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笔耕路（长篇连载）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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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的凌晨，高欣被高妈妈的起床声惊醒，看着高妈妈每天很早去进货，他既心痛又担忧，便偷偷爬起来跟着高妈妈，他怕高妈妈发现一直不敢走得太近。过了自卑亭高欣加快了脚步，高妈妈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停下来望了望，一看见是高欣忙问：

    “你不睡觉，跟着我干什么？”

“我们明天不读书，天这么黑你就让我跟着你吧！”高欣怕高妈妈让他回去，连忙央求起来。

“好吧，要走很快的，你走得动吗？”已经走了这么远，高欣回去高妈妈也不放心，只好无奈答应。

“你放心，我快读二年级了，走得动！”

四周漆黑一片，只能勉强看见泥石马路模糊的影子，四周的树和草地全被黑暗吞没了，高欣跟着高妈妈加快脚步努力朝前赶。走到二里半时，黑暗忽然越来越浓了，高欣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好奇，于是问高妈妈：

“妈妈，为什么天越来越黑了？”

“别怕欣儿，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一会儿天就会亮了。黑暗最深最浓的时候，光明就会来临；人生也一样，愁苦最沉重最难熬的时候，快乐就会来临。所以一个人不要怕吃苦，你不害怕就会苦尽甘来，你害怕了则会苦上加苦！”

到了溁湾镇轮渡码头时，天慢慢开始亮了，高妈妈对高欣说：

“坐船你要买票了，你就在岸边等我把！”

高欣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江边，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天大亮时，才在人群中看见高妈妈熟悉的身影，他立刻跑了上去，接过高妈妈手中的一个小包背在身上，与高妈妈一道走回家。这时公交车已经开始营运，公交车五点发车，从溁湾镇到中南矿冶学院全程十余里，票价一角六分钱，分段计价，从岳麓山到溁湾镇八分钱，因为舍不得花那八分钱，高妈妈总是步行回家，只有时间太晚时，怕赶不上学生上课前摆摊，高妈妈才会咬咬牙坐一回公交车。

在高妈妈腿痛不能下地那几天，高静只能和高罹一起去进货。有一次高静在马家巷一个商贩摊担上买货，随手将装钱的小布包放在摊担上，谁知一转眼钱包不见了，只见旁边多出一堆包装纸。高静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问小贩：

“老板，你看见我的钱包了吗？”

“谁看见你的钱包了？你要买东西快点挑，不买就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牛高马大的小贩恶声恶气地回答。

一想到没钱进不了货，高妈妈一定会急死，平时文文静静的高静不知哪来的勇气，不顾小贩凶神恶煞的催促，发疯似的在摊担上四处翻找，最后终于在包装纸最底层找到自己装钱的小布包。

高静一般在高妈妈出门后，隔一小时起床，弄好早饭六点多叫醒弟弟们，吃完饭与高罹高欣一起上学，顺便带上高成，将他放在邮政局门口等高妈妈进货回来摆摊。

高静继承了高妈妈唱歌的天赋，在学校唱歌比赛中没少拿奖牌，但在高爸爸被捕后，她再也不肯登台演唱，只在幸福里的儿童乐园和欢乐角为弟弟们演唱。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即使在高爸爸出事后，依旧保持着全班的领先记录。高静对弟弟们的关爱，也继承了高妈妈天性，她从不对他们高声喊叫，弟弟们犯了错，她也是细心解释耐心开导。从高爸爸走后，高静早已从一个只会撒娇的小女孩，骤然成熟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小母亲，她对弟弟们的照顾无微不至，而且年复一年始终如一。

高成满三岁那天，他趁高妈妈在厨房煮饭的时候，将一罐糖拿到儿童乐园去，那可是高妈妈用十元钱从批发市场买回来，准备带到摊位上去卖的。儿童乐园有八九个三四岁的小孩在玩，高成将罐子里的糖一一分发给大家，不一会糖就分发完了，有些孩子不但吃了，还把糖带回了家，等高妈妈发现时，糖罐里已经空空如也。高妈妈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吞下这枚苦果。过了两天，孩子家长得知这件事后，纷纷你一元、我二元地将钱塞到高妈妈手中，收回来的钱居然超过本钱一倍，高妈妈感慨地对儿女们说：   

“世上还是好人多，你们千万要记住：一个人不能将人心想得太坏，如果那样的话，久而久之那个人的心也会慢慢变坏。”

高妈妈最得意的事就是去参加学校期末的表彰大会，那天她会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罩衣，散会后高妈妈手捧三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开心得像捡了宝的孩子一样，在高静高罹高欣的簇拥下兴高采烈地走回家。

高妈妈原来很爱看电影，只要有新片她一定不会缺席，高爸爸被捕后她再也不去看电影，她说自己“喜剧不愿看，悲剧不敢看”。有一次，在高欣苦苦哀求下，高妈妈带他去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影片一开始高妈妈便泪流不止，看完电影时，一张手绢拧得出泪水来，从那以后高妈妈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但她会看书，高罹和高欣借回家的世界名著有时间她都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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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正值大雪纷飞，路上行人寥寥，九点高罹坚持冒雪摆摊，十一点母亲前来收摊，他们刚进家门，百货商店一位姓谭的工友便尾随而来，对高妈妈说：

“高妈妈，我找你家老二问点事，很快就回来。”

“是谭师傅啊，请进来喝杯茶吧！”高妈妈笑呵呵地说。

“不坐了，我们还是快去快回。”谭师傅说。

“好，罹儿你就和谭师傅去吧，莫贪玩，早点回来吃饭。”

路上谭师傅一言不发，将高罹直接带回家，他家在理发店后面，与龙师傅家门对门。高罹一进厨房，只见凶神恶煞的谭师母手持短扫帚，气势汹汹地训斥着自己的独生子，谭伢子比高罹小一岁，一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样子。

“儿子你说，你上午到过什么地方？”谭师母瞟了高罹一眼，大声说。

“我只到过高妈妈的摊位上，和高罹说了几句话，没去别的地方。”谭伢子回答。

“高罹，你听到了吗？他只到过你那里，拿出来吧！”谭师母厉声对高罹说。

“拿什么呀？”高罹一头雾水。

“装什么蒜？三块钱！今天谭伢子从家里偷走三块钱，我知道一定是他拿的。”谭师母说。

高罹极力分辩，可谭师母不依不饶，硬说钱放在高妈妈摊位上了，见高罹死不承认，她狠狠抓住高罹的两只手臂使劲摇，疼得高罹嗷嗷直叫，这时谭师傅也在一旁帮腔，说只要高罹拿出来，他们绝不告诉高妈妈，也不对别人说这事。争执了很久，谭师母见高罹一口咬定没拿，气得一边高举扫帚一边叫骂：

