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笔耕路（长篇连载）

湖湘思者

第四章   校园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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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山大学子弟小学设在岳麓书院北边文庙里，文庙依山而建，坐西朝东，东面是三层楼高的风火墙，南北耸立着麻石垒成的雄伟牌楼，门宽约三丈，八抬大轿可以直接入内。南牌楼刻“道冠古今”，北牌楼刻“德配天地”，进入大门，庭院西台阶上是四叶门扇的二门，大门和二门间有宽敞的庭院。二门台阶上每边一个精美的石狮子，石狮子口含鸡蛋大的园石球，能转动却拿不出来。二门里面左右两边是教室，中间是大操场。

文庙北石坊外有个小水塘，水塘中有座茅草亭，潭中的水来自白鹤泉，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岳麓山的泉水长流不息，每逢春雨降临，坐在教室里便能听见潺潺流水声，真乃“名山名寺，流泉长洗古今愁”。
文庙既能通往岳麓书院的半学斋，也能直通爱晚亭，四周参天古树和翠绿草丛，环境幽静清雅，真是读书的好地方！每天上下学，必经岳麓书院的赫曦台，赫曦台两边是小树林，放学后，那片树林成了学生练兵打战的绝妙场所。

高家姐弟便是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学习生涯，因为常听高妈妈说“莫贫于无学，莫苦于无识”，他们从小便将学习当成终生事业。

上学第一天，高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学校，因为昨晚高罹说的一件事，至今还萦绕在他心头阴云不散……


有一天刚下课，高罹同座的男同学罗向阳对高罹说：

“你张开嘴让我看看。”

高罹顺从地张开了嘴，这时罗向阳伸手掐住高罹的下巴，猛然朝高罹嘴里吐了一口唾沫，高罹顿时一阵恶心，哭着跑出教室呕吐起来。高罹将这事告诉班主任，班主任批评罗向阳，罗向阳却理直气壮地说：
“谁让他是反革命狗崽子！”

班主任也无可奈何，因为罗向阳是工人的儿子，根正苗红，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高罹告戒高欣：“别人要你张开嘴，你千万别张。”……


走到校门口时，高欣忽然看见学校旁边的小水塘围满了人，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对情侣捆绑在一起双双溺死在水塘中，身下还绑着块大石头。据说他们是生物系大三的学生。

上课了，高欣惴惴不安地望着自己左臂上那一块十分显眼的补丁，生怕遭来同学地嗤笑，果不其然，还真有几位同学频频朝高罹的手臂指指点点。这时班主任潘老师走过来，她摸了摸高欣的头说：

“你妈妈在你手臂上绣了一朵梅花，你一定不要辜负她的希望，第一周就得一朵小红花。”

接着潘老师又对全班同学说：“你们不要羡慕别人的衣服漂亮，而要羡慕别人的成绩好！”

下课后，潘老师将高欣叫到办公室，柔声细语地对他说：

“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穷气短。有潘老师在你别怕，我绝不会让自己班上的学生受委屈！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批评他。”

潘老师一席话，说得高欣心里暖烘烘的，萦绕在心头的那片阴云早已无影无踪，他立刻高高兴兴地投入同学们的游戏中。

潘老师五十来岁，留着高妈妈一样的短发，面庞圆润、眉目清澈，总是和颜悦色满面春风，丝毫不像一位严师，更像是三十几位学生的亲妈妈。

半个学期后，高欣终于结交了两个铁哥们——邹大安和方正，在高欣鼓动下他们来到岳麓山下的桃园村，选了一株枝叶繁茂的桃树，插棍为香隆重举行了结拜仪式。

当天晚上，高欣洋洋得意地对高罹说：

“你们虽然也举行了结拜仪式，但你们是在魁星楼结拜的，你们的桃园结义只能算冒牌货，我们才是正牌，我们今天是在桃园村的桃树下结拜的！”

“我们结拜比你们早，你们是鹦鹉学舌，还想当正宗，没门！”高罹说。

“那我们就来比比，看谁的友谊维持得更长久！”高欣说。

“好，比就比，谁的时间长谁就是正宗！”高罹说。

这事后来真被高欣说中了，当高罹结交的兄弟分崩离析的时候，高欣兴高采烈地旧事重提，足足奚落了高罹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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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罹曾是班上的活跃分子，自从担任班干部后，打扫卫生、整理教室、帮助落后同学，样样事都争着干。学校的各种课外活动也从不缺席，他曾代表班级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在全校朗诵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他还组织同学自导自演话剧《一个黑板刷》，大力宣扬爱护公物精神，获得一致好评。他的学习成绩也曾与高静和高欣一样名列前茅。

自从高爸爸被捕，灾难便接二连三向高罹袭来，在发生唾沫事件不了了之后，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高罹担任卫生委员分配扫地任务时，吐唾沫的罗向阳硬说高罹重复给他安排任务，高罹拿出登记簿仔细核查后确认并没有错，便与罗向阳争起来，后来闹到班主任那里，罗向阳依然坚持自己已经做过了，还说：

