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她发现在这儿玩就是喊破天，也不会吵着隔壁的老婆婆，因为声音只会传到墙外去，隔了几道墙根本传不到她那间正房去。高静立刻将这一发现告诉弟弟们，高罹和高欣一听，高兴得心花怒放起来。

“就是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生气？”高静说。

“只要我们都说不怕，妈妈就不会生气。”高罹和高欣又异口同声地说。

高妈妈回家后高静就立刻杂屋的事说了，高妈妈马上打杂屋的门看了看，只见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小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高成的汽车、小羊、皮球等玩具，俨然一副先斩后奏的架势，高妈妈顿时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吃完中饭后，高妈妈依然沉默不语，这时高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对高妈妈说：

“妈妈，你让我们到那里玩好吗？我不怕！”

“我第一个进去的，我也不怕。”高欣跟屁虫似的随声应和道。

“静儿，你现在还怕吗？”高妈妈转头问高静。

“我现在也不怕了。”高静回答。

“鬼才怕呢！”高强紧接着说。

“不怕不怕就不怕！不怕不怕就不怕！”高成唱歌似的喊起来，惹得大家欢笑不已。

“强儿说得对，只有鬼怕人，哪有人怕鬼？本来鬼就是无中生有瞎编出来的。”高妈妈说，“既然你们都不怕，我就让你们在那里玩。不过要约法三章：首先，要保持整洁干净。第二，强儿成儿不能单独进去玩，必须有哥哥姐姐带。第三，出门时一定要锁好门。”

“扫地是我包的，以后锁门我也包了。”高欣说。

“还有里面光线太暗，现在不能在里面看书写作业，以后我找人装好电灯就没问题了。”高妈妈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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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妈妈自从高爸爸被捕那天起，便想到重新参加工作，于是她找到校委会，希望他们能为自己安排力所能及的岗位。当时校委会回答要等上面有了处理结果才能决定，结果出来后，他们说暂时没有合适岗位。接着高妈妈又去找总务处、子弟小学以及供销合作社下属各部门，他们的回答异乎寻常的统一——有待校委会批准。高妈妈这时才明白：对她这个反革命家属，学校大门已经永远关闭。她不想去找高爸爸的校长同乡，一是出于自尊，二是害怕连累他，三是知道他如果能帮忙的话一定会全力以赴。

在等待高爸爸处理结果的三个月里，家中积蓄已渐渐耗尽，搬到幸福里后，高妈妈开始着急了，碰上有人上门求购旧衣裳，她迫不及待便出手，从不与人讨价还价。除了两件黑色的和一件深蓝色外衣，其余的统统供人挑选。高妈妈平时穿着简单素雅，只在节假日或学校庆典活动时才精心打扮，因此她出售的衣裳大多八九成新，而出售的价格往往只有原价的十分之一。高爸爸尽管自己很节俭，在给高妈妈买衣服上却从不吝啬，打扮妻子俨然已成为高爸爸抚养孩子外的又一责任，尤其在校职员工文艺汇演时高妈妈唱歌独占鳌头以后，高爸爸总将高妈妈打扮得典雅端庄风姿卓约，惹得人人都夸他们男才女貌、伉俪情深。
除了出售旧衣，高妈妈还奔走在教员家属区和学生宿舍区，承接脏衣裤脏被褥清洗，洗一套里衣裤三分钱、罩衣裤五分钱，一条单人床单六分钱、双人床单一角钱，最贵的被褥是一床一角五， 因为被褥洗后还要浆米汤。收来的脏衣物必须一一登记清楚，弄错或遗失都得进行赔偿。

麓山大学教职员工中有不少同情高妈妈的人，常常会多找些衣物给她，有的甚至还多给几分钱工钱。校区内从事这一职业的不少，多为家庭主妇，因为员工工资普遍很低，有三个孩子的家庭常常捉襟见肘，健壮点的妇人便靠洗涤贴补家用。收洗脏衣物的活不是天天都有，但高妈妈却从不走空，有时高妈妈累得走不动时，会让高静带着高罹挨家挨户收集脏衣物或者送回干净衣物。

脏衣物全靠手工搓洗，当时没有自来水，以前吃的水都是高爸爸从一里外的井里挑回来，现在靠高静和高罹抬水。洗衣物用水多，每天要往返几十趟，一天下来，累得姐弟俩腰酸背痛动都不想动了。高妈妈更加累，一天洗十几件衣物，手泡得雪白雪白，看着都让人害怕，每次洗完后需要高静和高罹一左一右搀扶，才能从矮凳上站立起来。尽管这样每天只能收入七、八角钱，做完一个月高妈妈一算：这点钱根本不足以养活全家六口人！