“你家最穷，只有你会偷！反革命狗崽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刚回家的龙伯伯看到了，连忙问谭师傅出了什么事，听完事情经过后，龙伯伯又问高罹是否拿了钱，高罹一见龙伯伯眼泪花一下便流了出来：

    “龙伯伯，我根本没看见他的钱，她们冤枉我。”

龙伯伯转过头对谭师傅说：“老谭，大家都知道高家孩子品行好，我们住这儿几年了，你可不要冤枉人家孩子。”

这时，谭师母恶狠狠地对龙伯伯说：“你说得轻巧，又没偷你家钱，你别管闲事，反正他不交出三块钱，就别想回家。”

接着谭师母转身一边用扫帚连连拍打灶台，一边凶神恶煞般对高罹说：

“莫以为有人撑腰就可以蒙混过去，你再不承认，这里是麓山大学的地盘，我告诉领导明天就不让你家摆摊！看不饿死你们！”

龙伯伯看见谭家人横蛮不讲理，无奈地退了出去，等龙伯伯一走，高罹立刻害怕了，他不怕他们打，却害怕以后不能摆摊，那可是他们全家赖以活命的最后依靠呀！于是，高罹嘟嘟喃喃地说：

“我回家找妈妈要钱给你们，你们千万要让我家摆摊。”

突然一阵冷风袭来，门一开，高妈妈紧跟着龙伯伯闯了进来，听到高罹说的话，高妈妈疾言厉色地问高罹：

“罹儿，你到底拿了没有？拿了就承认，向他们道歉，没拿刀架脖子上也不能低头！”

高罹一见高妈妈，立刻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根本没有看见费伢子的钱，他们骂我，把我的手臂抓得好痛，还说不准我们摆摊。”

高妈妈听完高罹的哭诉，气愤填庸地质问谭师傅：

“你们说我儿子拿了钱，你们看见了吗？”

“我们没看见，是谭伢子说钱到你们摊位以后不见的。”谭师母说，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霸气。

“你们没证据就冤枉小孩，恐吓威逼，还抓伤他！走！我们去派出所，让警察来调查，如果是罹儿偷的，就赔你们钱！我还要警察关他几天！”高妈妈忽然提高声调，厉声说道。

“去就去！谁怕谁！。”谭师母也毫不示弱地说。

这时，沉默已久的谭伢子一听要去派出所，突然小声对谭师母说：“妈妈，别去派出所！”

高妈妈看出谭伢子胆怯了，便和颜悦色地问他：

“谭伢子，你是诚实的孩子，好好想一想，钱到底在哪里丢的？”

谭伢子迟疑了片刻，终于说出实情：原来他偷了钱后，去过高妈妈的摊位，离开高罹时，他还从口袋里拿出来看过。后来和同学一起玩雪，堆完雪人后钱不见了。

“我真不道钱丢哪里了，我没说是高罹，是我妈妈说高罹偷的。”谭伢子委屈地说。

听完谭伢子的话，高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硬逼着谭家人去派出所，还要龙伯伯作证，还高罹一个清白，并且说还要去医院验伤，让警察来处理。

这时候谭师傅连声向高妈妈道起歉来，说自己绝没碰一下高罹，是他老婆性子急抓痛了高罹。谭师母则心有不甘，在一旁嘀咕着：“那我的钱不白丢了？”僵持了一会，龙伯伯再三从中劝和，高妈妈查看了一下高罹的手臂，见只是红了一些并无大碍，于是带着高罹离开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一点不错，高欣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称称、算账，十来种商品的价格也背得滚瓜烂熟，俨然成了高妈妈得力的帮手。一天，高妈妈有事离开了，高欣颇为得意自己当小老板。这时，一个长发女大学生来买糖和瓜子，买完后她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钱包忘在摊位上，高欣发现后立刻追上去交还给她，女大学生看着高欣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摸了摸高欣的头说：

“你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女大学生回宿舍后逢人便说，于是很多女生买东西都会来高妈妈摊位买。晚上，高欣得意洋洋地对高罹说起这件事，高罹说：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妈妈、姐姐和我都遇到过这种事，拾金不昧是做人最基本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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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更下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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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这首著名的《登鹳雀楼》对那些深陷苦难泥沼的人，仿佛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因为他们越是想“更上一层楼”，结果却是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别说“千里目”了，连十里、一里也休想看到，弄不好还会落得一个鼠目寸光的凄切下场。

高罹和高欣的遭遇正是这样，在幸福里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后，高妈妈忽然接到麓山大学校委会的通知，勒令他们七天内搬出大学校区。至于搬到哪里去，通知上只字未提，因为他们已经不属于麓山大学的公民了，校委会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对他们予以安排。听说自从高妈妈住进鬼屋后，幸福里的人看到她家五个儿女个个健康活泼、聪明懂事，于是渐渐对鬼屋刮目相看了，认为那不是凶宅而是福宅，不少无房户纷纷向领导提出要求，领导迫于无奈才赶走高妈妈。

高妈妈接到通知后，放下所有的工作，马不停蹄地开始寻找房源，一连奔忙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在荫马塘靠岳麓山一侧的山边，每月花一元二角租到一家农民的房子。“新居”离幸福里一里多远，搬家持续了两天，因为从马路边还有一段五十米凹凸不平的小路，像个病歪歪的老人似的歪斜而上，走在小路上稍不留神便会人仰马翻。

搬家前，高欣看着杂屋最里面那个静静沉睡了一年多的旧背包，忍不住打开看了看，除了几件旧衣裳，他居然还发现一本半新的《成语词典》和一本全新的《格林童话》。高欣想：莫非这是那个屈死的冤魂，为了感激高欣驱散房中的晦气，而特意留给他的馈赠？高欣还想：莫非在前往极乐世界时那人还读过这本书，青蛙王子的离奇遭遇还曾深深震撼他绝望的心灵？

“新居”是栋一百多年的干打垒老房，黒瓦黄墙，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成年旧屋的霉熏味。左边两间住着房东一家，右边两间坍塌了半边围墙，只剩一间半了，高妈妈一家就住在那间幸存的屋里，坍塌的半间是房东的猪圈，中间有块破烂的木板隔着，臭气不时从木板缝隙中袭来，熏得人头晕目眩。