“谁知道他怎么写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班主任听完后，漫不经心地对高罹说：

“算了，不管是不是记错了，你重新安排别人吧！”

高罹顿时气得将记录本扔在班主任办公桌上，说了句“那我辞职！”然后掉头就走。

从那时起，过去活泼积极的优等生高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暴自弃的叛逆生高罹，他居然开始信奉落后生的三字箴言：“三分好，三分好：不留级，不补考；不摸黑，不起早”。高罹的变化在班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偏偏他的班主任却视若无睹、听之任之。而高欣则幸运多了，他遇上了一个像高妈妈那样关爱他的好老师。由此可见真正的好老师不能只关注学生的学习成绩，更重要的是关注学生的心灵建设，要让学生从小培养自爱、自尊、自信。

有一次潘老师带全班同学去春游，经过麓山大学大礼堂时，高欣与同行的学生说：

“建大礼堂的时候，我爸爸在那里管工人。”

“我不信，你爸爸是反革命，怎么能管工人？”一位叫夏玉同学说。

“是真的，我没说谎，我还和哥哥一起给他送过衣服，他当时正在楼顶脚手架上。”

“我不信，你说谎！你说谎！”夏玉大声说。

“我说谎是小狗，就是我爸爸在管工人。”高欣也提高了声调。

“你爸爸是坏人！”夏玉骂道。

“你爸爸才是坏人！”高欣也不甘示弱。

夏玉一听，冲到高欣面前指着鼻子骂，高欣也针锋相对地回敬他。这一幕恰恰被潘老师看见了，回学校后潘老师将夏玉和高欣喊进了办公室。

“高欣，你能保证自己说的是真话吗？”潘老师问。

“我保证。”高欣回答。

“夏玉，你能保证高欣爸爸没参加过大礼堂的建设吗？”潘老师又问。

“我不能保证。”夏玉回答，“我是猜的。”

“那你们就没有必要为大人的事争吵了，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的，不然为什么还有冤假错案呢？你们是同学，同学就要相亲相爱互相学习，没有必要为大人的事争吵，大人的事就让大人去争，好吗？”潘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好，我以后不说了。”高欣说。

潘老师见夏玉迟迟没表态，望着夏玉说：“你呢？你什么态度？”

“我、我也不说了。”夏玉迟疑了一下，说。

“你们都是好孩子，来，拉拉手，好朋友！”潘老师说完将两人的手拿起来叠在一起。

高欣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小学生活，在潘老师无微不至地关怀下，他迅速克服了自卑心理，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成绩很快名列前茅，直到毕业一次也没落下。

高妈妈在发现高罹的变化后，与他展开了一次严肃而耐心的交谈。

“罹儿，你最近怎么了？”高妈妈问。

“妈妈，我不想读书了！我怕别人说我反革命狗崽子……”高罹低垂着头小声嘟噜道。

“你不读书，去打流吗？”高妈妈刚开口，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越是这样你越要自立自强，做出样子来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看看高静和高欣，他们也和你一样都是爸爸的儿女，他们能做到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做到！”

高妈妈的眼泪瞬间打动了彷徨中的高罹，他痛定思痛奋力直追，终于在学期末迎头赶上，重新拿到了久违的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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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欣从小体弱多病，读书后更容易感冒了，每次发烧时他就吃一包两分钱的“何济公”，然后在家睡觉。请假时间长了自然会影响学习，为了能跟上同学的学习进度，高欣就自己在家学习，看不懂的就问哥哥姐姐，所以尽管缺课多，他的成绩一直没受到影响，潘老师常常用他的例子来鼓励别的同学。

有一天高欣躺在床上，想到第二天的课是如何辨认时钟，因为发烧难受他不想起床找课本看，便呆呆地盯着墙上的时钟转动。看着、看着，他渐渐看出一点门道，于是他用六十除以一十二，得出每移动一个数字的时间是五分钟，再用具体数字乘以五得出实际的时间。

高罹回家后，高欣问高罹这样辨认时钟对不对？听到高罹说对，高欣高兴得从床上蹦了起来，大声说：

“我好聪明！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高欣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数一数二，加上他热心帮助同学，因此他与同学的关系十分融洽，选学习委员时几乎全票通过，而且他一直担任学习委员到小学毕业，这使他自信心爆棚，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潘老师在爱晚亭前让同学们集体背诵杜牧的《山行》。后来游清风峡时，看着兰涧中盛开的麓山春兰，高欣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朱熹的《兰涧》，同学个个啧啧称奇，潘老师趁机谈起看课外书籍的好处：

“你们也要像高欣同学一样多读书，读书不仅能拓展学识，还能陶冶性情、提高审美能力。”

中途休息的时候，十几个男同学在高欣的鼓动下，一起跑到五轮塔打游击战。玩着、玩着，邹大安忽然推开五轮塔中间的小门，一看里面竟吊着一个人，吓得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

“有吊颈鬼！有吊颈鬼！”