于是高妈妈又开始去市场上寻找商机，看到有人卖茶叶蛋、卖蒸红薯、卖绿豆汁，她也依样画葫芦，逐个尝试那些简单易行的谋生手段，经过一段时间经营，高妈妈发现这类营生同样难以养家糊口，于是又逐一放弃。


天气逐渐开始转凉了，有一天高静放学后，忽然带回一对同学母子。原来那位母亲很喜欢高静身上的粉红色毛衣，便问毛衣哪里买的，得知是高妈妈用旧毛线编织的十分惊讶，她看到毛衣既合身又美观，摸了摸毛衣后，又发现针脚整齐紧密，远胜过机器编织的毛衣，于是便找上门来。

“高妈妈，你能帮我女儿也织一件毛衣吗？”同学妈妈说。

“好呀，我正愁没事干呢！”高妈妈说。

“那要买多少毛线？”同学妈妈说。

“八两。”高妈妈打量了一下高静同学的身材后说。

“别人织毛衣都说要一斤，八两会不会太少了？”同学妈妈问。

“八两够了，我孩子的毛衣都是我织，我很清楚。”高妈妈说。

“那就请你帮我女儿量一下尺寸吧。”同学妈妈说。

“不用量，我看一下就知道尺寸。你买好毛线让我女儿带回来，我四天就能织好，手工费就按市场价好了。”高妈妈说，这一次她留了一个心眼，在价格上不想再被人耍弄。

“我也买粉红色的毛线，你可要织得和你女儿的一样好哇！”显然同学妈妈有些放心不下，临走时特意叮嘱了一句。

“你放心，只会比那件更好，我女儿那件是旧毛线织的，新毛线织的一定更漂亮。”高妈妈说。

过了几天，同学母子又来了。那位同学穿上毛衣后，同学妈妈左看右看，最后心满意足地将一块六元钱递给高妈妈。等她们走后，高妈妈看着手中第一次织毛衣挣来的钱，顿时眉开眼笑，这可比洗衣物和卖茶叶蛋、蒸红薯、绿豆汁挣的钱容易多了，于是接织毛衣便成了高妈妈养家糊口的又一重要手段。不过这营生也给她带来许多意料不到的精神屈辱和肉体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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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妈妈在市场上摸爬滚打了两个月，最后终于决定摆摊卖零食，这种小本经营只要一张小桌子，几个透明玻璃罐，去批发市场进一些瓜子花生糖果饼干之类的小零食，摆在马路边便能开张。摆摊卖零食日晒雨淋虽然很辛苦，却能一边不停地编织毛衣，从而获得另一项收入，由于长期蹲守一个地方，方便有需求的顾客寻找，无形中扩展了编织毛衣的生意。

高妈妈的零食摊长期摆在麓山邮政局前的马路边，每天放学，高静会带高强和高成先回家煮饭，高罹和高欣则会留下来帮忙，以便高妈妈专心织毛衣。这天兄弟俩一到邮局门口就看见一大群人围着高妈妈的摊位，吵闹声此起彼伏。

“你贪占了我的毛线！我刚去蔬菜店复了称，少一两多，我的毛线可是一块五一两的，你要赔给我三块钱！”一位略显肥胖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指着高妈妈说。

“我没贪占你一钱毛线，你去问问其他人，我织这么久毛衣，少过谁的毛线？当时我要你买一斤四两，你非要买一斤半，织完毛衣后我还退还你一两多毛线。”高妈妈说。

“那我不管，我的就是少了，不信你们谁和我去复一下称。”中年人男子理直气壮地说，还真有位热心看客随他一同去蔬菜店复称，回来说的确只有一斤三两。这时中年男子更加得理不饶人了。

“我的确没贪占你的毛线，请你相信我好吗？”高妈妈委屈不已地央求道。

“那不行，你少了称就得赔！”中年男子不依不饶地说。

“我用五个儿女发誓，绝没拿你一钱毛线。”高妈妈情急之下，突然对天盟誓。

谁知那中年男子非但不信，也指天盟誓道：“我说了谎话就不得好死！”

场面顿时陷入了僵局，周围的人看到两人都信誓旦旦指天盟誓，谁也不像是个讹人钱财的歹徒，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的话。高妈妈顿时没了主意，伏在摊位上失声痛哭起来，高欣一见，也扑到高妈妈怀里哭了起来，高罹则在一旁对那个中年男子怒目而视。

忽然人群中一位老者走了出来，问高妈妈：

“你收他毛线时用的是哪杆秤？”

高妈妈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拿出货柜下自家的秤说：

“收毛线时用的是这杆称，交毛衣给他时用的也是这杆称。”

老者接过秤，问中年人：“是不是这杆秤？”中年人回答：“是。”

接着老者慢悠悠地从中年人手中接过毛衣，连同剩余的毛线一起放进秤盘，边称边问：

“你交给高妈妈的毛线是多少？”

“一斤五两。”