房间很小，搬来的大床占了大半间房，好在高妈妈也没有第二张床，大家只好全挤在一张床上睡。没有厨房只好在猪圈旁煮饭，煮好后端到房间里吃。从猪栏屋后面坍塌的地方可以看到外面的橘子树，树上不时有一两只小鸟贼头贼脑地朝里面窥探，地上偶尔有老鼠和蛇一溜烟窜过。

第一天晚上，大家都围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唯一一盏煤油灯，高妈妈说：

“屋宽不如心宽，你们不要怕，松柏经历严寒会长得更加浓郁青翠。”

“妈妈，你别担心，我们一天天长大了，没什么困难能够吓倒我们！”高罹说。

“我们连鬼都不怕，还会怕猪吗？”高欣说。

“这里好，我可以到橘林里去唱歌。”高静说。

“我更不怕，我喜欢和猪玩！冬天我还可以滑雪！”高成兴高采烈地说。

高妈妈听了，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停了一会她叮嘱大家道：

“现在橘子红了，你们千万别摘橘子，地上的也别捡，免得别人误会。”

“知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高静高罹高欣异口同声地说，高成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们，好奇他们的声音怎会那么整齐划一。

楠橘是岳麓山橘农的主业，种植蔬菜和养鱼捕鱼只是副业。建国初期岳麓山的楠橘是驰名世界的水果佳品，橘子红了以后橘农会用彩色的透明纸将那些个头大亮橙橙的包裹起来，出口到苏联、朝鲜、越南等友好邻邦。

橘子红的季节，是橘农最伤神的时候，他们要昼夜不断地防止大人偷摘，还要驱赶企图行盗的顽童，虽然他们四处贴满 “偷橘一个罚款五元”的告示，但偷盗之事仍时有发生。对于大小偷，橘农会痛打一顿，被打的大人往往不敢再犯。橘农最怕的就是那些小小偷，都是乡里乡亲的，打是万万不能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引发两个家庭间的战争。小孩偷摘橘子时，还会连枝干一起扯下来，这让橘农伤心不已。所以橘农常常躲在暗处，发现哪个小孩有偷橘企图时便大声吆喝，吓得他们四处逃窜。

高妈妈家住在桔园中，屋后满是橘树，水井也在橘园中，挑水的时候必须穿越橘林，可是高妈妈家姐弟即使头碰到橘子也不看一眼，掉落在地上的橘子他们会小心跨越，从不捡拾。特别是猪栏屋倒塌墙外的橘树，只要站在断墙上便能摘到，收获的时候橘农们发现：高妈妈屋后的橘子挂满了枝头，又大又亮一个都没少，他们不由得暗暗称奇，真心佩服高妈妈教子有方。于是纷纷用高妈妈孩子为榜样，鼓励其他孩子向他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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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邓大嫂为人尖刻吝啬，听说高妈妈是反革命家属，又有五个儿女，本不想应允，无奈她的猪栏屋已经空置多年，不得已才出租给高妈妈。隔壁是他大哥家，邓伯伯是个老实巴交的橘农，敦厚憨直不苟言笑，前妻为他育有两儿一女，妻子病逝后，邓伯伯又娶了向伯妈。向伯妈是益阳人，出生贫寒，读过点书能识文断字，为人正直善良、干练泼辣、敢作敢当，是荫马塘第一届居委会主任。

有一次高成用三张凳子在堂屋里玩游戏，邓大嫂见了，当着小孩的面就对高妈妈抱怨起来：

“你们只租了一间房，我已经同意你在猪栏屋里煮饭，堂屋里你们就不要放东西了！”

晚上孩子们放学后，高妈妈对大家说：“你们以后不要去堂屋玩，邓大嫂已经在说闲话了。欣儿，你平时还是要记得把堂屋打扫干净。”

后来向伯妈来高家里串门，看见他们四姐弟全挤在房间里，高成在地上玩小汽车时还连连撞到东西，便问：

“你们怎么不到堂屋里玩？那里多宽敞。”

“隔壁妈妈不让。”高成说。

于是高妈妈便将邓大嫂说过的话对向伯妈说了，向伯妈一听，立刻去找邓大嫂。

“高妈妈家房子那么小，你的堂屋就让小孩子玩吧！”向伯妈说。

邓大嫂听嫂子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地辩解道：“我又没有不让他们在堂屋玩，我只说不要把东西放在堂屋里。”

从那天起，高成又常常在堂屋里玩汽车、滚皮球，但是几个大孩子宁愿跑到橘园去玩，也不在堂屋里玩。
一天晚上，雷声大作暴雨倾盆，高妈妈屋里如同无数小溪飞流直下，他们连忙将所有能盛水的东西，统统找出来接漏雨，盆盆罐罐摆满一屋，床上则用一块塑料布遮挡，塑料布太小只能栏住小半边床，全家五口人只能眼巴巴坐着挨到天亮。

第二天，向伯妈看见后又去找邓大嫂。

“别人出钱租你的房子，你就应该将房子修缮好，雨漏得那样子，叫人家怎么安身？再说你的房子不修好，久而久之也会垮塌。天晴了你赶快叫人来修，瓦不够我那里还有，你去拿来用！房间去猪圈的门也要重新装一扇，那块破木板臭得人怎么睡得着觉？”向伯妈说。

过了几天，屋顶和门很快修好了，高妈妈的心病总算消除了，大家对向伯妈的感激和敬重也与日俱增。
在居委会评选五好家庭的家属大会上，向伯妈提议选高妈妈，她说：

“高妈妈一人供养四个儿女，三个读书的个个是三好学生，他们从不用粗痞话骂人，也不打架斗殴，橘子掉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更别说偷树上的橘子了。像他们那么有教养的孩子，我们整个岳麓区都少见，五好家庭我投高妈妈一票！”

大家听了纷纷表示赞同，没有一个说三道四的。

后来在表彰五好家庭的文艺晚会上，向伯妈又极力鼓励高静上台唱歌，高静胆怯迟迟不肯上台，向伯妈说 ：

“别怕，我知道你唱得很好，这儿没有外人，都是邻里相亲的，你只当是在家里唱好了！”

在向伯妈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下，高静终于登台演唱了一首《兰花草》，这还是高爸爸被捕后高静第一次登上舞台，她悠扬深情的歌声久久地在岳麓山与天马山之间回荡，激起了到会观众的满堂喝彩……