同学们都以为邹大安在故意吓唬人，便鼓动高欣去看，高欣走过去一看：里面真有一个中年男子挂在那里！于是大声说：

“是有个人吊在那里！”

大伙这下慌了神，纷纷拔腿而逃，高欣虽然有些紧张，但他已经和吊颈鬼打过一回交道，并不特别害怕，看到大家都怕成那样，自己反而镇静下来，于是他便对拔腿狂奔的同学高声说：

“他吊在那里，又不能追你们，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有几位同学停了下来，和高欣一起慢慢悠悠地回到清风峡。

五轮塔是民国时修建的北伐阵亡将士纪念塔，采用佛教塔式，由五个不同图形的轮堆叠而成，分别代表空、风、水、火、地。从上至下分别是：宝珠形、半月形、三角形、圆形、方形。中间有个半人高的小门，里面空间很小，仅容一人入内，墙壁上分别镶嵌着一尺长半尺宽的青石条，由下至上弧形安放，以方便人攀登，里面空间只有一人多高，足够吊死一个人了。于是不少绝望之人纷纷选择五轮塔里面作为前往阴间的跳板，自缢时将绳子挂住上面青石条，再将绳子套在脖子上，双脚一蹬离开下面青石条便一命呜呼了。

六十年代岳麓山下修建东方红广场时，远远望去，五轮塔顶上的宝珠形大石块仿佛像帽子似的罩在主席塑像头顶，因此红卫兵推倒了五轮塔，几十年后才重新修复。

那些人为什么选择这种狭小封闭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对这个问题高欣总是想不通，直到几十年后麓山寺重新有了和尚，高欣问一个和尚，和尚说：

“他们是想让过去的那些英魂，保佑自己前往阴曹地府时少受些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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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罹的桃园结义兄弟一个叫谢四方，一个叫王中华。王中华是工人子弟，牛高马大，年龄比高罹大两岁，个性张扬强横，十分令人厌恶。谢四方的父亲是教授，忠厚老实心思细腻，像极了古代的文弱书生。因为三人上学是同一方向，一来二往便成了好朋友。高罹因为受过不少侮辱，急于摆脱目前的尴尬困境，慌不择友与他俩八拜成交。

桃园结义是王中华首先提出来的，他说：

“刘关张桃园结拜成为千古佳话，我们也学他们好不好？我年龄大个头高，能为你们遮风挡雨，我保证以后有福同享，有难我一人承当！”

王中华一席话令高罹和谢四方感动不已，于是三人在魁星楼垒石为炉、插草为香，煞有介事地对着天马山顶礼膜拜，王中华老大，高罹居中，谢四方老三。盟誓后，高罹突感浑身是劲，霎时间好不快活。

接着他们共同制定了建图书室和游长沙城的计划，因为高罹和谢四方家境贫寒，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推板车，王中华虽然家境殷实，高罹和谢四方根本没指望他能多出钱，王中华也赞同利用节假日推板车的提议。

星期天一早三人来到八字墙下坡点，王中华个子大一趟能赚五分钱，高罹和谢四方合推一部车也能赚六七分，但王中华不干，硬要三人合推一部车，结果三人才得八分钱。而且王中华只推红砖车，煤炭和磷肥车他嫌脏，死活不肯推，每推一次，王中华还要休息好半天，结果忙碌了一天，三个人才挣得区区七角钱。
“这样不行，我们应该分开推。一人一次可得五分钱，现在三人一起才八分钱，分开推一趟就是一角五分钱，每趟可以多赚七分钱。”高罹闷闷不乐地说。

谢四方听了立刻表示赞成，王光中迟疑片刻后，无奈地点头同意。但他随即说：

“我在家帮妈妈管过钱，我们赚的钱由我来统一保管吧。”

于是高罹和谢四方将第一次赚的七角钱交给了他。

以后的每个星期天，他们都遵约定而行，好几个星期天高罹和谢四方每次都老老实实把推车的钱一分不留地交给王中华。眼看快到六一儿童节了，高罹算了算，光他和谢四方交给王中华的钱就超过十四元，加上王中华的，至少有二十几元，足够三人美美地玩上一整天，于是向王中华提议游烈士公园和买图书。

高罹还从未去过烈士公园，那里的动物园对他来说无异于人间仙境。这一天他们终于乘轮渡过河，沿五一路经黄兴路、中山路、蔡锷路、经武门、东风广场进入烈士公园西门，游遍了公园后才去动物园。高罹和谢四方流连忘返，迟迟不愿离去，王中华一个劲喊“累死了！累死了！”坚持要回家，下午三点，三人坐公交车到五一广场，在大众游艺场旁边的小面馆吃了三碗光头面。吃完面又转上五一路朝西走，路过新华书店时，王中华死活不肯进去，高罹和谢四方便一左一右将他架进了书店。高罹和谢四方刚选了几本书，王中华不耐烦地看了看书的价钱，拿起《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长城烟尘》三本，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放回书架，说剩下的钱只能够买这三本书。