老者仔细看了看秤杆上的标尺，对中年人说：

“没错呀！称起来一斤四两宏，一斤五两绵，都挂得住，除去几钱的损耗，你的毛线没有少呀。小伙子，称与称是由误差的，你没弄清楚情况就冤枉人，可不应该呀！”

中年男子顿时被老者说得哑口无言，于是不再坚持少称的事，但他在结算问题上又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高妈妈织毛衣的手工费是每两毛线二角五分，比别人高五分钱，一斤四两收了他三元五角工钱。中年男子吵着要高妈妈退七角钱，还说多要手工费是剥削。

“我问你：当初是不是讲好一两毛线二角五分工钱？”这回轮到高妈妈理直气壮了。

“说是说好的，但你为什么要比别人高五分钱？”中年男子说。

“第一我织得比别人好，第二我用的材料比别人少，而且从不贪占别人一钱毛线，所以很多人排队也要等着我织。”高妈妈说。

“我就出二元八角，你不退七角钱我就去工商所告你！”中年男子蛮横地威胁道。

高妈妈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中年男子手中的毛衣，怒不可遏地说：

“我拆了它！然后把工钱全退给你！”

中年男子顿时被高妈妈的愤怒吓呆了，一时不知所措。旁边一位大姐连忙走上前，夺过高妈妈手中的毛衣说：

“你和他赌什么气？何苦浪费你的血汗钱！你帮他织毛衣是他的福气，他给钱是天经地义！”

这时，人们纷纷开始指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见状，立刻灰溜溜地拿起毛衣落荒而逃。


晚上高妈妈收摊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等高静弄好饭叫高妈妈吃饭时，却四处都找不到人，高静立刻到杂屋去叫高罹，他们兄弟正玩得欢。高罹一听着了急，连忙走出杂屋，天已经黑了，外面雷声大作，眼看就要下雨，高罹立刻拿起一把伞冲出幸福里，高欣二话没说也拿起伞跟了出去。

高罹和高欣一边高声呼唤着妈妈，一边朝市场走去，这时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市场上阒无人影，高罹本能地朝牌楼口走去，走着、走着他开始狂奔起来，高欣也紧随其后。到了河堤上，闪电光中远远看见江边有个人影，原来高妈妈正蹲在那里嚎啕大哭，浑身上下水淋淋的。高罹和高欣立刻跑过去，两人同时用伞举到高妈妈头上，接着又一起抱着她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高妈妈终于止住哭声慢慢站起来，高罹和高欣立刻紧紧拖住她的衣襟，簇拥着她朝堤上走去。到了堤上，高妈妈渐渐平静下来，她看了看同样被淋成落汤鸡的兄弟俩，语气坚定地说：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跳河，有你们在我怎么能死呢？我是个盆箍，我们家就是木盆，我一死这个家就散了，你们姐弟就会天各一方。”

“妈妈，你答应我们，以后再别到河边来了，那样会吓死我们的！”高罹央求道。

“好，我答应你们，以后想哭的时候再也不来河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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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摊卖零食最苦的要数进货，高妈妈必须凌晨四点起床，摸黑走七八里路到溁湾镇渡口，再坐两次渡轮过河去下河街批发市场进货。遇到枯水季节，还得从便桥走过水陆洲，再乘渡轮过河，起码得花一个多小时。从下河街进完货又原路返回，又要花同样时间赶回来摆摊，而货柜还得每天由高静和高罹帮忙从家中抬出来。整个人就像陀螺一样，片刻也不能耽误，否则便不能赶上七点半学生上课前那一拨购货潮。
好在高妈妈有位闺蜜住在邮政局后面，姓龙，在理发店工作，爱人是麓山大学的工友，以前常常受高爸爸关照。她还有个女儿，叫龙媛媛，与高欣一般大，常常在一起玩。龙妈妈看见高妈妈吃力地抬桌子和货物，便说：

“高妈妈，你如果放心，晚上就把桌子货物一起寄放在我家，早上再搬出去，那样既节约时间又省力。”

“那当然好，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你们还能不相信吗？”高妈妈说。开始的时候，高妈妈的确有点担心，毕竟龙媛媛只有六岁，后来测试了几次，每次进的货卖完后丝毫不差，高妈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龙妈妈对高妈妈的帮助远不止这一点，每天高静高罹上学时都会将高成放在邮政局门外，邮政局门外有排一米高的栅栏，高成正好在其中玩耍，一张小凳子和两件玩具便是高成一天的玩伴。尤其是高欣上了学、高强去了合肥以后，高成只有整天与自己的影子为伴，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小小的牢笼里。龙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当高妈妈忙得顾不上吃饭时，龙妈妈常常会将高成带到家里，让他美美地吃一顿热饭菜。高欣和龙媛媛同上一年级后，他们两家关系更亲密了，这种关系整整维系了他们的一生。