第二天，当向伯妈敲锣打鼓将五好家庭牌匾挂在高妈妈门上时，高妈妈禁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这泪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自己的儿女们流下的。五好家庭的牌匾像一道绚烂的阳光，给苦难深重的高家母子带来一丝久违的温暖。

有儿童的地方，从不会缺少欢乐，因为每一个儿童都是为欢乐而生的。自从搬到橘园后，姐弟们不方便让同学来家里玩，失去了在幸福里儿童乐园时的种种欢乐，但他们很快又找到自己独有的乐趣。

首先高静没有因为房小而失落，下雨天她会专心致志地在家练书法。她的书法从小由父母传授，加上天资聪慧，早年在学校书法比赛中夺过头筹，现在更是炼得炉火纯青。向伯妈每一次出墙报都要请高静书写，高静那一手娟丽秀美的字体常常引来无数赞叹，后来麓山区的重要通知，区里也专程派人登门求字。

其次高静更热衷唱歌了，天晴时她会去橘园里唱，让满山橘树聆听她动人的歌声；下雨时她会在猪栏屋里唱，让那三头大肥猪尽享音乐的美妙。久而久之，邓大嫂发现她的大肥猪越来越会吃、也越来越发膘了，于是她也渐渐爱上高静的歌声，为了不影响高静临场发挥，邓大嫂打扫猪圈的次数明显增加了，猪栏屋的熏臭也因此减少很多。有时候没听到高静的歌声时，邓大嫂还会风趣地对高静说：

“高静，你怎么不唱歌了？我的大肥猪还伸着头等你表演节目呢！”

高罹则渐渐迷上打弹子，打弹子是一种极其考验智力和耐力的游戏，要用手指把圆滚滚的玻璃弹子弹出，击中数米远对方的弹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胜者可以赢获对方的弹子、油板、洋菩萨等物件，还拥有刮对方鼻子的权利，这种游戏能极大满足一个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高罹常常去邻居家禾坪上玩，而且练得一手绝技，打遍荫马塘无敌手，结果高成耳濡目染，三岁多便能打败五岁多的对手。

高欣则爱上了滚铁环。滚铁环是用一根带弯钩的铁棍推动一个圆铁环，让铁环快速滚动，滚动时不能让铁环倒下，谁滚得最久最远谁就是赢家。高欣玩了几天后，居然能从家中一直滚到学校，铁环一次都没有倒下，中途他还要不断变换花样，不断从石头或从木棍上碾过，并始终保持不倒的记录。

橘子收割完后，高罹和高欣会在橘园里打游击战，每人拿根小木棍当枪，漫山遍野地相互追逐，玩得不亦乐乎。打游击战时，高成总像跟屁虫似的跟着高罹和高欣，他们一边要照看高成，一边又要防止敌方发现，常常功败垂成，但他们兴致与欢乐丝毫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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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卑亭往东，穿过凤凰山与天马山之间的夹缝，走过一道长长的陡坡，沿泥石马路可以直达牌楼口。牌楼口是河西的货船码头，与河东的灵官渡遥遥相望，两渡口之间横亘着水陆洲，洲上东西两边均设有船渡码头。牌楼口与灵官渡历史上统称朱张渡，因朱熹、张栻讲学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时，经常渡江交流而得名。

牌楼口经常有运砖石河沙的船舶停靠，卸下后再用人力板车拖至麓山大学和中南矿冶学院。搬运工人用的是三米多长的人力胶轮平板车，一车每次能装一千多斤，拖上坡时往往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青筋突兀，所以拖车师傅都会在坡下停住，叫一两个小孩帮忙推车，以减轻自己的体力和加快行进速度，以便多拉趟次增加收入。

岳麓山附近共有三个上坡，一个从溁湾镇到二里半，一个从牌楼口到自卑亭，还有一个在荣左路八字墙一带，前两个只有四百米长距离，后一个有一千米长距离，短上坡推一次两分钱左右，长上坡可拿五六分钱一趟，给钱多少由孩子个头大小而定。

高罹放寒暑假时大多在八字墙一带推板车，一天能赚四五角钱回家，每当他把钱递到妈妈手中时，妈妈总会眼眶红润心痛不已，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欣见了也跃跃欲试，总想着哪一天自己能够满载而归。这一天他看见高罹出去推板车，便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八字墙才赶上高罹，高罹一见便说：

“你怎么来了？今天太阳这么大？”

“你就让我试一次吧，反正来也来了。”高欣说。

高罹无奈只好带他一起推车，高欣个子小，拖车师傅都不愿意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的，说好高罹五分钱，高欣两分钱。高欣推车十分卖力，车子走得飞快，令拖车师傅十分满意。推完一趟转回来时，高罹对高欣说：

“你不能这样推，不然很快就会力气耗尽，要悠着点。推车不能太卖力，也不能太懒，太卖力坚持不久，太懒没人要。要掌握力量的大小，保持拖车师傅的速度不比别人差就可以了。”

下一次推车的时候，高欣推着推着又拼命地推，结果累得满头大汗，一天下来，他们一共推了九趟，高罹赚了四角五分，高欣赚了一角八分。高欣第一次赚到钱，心里美滋滋的，神气活现地将钱交给妈妈，还说：

“妈妈，你看，我也能赚钱了！”

谁知当天晚上高欣便发起烧来，第二天高妈妈赶紧带他去卫生院看病，打了一针退烧针，拿了一些药，共花去一元六角。回来后高妈妈对高罹说：

“罹儿，你以后再不要带欣儿推板车了，免得偷鸡不着蚀把米。”

高欣病好以后，总结了一下经验：第一，推长坡太累，自己吃不消，以后只推短坡，宁愿少点钱。第二，推车时不能太卖力，要悠着点。后来他偷偷地去推牌楼口到自卑亭的短坡，一分钱一趟，每天也能挣一角多，而且还不太累。过了十几天，当他把一元五角钱递给妈妈时，他才说出自己推板车的事。高妈妈同样也是红着眼眶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罹和高欣推板车有个习惯，就是推的时候把鞋子挂在腰上，因为推车时很费鞋子，而且光脚板踩在泥石地上，好用力也不打滑，只是走久了脚底板会很痛，但为了节省鞋子，他们都咬着牙坚持下来。太阳太大时，地板会烤得像火烧一样，踩上去烫得他们一个劲地跳，那才是最难忍受的，不过为了给妈妈减轻负担，他们都一一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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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大家正围坐在桌上做作业，高欣发现煤油灯光渐渐暗了，便起身去拿煤油瓶。煤油瓶放在猪栏屋的角落里，里面漆黑一片，高欣借着房间投来的微弱光亮，蹑手蹑脚走到墙角伸手去拿煤油瓶，突然他感到右手中指被虫叮了一下，连忙拿起煤油瓶走进房间，在灯下一照，只见中指中部有两点血印，高妈妈连忙找出万金油帮高欣涂抹起来。