“就没有钱了吗？”高罹疑惑不解地问。

“哪里还有钱？就你们贪玩，还要不要回家？”王中华白了高罹一眼说。随即付了钱，拿起三本书气冲冲走出书店。

“怎么就没有钱了？”高罹疑窦顿生，不由得暗暗寻思起来，这时他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被欺骗的悲凉感。回家后他拿出纸笔，仔细记下这一天的花费：

来回轮渡每人一角六分，三人共四角八分；烈士公园门票三人共九分；三碗光头面共三角六分；《烈火金刚》一元零六分《敌后武工队》一元零五分《长城烟尘》六角，一共是二元七角一分；三杯茶三分、三个麻圆团九分、六根麻花一角二分；公交车三人二角四分。全天的花费总共四元一角八分。

高罹想到他和谢四方交给王中华的钱就有一十四元，他越想越不对，第二天把账单拿给谢四方看，谢四方仔细看完后低声说：

“我当时也觉得不对劲，不知道他会这么坏。算了，以后我们不理他了！”

“书还在他那里，要他还书。”高罹生气的说。

“他好凶会打人的，我们还是算了吧。”谢清明怯生生地劝高罹道。

高罹实在舍不得新买的书，硬拖着谢四方去找王中华，王中华看了看账单，冷笑着朝地上一扔，蛮横地说：

“谁证明我拿了你们的钱？还敢跟我来算账？书我没收了！”

高罹和谢四方一气之下，当即按时下流行的方式同王中华绝交：互相用小手指交叉一勾。按规定如果想重新和好，则互相用大拇指勾一勾。

后来高罹越想越气，决心将此事公诸于众。午间休息时，高罹向教室里的同学详述了事情经过，此事立刻引起全班轰动，王中华本来人缘不好，对这件事大家意见空前一致，于是乎所有男同学都排着队与王中华勾小手指。这一来王中华成了千夫所指，迫于无奈他只得归还了那三本书，再也没了刚入学时的威风，整日里灰溜溜的，还没等到五年二期结束，王中华便主动要求调到别班去了。六年级时，王中华因为几门成绩不及格，没脸再读下去，于是办理了退学手续。

高欣听到这件事后不无得意地对高罹说：

“我说了你们是冒牌货，对吗？看来一定要在桃园结义的人，才是真结拜兄弟，如果你们当时也像我们一样……”

“那也不见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中华就是在桃园村结拜了，他还会这么干！”高罹说。

“那倒也是。”高欣说。

“所以交友需谨慎，不过我和谢四方的友谊经得起时间考验，我们一定能白头到老至死不渝。”高罹说。

“你和他都是教授子弟，所以合得来。”高欣说。

“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高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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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那天，麓山大学在大礼堂召开了隆重的庆祝大会，一大早子弟学校全体师生四百余人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大礼堂，坐在最前面的醒目位置，后面和楼上是大学各系的师生。

开会时，校委会领导在主席台上济济一堂，新任校长首先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

“同学们，我们祖国的航船沿着伟大领袖的指引，在光荣正确英明伟大的党的领导下，正驶向幸福美满光辉灿烂的未来……”

突然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不顾保安劝阻，强行闯上了主席台，那人望了望惊慌失措的校长，转身朝台下大声高喊：

“政治系主任是个阴谋家！”

“打倒政治系主任杨旺财！”

“要民主！要共和！打倒暴政！”

这时四五个保安立即从不同方向冲上去，将那人打翻在地死死按住，然后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押出会场。
这一幕真真切切展现在孩子们眼前，像精彩绝伦的武打片一样看得孩子们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那个人喊话的意思，但是他们明白那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们担心他的下场会非常非常凄惨。

新任校长紧张地与主席台上的同僚商议了一下，接着便匆匆宣布大会结束。

三天后，高欣刚到学校便发现了异常，满学校的警察正在四处巡查，厕所里更是警察成了堆，厕所外面已经拉起醒目的警戒线。上课时，潘老师没有拿书本，而是双手捧着一叠白纸，她依次在每张课桌上放了一张白纸，然后要求大家工工整整写下“共产党万岁！”和“打倒国民党！”两行标语。潘老师紧盯着每个同学写完后，又依次来到桌位上一一收起白纸，最后她说：

“今天不教课文了，大家在桌位上自习，要大小便的同学就去岳麓书院的厕所上，学校的厕所暂时封闭了。”

没有老师监管，学生们顿时感到异常轻松，胆大的男同学三三两两借故上厕所，纷纷溜到岳麓书院躲猫猫去了。高欣也离开教室去了岳麓书院，他并不是想玩，而是想摆脱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哥哥，今天学校要我们写标语，是不是书法比赛？要是姐姐没读中学就好了，她肯定能拿第一名！”晚上高欣疑惑不解地问高罹。

“肯定不是！书法比赛要用毛笔，今天高年级用的是钢笔，低年级用的是铅笔，不可能是书法比赛。”高罹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高欣奇怪地问。