高欣上学后，幸福里的家变得更热闹了。龙媛媛自然是常客，高欣另交了两位形影不离的男伴——邹大安和方正，加上高罹的铁杆兄弟谢四方和高静的小闺蜜，以及常来常往的小邻居，幸福里西北角简直变成了儿童天堂。女孩子跳绳、跳皮筋、跳房子，男孩子打弹子、滚铁环、躲猫猫、捉强盗、打游击战，玩累了大家坐在一起唱歌讲故事。下雨天，杂屋便成了安乐窝，男孩女孩济济一堂好不热闹。原来喜欢打架斗殴的野孩子，自觉与他们格格不入，渐渐将战场转移到幸福里的东南角，后来因为常常遭到父母的训斥，要求他们要向高妈妈家姐弟学习，他们终于耐不住父母的唠叨，将战场搬出了幸福里，于是幸福里终于有了一丝幸福的滋味。

有一天，大家坐在西北角闲聊时，高静说：

“我们替这儿取个名字吧，免得别人问我们时不好回答。”

“叫极乐世界。”龙媛媛说。

“不好不好！”大家纷纷表态。

“就叫它儿童乐园吧！”高罹说。这一次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那间杂屋就叫欢乐角！”高欣说。

从此以后，原来阴森森的鬼屋渐渐从人们的印象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童趣的欢乐与和谐。这时，幸福里的人才发现：原来天真无邪的儿童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奇魔力，这种魔力能将平淡变成非凡、将地狱变成天堂！


邻居中有一位美丽乖巧的女孩，叫唐婉，比高罹大一岁，高罹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常常一起用白纸叠纸鹤、船、亭子、衣服等玩具，这些都是高妈妈教的，唐婉心灵手巧，还教会高罹叠汽车、太师椅等玩具。
有一天，高罹和几个男孩玩瞎子摸人的游戏，唐婉和女孩在跳房子，高罹蒙着眼睛摸着摸着就摸到女孩那边去了，听到前方有“咚咚咚”的脚步声，高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唐婉，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头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高罹取下眼罩一见是唐婉，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因为他曾听人说男孩头被女孩拍了会长不高。

唐婉被踢了一脚也生气了，抓住高罹两只手臂质问道：“你为什么踢我？”

“你打了我的头！”高罹不依不饶地说，一边还想踢，

无耐唐婉力气比他大，两只手抓着高罹使他动惮不得，两人都气得哭了起来。

    这时有小孩叫来了高妈妈，高妈妈立刻看了看唐婉被踢红的脚，安抚她说晚上要好好教训高罹。
晚上高妈妈问明了缘由，耐心地对高罹说：

“你只知道她拍了你的头，却不知道你抱了她的腰，俗话说‘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摸’，一个人不能只记得别人的坏，不记得别人的好，你难道忘了她曾像大姐姐一样帮助你爱护你？”

“谁要她拍我的头！”高罹一个劲嚷着，死也不肯认输。

高妈妈气得拿出量衣服用的竹尺，含着泪朝高罹的手掌心狠狠打了几下，这是高罹第一次挨打，钻心的疼痛终于让他服了输，保证以后再不打人。

深夜，高妈妈捧起高罹通红的手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洒落在手掌心上，看见高罹睁开了眼睛，高妈妈心痛地问：  

“还痛不？”

“妈妈别哭，我不疼了！”

高罹一见高妈妈哭了，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你以后一定要记住：‘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多记别人的好，少记别人的坏’，绝不可逞强任性，蛮不讲理。”

这是高罹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挨打。高妈妈也是第一次打孩子，也是唯一一次打孩子，从那以后不管孩子如何顽皮、如何叛逆，高妈妈再也不用暴力手段去惩戒孩子了，因为她发明了另一种更具威力的武器——慈母之泪，而孩子们只要一看见高妈妈流泪，立刻就会真心悔悟、改过自新。

湖湘思者

    21


搬家后第二个月，姑母风急火急地从千里外的合肥赶到长沙，随身带来高妈妈哥哥的信。姑母既是高妈妈的嫂子，又是高妈妈的小姑，原来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高爸爸将高妈妈哥哥一家接到零陵老家避难，当时高妈妈哥哥已经鳏居多年，后来由高爸爸作伐，将三十多岁无依无靠的老姑娘妹妹给他填房，全家人都习惯称她姑母。姑母为人勤勉能干、任劳任怨，虽然自己没有儿女，却将高妈妈哥哥的四个小孩视为己出，尽心尽力精心培养。