隔了一会，高欣的中指开始红肿起来，慢慢地逐渐红肿到手掌跟。这时，正逢向伯妈来串门，一见高欣的手肿得包子一样，怀疑是毒蛇咬的，她急忙叫高罹用手电筒去找，还说将蛇头捣碎敷在伤口处能治蛇毒。高罹拿着手电筒到墙角一照，果然看见一条细细的蛇蜷缩在那里，那蛇看见光亮一溜烟钻进墙外草丛中去了。

喧闹声顿时把邓伯伯和他儿子引来了，他们都说是刚出土的土篦子蛇也叫蝮蛇，毒性特别大，还说蛇咬了不能去医院，因为蛇毒不能接触金属，一旦接触金属蛇毒就会立刻扩散，人就没救了。

高欣被咬一个小时后，邻居中一位有经验的老人，用毛巾死死缠紧高欣的手臂，并采来草药捣碎敷在高欣红肿的手指上，当晚伤情有点减轻，第二天伤情越来越严重，整个手臂全肿了，这时那位老人也没了主意，要高妈妈另请高明。老人从头至尾忙碌了两天，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更别提要钱的事了，令高妈妈感激不已。

第三天高妈妈让高罹去请杨和尚，杨和尚二话没说，背起药袋便赶来了。他要了一杯冷水，双手捧住高欣的右手，对着伤口用力吮吸起来，然后吐出一口黑血，漱漱口又接着吮吸，反复数次，接着拿出自采的花花草草，放到口里反复咀嚼，再吐在一片树叶上敷住高欣的伤口，看着渐渐陷入昏睡的高欣，杨和尚对高妈妈说：

“要是昨天我可能还治得好他，现在中毒太深了，我已经无能为力！我的药只能缓解片刻，你们赶紧送医院吧！”

“他们都说不能去医院，说蛇毒见到金属会扩散。”高妈妈说。

“那都是瞎说！赶紧送医院，千万不能耽误！”杨和尚有些生气地说，说完拒绝了高妈妈包钱的纸包，临走时一再叮嘱高妈妈马上送医院。

杨和尚一走，果真如他预言的一样，高欣的意识在短暂安静后又开始躁动，浑身滚烫胡话连连，甚至出现了幻视幻听，在床上翻来覆去痛苦呻吟，高妈妈立刻将高成交给向伯妈照看，然后和高静高罹将高欣送进长沙市第四人民医院，他们一到医院医生立刻开始进行抢救。

凌晨一时，高欣终于从抢救室推了出来，人已经昏睡过去了。高妈妈问医生高欣的病情，医生说：
“幸好你们送来了，要是再晚点来，神仙也救不了！现在你去挂号交费吧。”

高妈妈这才长嘘了一口气，瘫倒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于是高静拿着杨和尚退回来的三元三角三分钱，用五分钱挂了号，其余的统统交给医院。

过了几天，医生说：孩子中毒太深严重损害了身体，給他输点血恢复起来快一些，还说兄弟姐妹的血最好。高妈妈本来就为治病的钱在发愁，现在又要输血，担心输血费用高不可攀，无奈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让十四岁的高静给弟弟输了血。医生事后对高妈妈说，孩子抽血后要多加强营养，可怜高妈妈家饥一餐饱一餐，哪来钱吃营养品？高静从此患下头晕目眩的顽症，这件事让高妈妈内疚了一辈子。

在高欣住院的那段日子里，高妈妈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高静包揽了家中全部家务活，尽管有高罹帮忙，但她仍然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早上高静一大早做好饭，吃完后和高罹一同上学，上学前将高成放在邮政局门前让他自己玩，中午吃饭后高静还要送饭到医院给高妈妈和高欣吃，一次送两餐的饭，晚饭高妈妈在医院热一热再吃，来回高静不肯坐车都是走路，晚上回家还要做饭洗衣。

有天半夜，高成睡着睡着忽然哭起来，高静立刻从里面另一床被子里将高成抱到自己被子里，摸摸他的头焦急地问：

“小弟，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梦见自己在橘园里玩，不肯回家，妈妈说你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我一听妈妈不要我就哭了。”
“高成乖，我们大家都喜欢你，怎么会不要你呢？”高静一边拍着高成一边说。

这时与高成同睡一床被子的高罹也从床对面爬过来，和高静并排靠在床上。看到高成停止了哭泣，高罹说：

“不知道欣弟的病怎么样了？我一想起他就睡不着觉。”

“大弟，你别担心，我那天给二弟输血的时候，听医生说已经过了危险期，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高静说。

“姐姐，你输血给欣弟，他以后会变成女人吗？”高罹惴惴不安地问。

“不会的，我们上生理课的时候，老师说决定男女的是染色体不是血液。”高静说。

“姐姐，什么是染色体？”高成好奇地问。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很晚了，你快睡吧！来，我唱支歌给你听。”高静一边拍着高成，一边轻轻哼起《小燕子》，哼着哼着高成就睡着了。接着高静对高罹说：

“你不要担心二弟，他今天还说想吃肉炒香干，明天我去买半斤肉，大家都补补身子。大弟，今天你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夹菜给高成，自己吃得很少，这样可不行。”

“我是担心二弟，没胃口吃不下，我看你也吃得很少，姐姐，你输了血还这么累，可要注意身体呀！”高罹十分担心地说。

“我会的，你别担心，睡吧，明天怕起不来。”高静说。

高欣住了半个月院，出院前，向伯妈在区政府办理了医疗免费的手续，她告诉高妈妈，这次住院除输血费用外一共是二十一元。这时高妈妈懊恼不已，一连声自责道：

“我真是鬼蒙了头，居然听了医生的话，让一个孩子去抽血！早知道住院费能减免，打死我也不会让静儿抽血！”

六一儿童节那天，学校组织高罹班去株洲联欢，高静班已经去乡下春插劳动，高妈妈守在医院，少先队的活动又不能请假，高罹一早去株洲，直到下午才回长沙，他心急如焚地带着白天省下的两个发饼，匆匆跑到邮政局门前，高成一见高罹就放声大哭，高罹立刻将发饼递给高成，高成边吃边抽噎着说：