“我也不清楚，别瞎猜了，过几天老师肯定会告诉我们。”高罹说。

过了几天，老师什么也没有说，生活又慢慢滑回旧日的轨道。但是在同学间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说在厕所墙上发现了反动标语，有说在厕所茅坑里看见了炸弹，也有说是厕所地板埋了地雷……几十年后老同学聚会时旧地重游，他们仍在相互打听，有说反动标语是本校学生写的，有说是校外坏人写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于案件到底破没破？谁也说不明白，谁都是云里雾里，这件事大家既觉得恐怖又觉得有些诡异。

又过了几天，高欣班的方正在岳麓山玩耍时，捡到一张五彩斑斓的宣传单，他发现有些不对劲，便将传单交给了潘老师，潘老师又交给了校长，校长立刻交给了派出所，派出所火速上交公安局，结果发现竟是台湾用飞机或气球投放的，因为那时候国民党正在叫嚣反攻大陆。

这件事校长特别在大会上表扬了方正，说他政治觉悟高，还叮嘱大家捡到类似传单一定要立即上交，不准相互传阅，也不准私自收藏，违反者必将受到法律制裁。

半个月后，高罹班的罗向阳背了一个碗口粗一尺来长的铁疙瘩到学校来，他兴趣盎然地和另一位同学将铁疙瘩当成足球踢。铁疙瘩在教室间空坪的石地板上咕隆咕隆滚得正欢，校长巡查纪律经过那里，一看到铁疙瘩，立刻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

“那是炮弹！全体同学都站住别动，空坪里的同学统统给我卧倒！”

随着校长一声令下，空坪里的同学纷纷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走廊上的同学则纷纷躲进了教室。校长随即叫来保安，让他将铁疙瘩立刻送到派出所去。

炮弹事件反生后，校长在大会上将罗向阳狠狠骂了一顿，同时还点名批评了他们的班主任。然后再三叮嘱同学们捡到钢盔、子弹、刺刀、炮弹或者类似的铁疙瘩一律上交。他告诉学生当年日寇攻打长沙时，岳麓山是国民军的炮兵阵地，曾经被日寇的飞机反反复复轰炸过。

又过了半个月，学校忽然临时放假一星期，通知说岳麓山发现了老虎，解放军正在搜山追捕，通知还要求学生在家时间不能上山玩耍。紧张忙碌了一个星期，后来发现竟是虚惊一场，但是同学们重回学校后，仍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全校师生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学生的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尤其是高罹班，全班的成绩简直惨不忍睹。不过高欣班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潘老师很善于安抚学生的情绪，她在班上反复强调：

“大人的事你们都别去想，留给大人伤脑筋好了，大人的事孩子想多了会未老先衰。你们现在是孩子，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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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山大学放电影一般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整天，白天或者晚上下雨都在大礼堂放映，晚上天晴则在大礼堂外面空坪里放映，银幕挂在靠岳麓书院一侧的台阶上，空坪用绳子围成一个大圈，缺口处有收票人把守，没有票的人只能在银幕后面观看。

高罹和高欣没有钱买电影票，只好挖空心思想办法。有一次，高欣发现大礼堂中间大门门扇间有一条缝，从那里可以看到银幕，美中不足的是不能看到整个银幕，只能看见一部分，于是高欣专心致志地观看起来。

“高欣，你在做贼吗？”邹大安忽然从后面拍了高欣一巴掌。

“别吵，我在看电影。”高欣头也没回地说。

“来，让我看看！”邹大安不由分说地一把将高欣拖开，正准备自己凑上去看。

高欣抬头一看，发现是邹大安，但他随即万分惊讶地说：

“咦，你怎么变扁了？”

“你才扁了呢！”邹大安嘟噜了一句，然后凑着门缝看起来，看了一会邹大安回头想看高欣走了没有，谁知一看见高欣，他也万分惊讶地说：

“高欣，你也变成扁人了！”

原来门缝中看久了电影眼睛会发花，再看什么东西都像扁了一样，发现这个秘密，他俩相互开心地调笑了好半天。

晴天晚上放电影是高罹和高欣最开心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小板凳早早去占位子，因为银幕背面只有一小块地方，去晚了就没有地方坐了。高成四岁时他们也带他一起去银幕反面看电影。

夏玉家里有钱，但是他的爸爸不让他看电影，说看电影会影响他学习，夏玉知道高欣和邹大安都在银幕反面看电影，有一次便调侃他们道：

“总在银幕反面看电影的人，长大了会变成反面人物。”

“你正面反面都不看，那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邹大安说。

“变成阴阳人！”高欣紧接着说了一句。说完后高欣和邹大安狂笑不止，从那以后，夏玉再也不敢取笑他们在银幕反面看电影了。

每年六一儿童节，儿童可以免费看电影，那一天高欣总会昂首挺胸地走进电影院。有一次看完电影出来，高欣感慨不已地对高罹说：

“要是我们能天天过六一儿童节就好了！”