高爸爸家有三兄妹，高爸爸排行第二，大哥目不识丁，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种一辈子田都给别人打工，临近解放那年，高爸爸寄回一笔钱，嘱托大哥给年近三十的小妹找个夫君，谁知大哥统统据为己有，趁别人抛售田地之时大量低价收购，结果一季稻谷也未收获，自己阴差阳错戴上一顶地主的桂冠，解放后大哥被打成恶霸地主，土改中一命呜呼。只苦了一辈子辛勤劳作的小妹，硬生生拖成个待嫁的老姑娘。

高妈妈一见姑母两人便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顿时震惊了孩子们，大家纷纷围拥在她们身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隔了好一会，高妈妈和姑母才止住哭声，迫不及待地询问起彼此的近况。

“我早就想过来，因为小哥哥的事没下结论，才一直拖到现在。哦，你哥哥还有封信给你。”姑母说完，立刻拿出高妈妈哥哥的信来，信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四大张纸，大多是叙述相思之苦和鼓励高妈妈顽强活下去的话，末了写到：“妹妹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帮助你，为了报答妹夫昔日的大恩大德，我拼却老命也要让你们一家六口活下去！”

“我已经和你哥哥商量好了，每个月寄给你们十元钱做生活费。”姑母说。

“那怎么行？你们一个月才三十元，还有几个小孩要养，不行不行！我绝不能要！”高妈妈连忙说。

“你哥哥在运输公司工作，我可以到他们那里当搬运工，一个月赚二十元应该没问题，再说老大已经工作了，可以帮衬一点。”姑母说，“我们还想带一个孩子过去养，你看带谁去好？”

高妈妈正愁如何养活一大家子人，她算了算，每月至少需要三十元才能勉强活下去，还不包括看病、上学、购置衣物的开销，而现在她拼死拼活也只能赚到三十元：打毛衣每月十几元，摆摊卖零食十几元，这还得身体好，一天不耽误。现在听姑母这么一说，顿时振奋起来，眼前那层暗无天日的黑幕渐渐闪现出一丝亮光。

可在决定让哪个孩子去合肥时，高妈妈又犯了难，手掌手背都是肉，任哪一个孩子离开高妈妈都会心如刀绞，好在姑母不是外人，而且离别只是暂时的，情况转好随时可以回来，高妈妈只得狠下心进行选择：高成太小不能去，高静要煮饭洗衣不能去，高欣体弱多病也不能去，最后只能在高罹和高强中选一个。

“我去！我大些，可以帮忙干活。”高罹自告奋勇地说。

姑母看了看高罹说：“你去要买票，一张票十元钱，你妈可以买一百六十斤米了，我还是带高强去吧！”事情终于决定下来，高妈妈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姑母陪着高妈妈一起进货摆摊，像一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亲姊妹，到分别的那一天，高妈妈搂着高强哭得昏天黑地，无论大家怎么劝死也不肯放手，最后还是姑母强行将他俩分开。

湖湘思者

  22


高欣上小学后，比从前更爱看书了，每次在学校借到一本书，一定爱不释手边走边看。这天他正看着书跨进院门，一位六十左右身穿工作服的老爷爷摸了摸他的头，和颜悦色地说：

“小心！你书上的字掉地上了！还不快捡起来？”

“掉地上的字我不要了，那是个错别字。”高欣抬起头望着老爷爷说。

“你看什么书？”老爷爷问。

“《小英雄雨来》，可惜学校里的书太少了！”高欣回答。

“那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喜欢看《海的女儿》那样的童话故事。”

“我在图书馆做清洁工，要是能借到好书，我就带回来给你看。”老爷爷热心地说。

“那好呀！”高欣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谢谢你，老爷爷！”

“你别叫我老爷爷，我还不满五十岁，以前我和你父亲同在中文系教书。”老爷爷说，“我比你父亲小三岁，你就叫我万叔叔吧。”

万叔叔叫万一帆，四十八岁，原来在麓山大学中文系当教授，后来因为历史问题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好在他没有被判刑，只是降为员工，负责图书馆的清洁卫生，工资由原来的四十几元降为仅够糊口的二十元。一家三口也从教授村扫地出门，搬到人人谈虎色变的幸福里来。最大的打击来自他的前妻，在处分下达后第二天，她就带着六岁儿子回了天津老家，不久两人便领了离婚证。

万一帆中等身材，眉眼俊朗，面慈心善，脸色略显暗黑，嘴唇上眉宇间有几道异常醒目的皱纹，精致传神宛如命运之手精心雕刻而成，正是这几道皱纹使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难怪高欣会将他当成老爷爷。不过尽管显得苍老疲惫，他眉宇间依然若隐若现闪烁出一股飒爽英姿。

高欣与万一帆认识以后，明显感觉出万一帆对自己出乎寻常的关心与爱抚，但除了书以外高欣从不接受他的糖果饼干，因为高欣始终牢记母亲的教诲。

有一次，高欣和高罹正在儿童乐园玩，高强玩着玩着，慢慢走到远远的围墙边去了，这时一个野孩子使劲用手指头弹高强的额头，痛得高强哇哇大哭，这一幕正巧被万一帆看见，便大声呵斥道：