“早上你给我的包子我吃完了，现在不饿，哥哥，你也吃一个吧。下次再别丢下我一整天了！”
高欣出院时，高妈妈消瘦了很多，好在依旧精神矍铄，回来后高妈妈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搬家，高妈妈说苦点累点没啥，孩子的安全是第一位。

后来向伯妈看到高妈妈想搬家，她又四处打听，终于在荫马塘对面的天马山下，找到两间属于房产公司的公房，从此结束了高妈妈家四处流浪的历史。天马山居委会与荫马塘居委会虽然隔塘而治，但因为居委会主任不同，高妈妈的遭遇也大相径庭，如果高妈妈能像姜子牙一样未卜先知，也许她就不会轻易搬离向伯妈的辖区了。
向伯妈除了尽心尽力为高欣争取医疗补助外，还不遗余力地帮高妈妈争取生活困难补助和学费补助，虽然高妈妈只获得过一次麓山区人民政府的十元的困难补助，但对于贫困潦倒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乃至于高妈妈不止一次地告诫儿女们：一定不要忘记人民政府的恩德！这是高妈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信念的自然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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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山下的荫马塘一号是个十余户人家的大院落，大院背靠天马山，面对着岳麓山，位于荫马塘东北角。院子南墙外有株二三百年的大樟树，树干四个成人才能合抱，浓密的枝叶伸展开来，像一把巨大无比的绿伞，足足笼盖了半个庭院。树冠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宛如帝王家的华盖，苍劲的躯干布满岁月刻下的皱纹，恰是斑斑点点的历史印痕。白天，枝叶迎风招展挽云揽日；晚上，满院月光星星点点清寂如画。树丛浓密处有小鸟筑巢，叽叽喳喳使庭院显得格外安宁幽静。

庭院正中有间大大的堂屋，左右各有两间宽敞的正房。紧挨正房是两排向西伸展的厢房，每边各有四间，比正房略小一点，紧挨厢房是一道半圆形院墙，中间是大门，门楼门扉一应俱全。

院子西边有条小溪潺潺流过、经年不息，清澈的溪水源自白鹤泉，途经岳麓山下的小桃园水潭，绕过幸福里，流入荫马塘。溪水一尺来深，时见游鱼戏水，每逢春雨，溪水涨至一米多，荫马塘里的鱼便会窜入小溪逆水而上，站在溪边就能捕获一、二斤重的大鲤鱼。

大院落原是一家地主所建，土改时收为国有。堂屋左边住着居委会主任江婆婆一家八口，独生子在麓山大学汽车队任队长，育有一子四女，老大江伢子，以下江大妹、江二妹、江三妹、江四妹。他家共住四间房：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堂屋右边住着蔬菜店卖肉的胡师傅一家六口，两间正房加一间厢房，大女胡星，二女胡月，三儿胡涂，四儿胡贵。

高妈妈住在紧挨胡家的右边厢房，全家只有一间厢房，后面另搭有一间小厨房。进门窗前是书桌，书桌旁是单身床，紧挨单身床横摆着大床，房屋中间是饭桌，不足九平米的空间已所剩无几，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往厨房。通常大家都坐在床上，有客人时才从厨房拿凳子出来坐。

三户人家加起来共有十三个小孩，高静最大，高罹第二，高欣和江伢子第三，其余的都比高欣小，孩子们自然称高静大姐姐，高罹大哥哥，这一称呼到老都没改变。

高妈妈家搬来后，那两家的孩子自然而然便成了高家的常客，大家一起在院子里尽情玩耍，玩累了统统挤进高妈妈房中听高罹和高欣讲故事，但他们这种两小无猜的欢乐很快就被江婆婆打破了。

江婆婆出身贫农，五十岁守寡独自带大儿子，后来儿子在麓山大学车队开车，继而又升为队长。江婆婆为人泼辣蛮狠，阶级觉悟极高，得知高妈妈是反革命家属，时时处处都提防着她，唯恐她在自己辖区内搞什么破坏活动。看到孙儿孙女总往高家跑，她心中老大不快。有一次召开全体家属会，江婆婆有心在会上敲打敲打高妈妈，当她通知高妈妈第二天上午开会时，谁知高妈妈竟当面顶撞她：

“江主任，我五口人要吃饭，白天我不能耽误生意，晚上开会我才能参加。请您谅解！”

晚上是江婆婆玩麻将的时间，她可不想用于公事，由此江婆婆心里窝了一肚子气不吐不快，第二天晚上，她特意走进房间，当着孩子们当面训斥起高妈妈来：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乱说乱动，我的孙儿孙女来你家玩，你可不能用言语放毒，教坏他们。”

“我每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管孩子的事，你怕孩子受我的坏影响，那就管住他们，别让他们来我家！”高妈妈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江婆婆自讨没趣，只好将气撒到孙儿孙女身上，下了一道圣旨禁止他们到高家玩，她的孙儿孙女无可奈何，只好和江婆婆打起游击战，躲开她的监视偷偷去高家玩。

高妈妈拿不到居委会的家庭困难证明，无法到区政府申请学费减免。每到开学季，一下要拿近三十元学费，高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时候东借西挪也难以凑齐，孩子们只好推迟领取新书。好在三个孩子都很争气，他们顶住冷嘲热讽发奋苦学，成绩非但没有落后，反而遥遥领先。虽然学期末他们能拿到相同数量的奖学金，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一钱逼死英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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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院里，女孩喜欢跳房子、跳皮筋、跳绳，男孩喜欢打弹子、拍油板、扇洋菩萨、打三角板，男女孩一起玩的游戏有躲猫猫、抓强盗、打游击战，大家最喜欢玩的还是抓俘虏。抓俘虏是将男孩女孩混合分成两队，各自站在自己阵营，每次跑出一名士兵让对方抓，抓到后送入俘虏营，全部抓获为胜。跑进自己阵营时对方不能抓，但规定谁也不能长时间待在自己阵营。

自从搬到天马山下以后，高静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每次同学来玩，她们不是去荫马塘边漫步，就是到橘园里唱歌，顺便聊聊少女间的悄悄话，根本不屑于与弟弟妹妹们嬉戏打闹了。

高罹和高欣的同学也常常来玩，他们又渐渐找回幸福里儿童乐园时的欢乐，然而高欣的心理此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女生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兄妹情爱，就像他对龙媛媛的感情那样，虽然他俩是同学，天天在教室里耳鬓厮磨，但他始终将她当成亲妹妹，从没产生过异样的思念。龙媛媛对高欣也一样，从始至终都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对高罹她虽然叫他大哥哥，可是声音里却流露出异样的情怀。