“过一次儿童节人就长大一岁，要是你天天过儿童节，三个月你就老得走不动了！”高罹打趣地说。

在学校里，女同学玩的游戏与家里玩的大同小异，大多是跳绳、跳房子、跳皮筋等等，可是男同学就大不相同。

在冬天，挤油渣是男同学的最爱。挤油渣是紧靠教室外墙，一个班的同学排成一行拼命朝前挤，另一班的同学则反方向朝前挤，只要将对方的人统统挤出墙壁就是王者。女同学有时候也会加入，但是她们既没有男同学力气大，又不愿像男同学那样拼命，所以玩的时候并不多，而且只有极少数女同学敢玩，不像男同学玩起来孜孜不倦、其乐融融。

在夏天，骑马打仗也是男同学的必修课。具体方法就是一人骑在两人或多人身上，像坦克似的朝前冲，上面的人负责将对方上面的人推下马，下面的人则负责拼命朝前顶，一直顶到对方无路可走为止。

以上两种游戏因为均有胜负之分，自然关乎到班级的荣誉，尤能激励同学们的斗志，加上游戏时又能活动筋骨增强体质，一直到小学毕业男同学仍然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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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欣班上有一个叫杨美囡的女同学，开学第一天，她穿一条漂亮的花裙子，一路上蹦蹦跳跳。文庙的门槛很高，她个子很矮，左脚刚跨过门槛右脚就被绊住，身子一歪整个人从门槛外直往里面倒，好在她人很机灵，双腿一蹲跪在了地上，从而避免摔一个狗吃屎。

这时候，一位送孙子上学的老奶奶看见了，她笑呵呵地对跪在地上的杨美囡说：

“好乖乖，第一天来读书就向孔夫子磕头，将来你一定能中女状元！”

恰巧这一幕被高欣看见了，以后见到杨美囡，高欣总叫她女状元，杨美囡也不生气，索性也叫高欣男状元。

真是无巧不成书，分桌位时他俩恰恰又分在一起，从此同学们都将他们的座位叫状元位。更巧的是他俩的成绩都很好，作业不会做的同学常常会到他们这里来询问，久而久之同学们就把问作业说成“沾光”。龙媛媛成绩也很好，本来不需要向他们讨教，但龙媛媛还是常来高欣这里玩，不时还调侃高欣道：

“我又来‘沾光’了，不沾点光，恐怕将来要名落孙山！”

高欣和杨美囡同坐了两年，两人一起玩一起看书，两小无猜、形影不离，第三年杨美囡长得快，慢慢比高欣高出半个头，座位也调到后几排去了，高欣感到自己在杨美囡面前十分压抑，无奈渐渐与她疏远，他虽然为此事深感遗憾，心里却永远保留着一份美好甜蜜的回忆。

数学课的王老师有一个习惯，每次布置作业时总要同学们准备两个本子，一个是正式作业本，做完后上交老师批改，一个是练习本，专门用来打草稿。这一天，布置完作业后，王老师又说：

“同学们千万记住：练习题一定要写在‘草纸’上！”

王老师刚说完，方正就对同坐的同学慢条斯理地说：

“草纸要凭票买！”

一句话将全班同学都逗笑了，王老师连忙把方正叫起来，说：

“草纸要票买，你就不能用废本子打草稿吗？”

“废本子可不能叫‘草纸’。”方正仍然不紧不慢地说。

“你真会咬文嚼字！”王老师说完，也忍不住笑起来。

于是，同学们给方正取了一个外号叫“侯宝林”，而且从此开启了全班取外号的高潮。

有一次也是上数学课，邹大安在座位上打了一个屁，王老师问：“谁说话？”邹大安回答：“我撕烂布巾。”于是邹大安便有了一个“撕烂布巾”的外号。

读报课时，夏玉把“唾沫”念成了“垂沫”，看见同学们笑成一片，他说：“俗话说‘会识字者认半边’，难道我念错了吗？”从此大家便叫夏玉“垂沫先生”。

有回玩躲猫猫游戏，杨美囡总找不到高欣，原来他个子小，躲在邹大安后面她怎么也没找到，当高欣跳出来高喊“回园”时，杨美囡生气地说：“你怎么像个布娃娃一样？”玩躲猫猫游戏时，被找到的要被关进“动物园”，找不到而自己跑出来高喊“回园”的就是获胜者，难怪杨美囡生气了。从此高欣有了一个“布娃娃”的外号。

杨美囡的“女状元”外号从开学第一天就有了，龙媛媛因为柔弱文静被大家叫做“林黛玉”。

高欣后来用这些外号编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侯宝林”到麓山小学来找搭档，刚进文庙就看见“女状元”跪在那里，他连忙问：“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女状元”回答：“拜孔子。”“侯宝林”说：“孔老夫子都死两千多年了，你还拜他干什么？来，陪我去找搭档。”于是“女状元”带着“侯宝林”去找龙媛媛，“林黛玉”说：“我的花裙子破了，我正在‘撕烂布巾’补裙子，没空！”接着“女状元”又去找夏玉，“垂沫先生”说：“我的‘布娃娃’丢了，我正在找‘布娃娃’，也没空！”这时候“侯宝林”生气了，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女状元”，拖着她就去北京说相声，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女状元”，却多了一个“女侯宝林”。