“你怎么欺负小孩子？”

“不要你管！他是地主狗崽子，你是地主王八蛋！”野孩子同样大声顶撞道。

这时高罹和高欣怒不可遏地从不同方向猛冲过去，野孩子虽然比高罹高出半个多头，看到他们兄弟俩脸上那股拼命三郎的大无畏气概，顿时吓得落荒而逃，而且从此再也不敢招惹高家兄弟了。

从那天起，高欣与万一帆的心贴得更近了，偶尔也会收下万一帆送的一颗糖或两块饼干什么的，但他从不舍得吃，总是拿回家给高成吃。

有件事，高欣一直想问万一帆，始终举棋不定难以启齿，直到离开幸福里还是没问。那是两个月前，高罹和高妈妈傍晚收摊回家，眼看快到大院了，高罹落后高妈妈十几步，他正想加快脚步赶上去，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左右看了看，迅速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进高罹手中，说了句“我是你父亲前同事，他曾多次帮过我”， 趁高罹还没看清自己的面容，那人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这件事兄弟俩猜了很久，总猜不透这个谜，自从与万一帆成为朋友后，高欣好几次想问都开不了口，因为一旦真是他，高欣知道高妈妈是断然不会接受这种大额馈赠的，五元钱全家人可以吃上好几天了！

万一帆很快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几乎搜遍了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能找到童话、民间故事、古代传说以及适合孩子阅读的逸闻轶事陆续借回家，惹得同事们好奇地与他打趣：

“一个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堂堂大学教授，怎么这么爱读孩子看的书？”

“我这是返璞归真呀！”万一帆微笑着回答道。

万一帆家隔高欣家两排房子，房间也和高欣家一样，一间正房加一间厨房，进门也是一张污迹斑斑的书桌，旁边一张单身床，桌上立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六岁儿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孩一脸灿烂的笑容，幸福得像童话中无忧无虑的小王子，除此之外房间里空空如也。

高欣一进门，万一帆立刻拿出糖果饼干招待他，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宛如遇见了久别的亲人。接着万一帆迫不及待地谈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谈着谈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怪不好意思地停下后，转而询问起高欣的学习和同学间的趣事。

高欣去万一帆家的事被高妈妈知道后，高妈妈禁止他再去串门，而且规定所有不熟悉的人家都不准串门，这一次串门成了高欣四年中最愉快的回忆。高欣喜欢和万一帆闲聊，因为和他在一起时他感觉自己离父亲很近很近。

后来高妈妈一家被麓山大学赶出幸福里时，万一帆送给高欣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那是一支崭新又精致的钢笔，用一块红绸布小心地包裹着。笔记本首页万一帆用娟秀工整的正楷写了几行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终将到来。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
      即使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会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普希金


高欣曾经听过这首诗，那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因为高妈妈没有帮高欣借到合身的白衬衣，他不能和同学们一起登台表演大合唱，于是郁郁寡欢地溜回家，对着那株孤零零的桂花树独自流泪。万一帆见了，走过来轻轻抚摸着高欣的头，他没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吟诵起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后来每逢遇见不开心的事，高欣都会想起这首诗，想起万一帆那忧郁而充满期待的目光，还会想他的儿子是否也得到了一支崭新而精致的钢笔……

高欣当时除了唐诗还从来没有读过外国诗，但每次读起这首诗，他总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快慰与巨大的力量。于是他猜想：那个姓普的人，一定也像世界上珍稀的金子一样高贵而可爱。

湖湘思者

23


麓山大学商业街在岳麓山南门外的登山路旁，马路右边依次是理发店、邮政局、百货店、饮食店、银行；马路左边依次是蔬菜店、修鞋店、修钢笔店、修自行车店、新华书店。这条路是登山的必由之路，也是学生上学、工人上班、教授上课的必经之路。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上，人们总能看到一位和蔼慈祥的中年女人，她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长年累月地默默驻守，穿一身黑衣服，脚踏青布鞋，留一头齐耳的短发，穿着简单朴素，却异常干净整洁。她整日在小小摊位后正襟危坐，手中永不停息地编织着毛衣。她容貌端庄，端庄中透出一丝妩媚；她神态娴静，娴静中显出几分灵动。宛如莲座上的观世音、碧池中的水莲花，人人可以亲近，却无人胆敢亵玩。她就像市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为市场的喧嚣和铜臭送去一缕缕馨香。

有一次，龙伯妈看着高妈妈日益消瘦的面庞，无比怜惜地问她：

“高妈妈，你从没想过离婚吗？我们学校那么多女人都在男人倒霉后远走高飞了，你拖五个儿女能把他们拖大吗？”