高欣此刻对江大妹和胡月都产生了一种神秘莫测的崭新情愫，他的心宛如一个钟摆，来来回回在她俩之间晃动。有一次，江大妹偷偷对高欣说：

“我总觉得胡月像狐狸精。”

“是好狐狸精还是坏狐狸精？”高欣问。

“我也不知道。”江大妹说。她显然知道答案，只是不便说出来，因为她早就听高欣说过聊斋的故事。

胡月有一次也小心翼翼地对高欣说：

“我觉得江大妹像江豚。”

“江豚不是叫江猪吗？”高欣说。

“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胡月说。她其实是知道的，但她觉得骂人有失风度。

玩抓俘虏游戏的时候，江大妹喜欢与高欣分在同一阵营，胡月则喜欢分在与高欣对立的阵营，而且当高欣来抓她的时候，胡月会故意跑到偏僻的地方让高欣抓获，高欣也很享受将胡月一把抱住的感觉，那是一种天真无邪的纯情快感，让人油然滋生出一种甜滋滋的韵味。

江大妹总爱在高欣挑水时，也担着水桶前去。水井离大院一百米，在荫马塘北边靠近马路的地方，井水清澈凉爽甘甜如饴。江大妹挑水时可以名正言顺与高欣交谈，丝毫不违背江婆婆的规定。有一次，江大妹还从江婆婆那里偷来电影票交给高欣，那场电影是专门招待红五类的，高欣等电影开映后才摸黑找到座位，坐下后他突然发现旁边坐的正是江大妹，心里不觉同样感到甜滋滋的。

胡月认识高欣后渐渐爱上了读书，她常常到高欣家里借书看，而且每本书很快便能读完；江大妹知道后，也来找高欣借书，但她捧着书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家台阶上，眼光总是越过长长的院落飞向高欣房中，好半天都难得翻一页。

江大妹比胡月大胆，只要有人说高欣的坏话，不管是当面说还是在背后说，她都会奋不顾身地大声喝呲对方。胡月比江大妹细心，每当高欣闷闷不乐的时候，她总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有一次，高欣叠了一只小鸟在玩，胡月看见后对高欣说：

“你帮我叠一只小点的，好吗？”

高欣立刻找来一张小点的纸，很快叠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鸟，他们一人拿一只彼此追逐玩耍，玩得开心极了。后来，高欣玩腻了，走到院墙外的水沟边，高高举起手中的小鸟，正想把它扔进水中让它随波漂去……这时，胡月忽然急促地叫了一声：

“别扔，给我吧！”

高欣顿时停下来，转头朝胡月望去，胡月垂下眼帘轻轻地说：

“你的飞走了，我的会很孤单。”胡月说完倏忽间羞涩起来，脸上渐渐升起两朵美丽的红霞……

“那好吧，给你！”高欣说完心口砰砰直跳，仿佛有一只可爱的小鸟霎时撞进自己平静的心湖……

高欣不明白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但心里感到暖烘烘的，他想胡月心里也会和他一样感到暖烘烘的。

每当胡月和江大妹面对面彼此调侃挖苦时，高欣总会忧心忡忡，在高欣眼中，她们都是可爱的小仙女，他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本来对天真单纯的儿童来说，只要是真心热爱的对象，完全没有必要逼他们残忍取舍，因为那样做既不符合人性，也违背了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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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高静捧回一只白毛绿眼的长毛兔，这只外国种长毛兔是她初中同学送的，雪白雪白的毛发仿佛白雪公主一般靓眼，碧绿碧绿的眼睛宛如两湾美不胜收的池塘。高罹和高欣一见顿时欢呼雀跃，高成更是形影不离地黏着它。

晚上，姐弟们为长毛兔举行了一场迎宾仪式，像迎接外国元首一般隆重而庄严。接着高罹在厨房用木板为它搭了一个小窝，高欣采来鲜嫩的三叶草和蒲公英，大家围坐在桌子四周，看着长毛兔一点一点嚼着兔草，打心眼里爱上这个家庭的新成员。

从那天起，高静每天回家都会用梳子轻轻梳理兔子的长毛，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梳子上的兔毛取下来，放进一个小布包里，满怀希望地期盼有一天能集满一斤多时，再将兔毛纺成线，让高妈妈织一件漂亮的毛衣，她说妈妈很久没穿新衣了，穿上雪白的兔毛衣一定美若天仙！，

过了几天，高罹下午放学回家时，遇到一条可怜兮兮的流浪狗，那狗很小很小，同长毛兔一般大，它一看见高罹便紧随其后，撵它，它就后退几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地小声哀鸣，高罹知道全家人都半饥半饱半死不活了，那里还养得起一条吃肉的狗？于是多次狠心地驱赶它，不料那狗铁了心一般紧追不舍，高罹连跑带跳地逃回家，一进屋连忙关紧房门，谁知那狗安安静静地蹲在门口，一声不哼活像一尊忠实的守门神。

傍晚，高妈妈进门后问高罹：

“门口是谁家养的狗，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

“我一出学校它跟着我，撵也撵不走。”高罹说。

高妈妈沉思了一会，打开房门，对小狗轻轻叫唤：

“进来，进来，可怜的小乖乖！”

小狗仿佛听懂了高妈妈的话，欢快地摇着尾巴，蹦蹦跳跳进了屋，然后歪着头依次望了望大家，仿佛想看清每个人的音容笑貌，最后匍匐在高罹身边，疲倦地打起盹来。小狗浑身浅黄、毛色纯净，嘴短而尖，双耳上竖，酷似狼犬，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格外机灵可爱。

高妈妈抬起头望了望高罹三兄弟，问：

“你们喜欢它吗？”

“喜欢！”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你们要爱护它，不许欺负它！”

“我们会像小弟弟一样爱护它！”高罹和高欣不约而同地说。

接着高罹和高欣立刻帮小狗洗了个澡，小狗像孩子似的撒着娇，哼哼唧唧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欢乐。

高罹当时正在读《林海雪原》，里面有条叫“赛虎”的狗，让他魂牵梦绕，于是高罹便给小狗取名叫“赛虎”。

“赛虎”十分灵气，相处几天就与每个人打成一片。俗话说“狗咬烂布筋”，“赛虎”却天生安于贫穷，它不但不咬衣裳褴褛的人，还对他们频频点头以示敬意。家中顿顿都是白菜萝卜，“赛虎”吃起菜汤拌饭却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挑肥拣瘦的坏毛病，这德行与它的小主人们分毫不差。每次遇到邻居给它一块肉，它闻一闻便蹲在肉旁，抬头望着小主人“旺旺”叫两声，仿佛在等待小主人恩准，“吃吧”小主人一声令下，它才狼吞虎咽地吃下那块美味。晚上，“赛虎”像个机灵的哨兵，一听见门外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站起来“汪汪汪”直叫唤。