有一年夏天，潘老师正上语文课，教室外突然间雷声大作，黑压压的乌云一眨眼便覆盖了整个天空，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渐渐变得如同黑夜一般。

潘老师担心学生们害怕，站在讲台上一个劲安抚大家，不断背诵课文给大家听。起初后面几排座位完全黑了下来，男同学一看机会难得，一个接一个偷偷溜了出去。慢慢的前面也看不见了，前面的男同学也接二连三地溜出教室。

潘老师读着读着，天渐渐亮了起来，等到后排也能完全看清时，潘老师突然发现教室里跑得只剩下清一色的女生了，她笑着自我解嘲道：

“我们现在成了女子小学了！”

这时候男同学开始偷偷溜进教室，女同学一看，不约而同地起身将进座位的通道全部堵了起来，她们还异口同声地说：

“潘老师刚刚说了，我们这里是女子小学，禁止男生入内！”

十几个男同学灰溜溜地挤在教室后面，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那模样就像挨批斗的四类分子，直到潘老师让女同学让开，他们才一窝蜂跑上各自的座位。女同学看到男同学的狼狈相，顿时开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男同学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傻笑起来，最后连潘老师也忍俊不禁，笑声几乎将教室的屋顶掀了起来……

湖湘思者

                     第五章          贫病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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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妈妈终于在高罹和高欣的怂恿下，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衣，在高静的陪同下前往岳麓山去散散心。她俩来到爱晚亭的时候，只见古枫和古松漫山遍野、青葱欲滴，翠绿的柳枝轻轻拂过池面，频频挥手向游人致意。高静挽着妈妈的手臂，撒娇地将头靠在妈妈肩上，妈妈一路春风满面兴致盎然，走到清风峡时，她忽然对高静说：

“我和你父亲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说我像一缕清风，使他在纸碎金迷的官场中始终能保持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唉！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究竟怎么样了？”

“爸爸上次来信说他很好，你就别担心了。”高静说。隔了一会，高静问道：

“妈妈，你嫁给爸爸后悔过吗？”

“我怎么会后悔呢？你父亲与我肝胆相照，我们几十年相敬如宾心心相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妈妈的脸上渐渐绽放出幸福的红晕。

“他没有在你身边，你从不感到孤独吗？”高静又问。

“真心相爱的人，即使天各一方也不会感到孤独，他们可以尽情回忆过去那些甜蜜的时光。同床异梦的孤独才是人生最可怕的，那种无药可医的孤独会将一个人的心腐蚀得百孔千疮！”妈妈回答。

“妈妈，你真伟大！”

“我一个平凡女子谈何伟大？你们的父亲才真正了不起，他从一介农夫奋力拼搏，终于创出一番事业，最可贵的是他始终不忘初心，公正不阿两袖清风。”

她们说着说着，不知不觉来到麓山寺，妈妈又说：

“不知道杨和尚还俗后去了哪里？静儿，你们一定不能忘记他的大恩大德，这一年多亏他送的药，我的腿才能撑到今天。”

“妈妈你放心，‘滴水之恩将涌泉之报’，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高静说。

到了白鹤泉，妈妈低头望着倒映在清澈井水中那两只栩栩如生的白鹤，不知不觉又陷入回忆之中……

“你父亲看到这两只白鹤时对我说：‘华容，你看我们像不像这两只白鹤？你嫁给我以后我们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南京有了静儿，在重庆有了罹儿，在武汉有了欣儿，在零陵有了强儿，在长沙有了成儿。’我说：‘是呀，我们就像两个旅行结婚的恋人，我们的蜜月期无始无终。’他又说：‘正因为我们真心相爱，静儿有了南京的温婉，罹儿有了重庆的豪爽，欣儿有了武汉的豁达，强儿有了零陵的刚强，成儿有了长沙的灵气。’”妈妈说。

“妈妈，我将来要能找到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就好了！”高静感叹道。

“你肯定能找到的，你心地好，性格温顺，举止优雅，还能歌善舞，一定会有好男人拼命追你。”妈妈说。
“我要怎么才能看出一个男人到底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你不要光看他对你如何好，要看他对别人怎么样，尤其要看他对深陷苦难中的人的态度。恻隐之心虽然人人有之，但是残酷的现实常常会溟灭它。一个男人光对你好很容易伪装，如果要对身边的受苦人都好，他就很难伪装了。只有当一个男人真正值得你爱、而且他也真正爱你的时候，你才能敞开自己的心扉。”
“妈妈，你说你和爸爸谈了两年多才接受他的爱，他当时是银行行长，你只是一个普通办事员，难道你不怕他会离开你吗？”

“如果他不是真正值得我爱的人，我还还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呢！当年陈立夫和陈果夫兄弟很器重你父亲，常常邀你父亲去他们府上做客，后来他们的一位表妹看上你父亲，请自己的表兄为她牵线搭桥，你父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这才认定他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于是接受了他的求婚。”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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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高静猛然发现妈妈的腿有点跛，她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刺痛，但是她没有声张，而在回家后悄悄地对高罹说起了这件事。