“我从没想过！就是我男人不在了我也不会再嫁，因为我已经嫁给我五个儿女，我要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过了两天，学校文工团团长找到高妈妈，她俩曾是无所不谈的好闺蜜，团长是专程为一位鳏居的教授前来说媒。那人刚满五十，健康端正，女儿嫁到异国他乡，他独自守着教授村一套四居室带花园的大房子，月薪五十元，他了解高妈妈的情况，对高妈妈一往情深，他说只要她离婚，他原意与她一道抚养五个小孩。高妈妈听完团长的介绍，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吗？一个健壮男人也养活不了五个孩子，你一个柔弱女子人怎么能够养活他们？”文工团团长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正是为孩子着想才不愿意离婚，孩子只有在父母保护下，与兄弟姊妹在一起才能健康成长，苦一点穷一点只会把孩子磨炼得更勇敢坚强。”高妈妈回答。

“要是养不活，饿死了怎么办？”团长问。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在，办法总会想出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也请你替我转告对他的深深谢意。”

像这样做媒的远不止一次，居然还有人提出要领养高欣和高成，这些都被高妈妈一一拒绝了，高强离家已经成了她永久的痛，每当夜深人静时，高妈妈总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高强，心中不免感到一阵阵刺痛。


高妈妈做生意始终坚持不卖烟酒槟榔，她认为那些东西有损人的健康。她还始终恪守诚信经营童叟不欺的原则，绝不因为孩子小就克扣他们的分量。因此高妈妈的摊位渐渐成了孩子们的聚集地，为了买一颗糖或者二两花生他们宁愿排队等待，也不上别家去购买。有时候孩子少一两分钱，高妈妈会允许他暂时赊欠，但孩子们总会把欠款还上。

理发店前还有一个摆摊的中年女人张胖子，她烟酒槟榔都卖，摊子也比高妈妈大，赚的钱自然也多。后来看见小学生排队到高妈妈摊位买，心里很不爽，常常背后奚落高妈妈：“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想守贞节牌坊，看不饿死你们才怪！”高妈妈知道张胖子嫉妒自己，处处让着她，尽量不与她发生冲突，张胖子看到人人都敬重高妈妈，久而久之也慢慢释怀了。有时候谁有事离开，彼此打声招呼，对方就会给予关照，他们的相处终于打破了‘同行是冤家’的惯例。

高妈妈一直坚持摆摊七年，直到累得病倒才罢休。麓山大学区人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谁也没想到高妈妈竟以女性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片天，硬生生将五个儿女养大，而且没耽误一个孩子的学业。

在摊位上，高妈妈还长年累月无偿地替目不识丁的人读信、写信，有些远在十多里外的人都来找她。有个孤寡老婆婆，每月靠外地儿子寄点微薄的生活费生活，钱不够用她就上街捡废品补贴，左邻右舍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高妈妈却对她照顾有加，除了读信写信以外，还替她向政府写申请补助报告，她们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老婆婆临终前坚持强撑着拐杖，一步一挪赶来与高妈妈话别，那时高妈妈已经瘫痪在床了。


高妈妈有天清理衣物时，在箱底发现一件棕色毛呢大衣，大衣几乎是全新的，当时没舍得以一折价格出售，所以一直留着，后来便渐渐忘了。天气渐渐转凉时，高妈妈突然灵机一动，试着将它改成毛领在摊位上出售，价格比市场价略微低一点。高妈妈先试着改了几条，一挂出去马上被人买走，于是她将整件毛衣全部改成毛领，并陆陆续续卖了出去。

那天晚上，高妈妈算了算收入，竟发现这一件呢大衣的收入超过了已售衣服的总和！高静在一旁听到后无比感慨地说：

“要是那些衣服等到现在来卖，收入肯定要翻七八倍！”

“是呀，那些衣服我都是一折卖的，有的还有九成新呢。”高妈妈说。

“那时候我们多傻呀！”高欣听了也在一旁説。

“还不是怕你们饿死！”高妈妈笑着对高欣说，听得出她一点没有因为高欣的话气恼。

停了一会，高妈妈环顾一下大家，提高了声音说：

“你们要记住：永远不要后悔，后悔是失败者的标配！‘吃一堑长一智’‘失败是成功之母’，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湖湘思者

   24


有一天，高妈妈正摆着摊，忽然双腿站立不起来，显然是老病复发了。当时幸好放寒假，高欣高罹见状，连忙收了摊一左一右搀扶高妈妈回家。高妈妈的腿病是在零陵乡下生高强时落下的，分娩后曾瘫痪在床半年，后来找了位老中医，吃中药贴膏药才渐渐康复，现在旧病复发急坏了高妈妈，躺了两天，高妈妈再不肯呆在家中，贴着膏药一瘸一拐摸到摊位上来。摊位上高静和高罹正在做生意，看见高妈妈来了，连忙让她坐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马路对面正巧看见麓山寺的杨和尚出诊。