“赛虎”尤其善解人意，它常靠着人的小腿磨磨蹭蹭地想要抱，一旦有人抱它，它会像孩子一样赖在身上不肯下来。最难得的是，当小主人都在做作业时，它会静悄悄地趴在旁边一声不吭，宛如一条娴静的玩具狗。高罹带“赛虎”去学校时，它居然能偷偷溜到高罹课桌下静卧四十五分钟，而且从不在教室里大小便，所以老师和同学都能容忍“赛虎”去学校。

高罹和高欣常常带“赛虎”去麓山大学大操场搞军训，跳跃障碍、匍匐前进、寻找“毒品”等科目“赛虎”一教便会，仿佛它天生是一条军犬。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赛虎”居然能直立行走，它只要前腿一缩后腿往上一蹬，便能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动作连贯优美快捷，令每一个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如果高罹和高欣不叫它“稍息”，“赛虎”会始终保持那种姿势，一旦听见“前进”“后退”的指令，它又会一蹦一颠地前进后退，脖子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嘴张得老大老大，涎水沿着舌头“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架势俨然一位训练有素的特种兵。

训练完成后，高罹和高欣还会带着“赛虎”去天马山或者岳麓山执行军事任务——搜寻“毒品”和捉“俘虏”。“毒品”通常是松球，“俘虏”则由高罹或高欣轮流担任，如果高成在，“俘虏”一定非他莫属，这些游戏为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天热时，高罹还会带“赛虎”去荫马塘游泳，高罹参加游泳比赛时，“赛虎”也会跳入水中拼命追赶。

在家时，“赛虎”会像兄长一样处处呵护长毛兔，领着它到橘园里大小便，护送它去草地吃草，任何人、任何小动物都别想靠近它，否则“赛虎”会发出“狺狺”的咆哮声。“赛虎”还会领着长毛兔在大院里嬉戏玩耍，它们间的真挚友情给大院里的人带来无尽的欢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长毛兔突然得了病，整天不吃不喝无精打采，这样病病殃殃过了两天，长毛兔终于不辞而别。长毛兔走后，“赛虎”也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在大院里哀号奔窜两天后，也不知所终了。

长毛兔走后，姐弟四人发疯般连续寻找了两天，他们找遍了天马山每一道沟沟坎坎。后来“赛虎”也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让姐弟四人彻底崩溃，他们抱头痛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还是高妈妈一句话才使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傻孩子，都别哭了！也许‘赛虎’已经找到长毛兔，它们正在一起开开心心嬉戏玩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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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马塘长一百米、宽五十米，西边比邻马路，东边紧挨天马山，南岸有一片橘林，北岸是一道宽六米的长堤，相传是康乾时期所建。塘水来自岳麓山，四季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出水口处铺着青石板，农妇们常在上面洗菜、洗衣、捶打被褥。塘水顺南边一条三米宽沟渠绕过天马山，流向东南方的漕子港后再汇入湘江。沟渠水长流不息，浅时有一尺深，每逢春天大雨倾盆塘水四溢时，湘江里的鱼会逆水而上，跳上青石板跃入荫马塘，塘里的鱼也会蹦上青石板跃入沟渠逃往湘江。

这时人们就会守在青石板上，徒手扑捉鱼儿，有一次高罹竟然捉到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鲤鱼，全家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赛虎”当时还在，头和尾美美地吃了个精光。塘里是橘农放养的鱼，严禁捕捞和垂钓，但小孩钓野生的游鱼例外。白色小游鱼手掌长手指宽，肉汁细腻鲜美，深受儿童喜爱，但只有技艺高超的钓手才能钓到，高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塘的西岸水浅多草石，里面常常能摸到螺蛳和螃蟹，高欣则是摸螺蛳螃蟹的高手。在极度缺乏营养的日子里，高家人就指望荫马塘来开荤。

天热时，胆大的孩子还会把荫马塘当成自家游泳池，整天在水中游泳玩耍，每年还会举行游泳比赛，一百米距离会游的小孩一眨眼便能游上岸。高罹便是游泳能手，每一次比赛他都能夺冠。比赛时，“赛虎”也会跳入水中拼命追赶高罹。

“赛虎”在家时，高罹和高欣总为它的伙食担忧，整天青菜汤拌饭他们担心“赛虎”会变成一只病猫，所以千方百计想办法为它开荤。每月一次的红烧肉“赛虎”自然很难到口，高妈妈担心高罹和高欣宁可少吃，也要省下一点去喂“赛虎”，所以每次打牙祭，高妈妈都会亲眼目睹孩子们将自己那一份红烧肉尽数入口。本来就难得打牙祭，而且每次又只能买半斤五花肉，孩子们正长身体，分到的那点肉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高罹除了在荫马塘钓游鱼和摸螺蛳螃蟹外，又想到了打鸟，他到天马山砍了个小树杈，绑上皮筋做成一个弹弓，高妈妈看见后，立刻给孩子们来了个约法三章。

“弹弓是凶器，第一，不能伤人。第二，不能打坏玻璃窗。第三，不能伤害美丽的小鸟，打麻雀出外，因为麻雀属于四害。”高妈妈说。

有了弹弓以后，高欣迷上了打麻雀，麻雀肉给高成补充营养，头和脚就给“赛虎”开荤。久而久之高欣成了一个百发百中的神弹手，不但能打下麻雀，连细小的知了也不在话下，可惜“赛虎”对知了了无兴趣。此外钓鱼能手高罹总能钓回游鱼，少则一两条，多则四五条，少的时候鱼肉给高成吃，头和脚就给“赛虎”，多的时候每人分一条，鱼头鱼脚能让“赛虎”吃个饱。这样高罹和高欣再不用担心“赛虎”变病猫了，“赛虎”很快也长成一条大狗。

橘农家孩子十分淳朴，他们虽然比高家兄弟有钱，却自感贫于知识，对教授的孩子非但不歧视，反而另眼相看。再加上高罹是游泳钓鱼能手，高欣是百发百中的神弹手，搬到荫马塘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渐渐成为敢作敢当的小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