杨和尚六十多岁，天庭饱满、春风满面、双目炯炯有神，活脱脱弥勒佛再世。他认认真真为高妈妈切完脉，又仔仔细细询问该病的来龙去脉，随即从药袋里拿出六小包药，对高妈妈说：

“你这病一半是风寒，一半是劳累，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唉，没办法呀！五个儿女要吃喝、要读书。”高妈妈叹了口气说。

“这是三天的药，吃完如果有效果，你叫小孩去麓山寺拿药，你这病起码得吃三个月，想断根就不能太劳累。”杨和尚说。

杨和尚是常德人，祖上世代行医，日军围攻常德时，他全家人都死于战火，适逢他外出行医才留得一命，从此他心灰意冷出家为僧。杨和尚来到麓山寺后，深得主持欢心，因此滞留于此，但他像济公一样耐不得寂寞，常常背着药袋四处游走，草药多是他亲手采摘，他的收费无论贫富均为三元三角三，但偶尔也分文不取。他得知高妈妈的境遇后，坚持不肯收钱。

杨和尚为高妈妈专门配制的草药叫“菖蒲根”，高妈妈服药以后，病情果然减轻许多，于是高罹和高欣便前往麓山寺取药。麓山寺兄弟俩只在外面看过，从未踏进庙里观光，他们跨进宏伟肃穆的山门，第一次走进色彩斑斓的大殿，看见左排廊坊住着和尚，右排廊坊住着尼姑，个个都身着道袍，头戴布帽，谨声慎言。只有杨和尚光着头，朗声说笑，好不逍遥自在。除了杨和尚，另有三两个小和尚，大多不与人对视，低眉顺眼匆匆而过，尼姑那边也一样，一个老尼姑走过来与杨和尚搭讪，还对高罹高欣笑笑，几个小尼姑身影一闪，倏忽就不见了踪影。高欣不害怕挨近杨和尚，却害怕靠近老尼姑，尤其怕她摸自己的头。

“这次你们拿一个星期的药，吃完下星期天再来，如果我不在，你们就找她。”杨和尚指了指老尼姑说，
“来，我带你们去见一个千年前的老爷爷。”

于是杨和尚带着高罹和高欣参观了闻名遐迩的六朝松，还与他们讲了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的打趣故事。高罹看到那几个小和尚和小尼姑后，一直耿耿于怀，临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杨和尚：

“你们和尚娶老婆吗？”

“当然娶老婆，不娶老婆哪来的小和尚？”杨和尚笑着调侃道。


高罹和高欣第二次来的时候，杨和尚果然没在，好在老尼姑看见他们后立刻前来招呼他们。

“老奶奶，你老公要我们找你拿药。”还没等高罹开口，高欣突然冒冒失失地说。

“你瞎说什么？和尚尼姑都不能结婚！”老尼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她生气地说，“是杨和尚对你们说的吗？你再说我不给药了。”

“对不起，老奶奶，杨和尚没有对我们说，是我弟弟不懂事乱说的。”高罹一见情况不妙，连忙道歉道。

“老奶奶，我错了，以后我再不说了。”高欣也紧跟着说。

等高罹和高欣再次见到杨和尚的时候，他显然已经从老尼姑那里得知此事，但他并没有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

“上次我是和你们开玩笑，和尚尼姑结婚就破了戒，是万万不能干的。你们以后再不要说了，小心她打你屁股哦！”

杨和尚对高妈妈的无偿赠药一直延续了五年，高妈妈的腿病一直得益于“菖蒲根”才没有恶化。后来人民政府对寺庙僧人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杨和尚也被迫还俗，以后便杳无音讯了。高妈妈的草药中断以后，腿痛的时候不得不用二分钱一包的“何济公”来替代。

杨和尚很喜欢小孩，有一次，他蹲下来和高罹聊天的时候，发现高欣望着自己头上两排香疤着了迷，看到高欣想摸又不敢摸，一直默默数着，杨和尚便对高欣说：

“你想摸就摸一下！”

高欣伸出手摸了摸杨和尚头上那六个小洞，感觉柔柔的滑滑的很好玩，于是问杨和尚：

“这是怎么来的？”

“是师傅用艾草烧出来的。”杨和尚说。

“你不怕痛吗？”高欣又问。

“不怕痛！”

“那它有什么用？”

“它治好了我的心绞痛。”

杨和尚每次和高罹高欣聊天都很开心，他不断教他们辨认草药，还叮嘱他们千万注意草中的毒蛇，谁知这话竟一语成谶，高罹和高欣搬到荫马塘后，高欣果真被毒蛇咬伤，后来还是多亏杨和尚，一句话将命悬一线的高欣从鬼门关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