“妈妈这是累的，那可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只怕会瘫的！”高罹一听顿时急得六神无主。

“我已经读高一了，我想退学出去打工。”高静说。

“我也上初一了，我也出去打工！”高罹也说。

姐弟俩商量好以后，高静就去找妈妈商量，谁知道妈妈一口回绝了她，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行，你不读书，将来当家庭妇女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绝不让你们姐弟中任何一个人辍学！”妈妈说。

高静碰了钉子后，高罹也去找妈妈商量，妈妈还是语气决绝死不松口。

“你还这么小，怎么能出去打工？”妈妈说。

“舅舅不也是小学毕业出去打工的吗？他现在还不一样当上会计？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自学，一定不会荒废学习的。妈妈，你就让我出去打工吧！”高罹再三央求道。

“出去打工？你们谁都别想！读好书那才是你们对我最大的帮助！现在我还能动，到我不能动的那一天再说吧。”妈妈斩钉截铁地说。谁知此话一言成谶，一年后真的应验了这句话。

妈妈不答应，高静和高罹也没有了主意，他们只能尽可能多的帮妈妈做事，但是对妈妈来说那些都只是杯水车薪，她肩上的重担依然重于磐石。过了一段时间，高欣也看出妈妈腿跛了，刚发现的时候，高欣好奇地问妈妈：

    “妈妈，你怎么走路走不平了？”

“妈妈这是在练习跳舞呢！”妈妈淡淡地一笑，说。

高罹见了，连忙阻止高欣再开口，事后高罹严肃地对高欣说：

“妈妈的腿病越来越严重了，我们要多帮妈妈干活，再这么累下去，妈妈会瘫倒的。”

高欣一听顿时哭了起来：“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

时钟一刻不停地无情转动，日子一个又一个毫不留情地接踵而至，艰难的生活仍然在继续……

高妈妈依旧每天四点起床，往返行走十几里过河进货，回来又紧张地摆摊卖货，手中还一刻不停地编织着毛衣。她的腿一天比一天跛得更加厉害，两条腿一日胜一日地痛彻心扉，渐渐地她整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每晚总要折腾到后半夜才能昏昏入睡，刚睡二三小时又得强忍着疼痛爬起床，步履蹒跚地重复昨天的故事。

过了一段时间，高妈妈的疼痛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白天，她靠吃“何济公”止痛，开始每次吃一包，后来吃两包也止不住痛，每天吃药的次数也由最先遵医嘱的三次变成了六次，药店小姑娘好心地提醒高妈妈要控制剂量，免得影响其他脏器。晚上，高妈妈一旦睡着便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呻吟声又会将她自己惊醒，醒来后高妈妈立即停止呻吟，唯恐将孩子们吵醒，疼得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只好强忍疼痛坐起来，不停地用拳头锤击腿部。

这情形有一夜终于被同睡一床的高静发现了，她立刻爬起来替妈妈捶腿。捶着、捶着，高静突然发现妈妈竟然睡着了，而且不再发出呻吟声，不过只要锤击一停下，妈妈又会疼醒过来。高静马上将这一发现告诉了高罹，高罹立即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捶腿队伍，就这样姐弟两人轮流捶腿，终于让妈妈晚上能睡上四五个小时了。

看见哥哥和姐姐都在帮妈妈捶腿，高欣也按捺不住，有一次他趁高罹捶着捶着打瞌睡时，突然抡起两个拳头噼里啪啦使劲捶起来，谁知他刚捶了几下就把妈妈捶得痛醒过来。高罹猛地睁开眼睛，赶忙叫高欣停下，自己又不紧不慢地捶下去，妈妈这才慢慢地睡着了。于是高罹压低声音对高欣说：

“捶腿不能太用力，也不能老捶一个地方，要轻轻地握住拳，拳心向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捶，只能捶膝盖以上大腿根以下的部位，那样妈妈很快就能睡着。明天你先看我们怎么捶，然后再自己捶，今天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和姐姐轮班捶。”

最初姐弟俩捶半个多小时妈妈就能安然入睡，到后来连续捶两三个小时，妈妈仍然处于似睡非睡状况，拳头一停马上又会痛醒过来，于是高静和高罹的轮流时间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长。高静白天还要煮饭洗衣照看高成，所以上课时总会哈欠连连、无精打采，同坐的同学发现后便问高静，得知了原因就极力为她打掩护，还叫高静尽量抽下课时间补觉。后来这件事被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非但没有责备高静，反而减轻了高静作为班长的责任，将她分内的任务分配给其他班干部。

高罹的手和胳膊捶腿捶得酸痛不已，上课时连抬都抬不起来，写出来的字自然歪歪扭扭，因此常常被同学笑成是“南花豆”。南花豆是用水泡发的蚕豆，尾部剪开在油锅里炸炒，蚕豆皮会不规则地炸成四爪八叉之状。高罹听了不但不恼，反而打趣地对同学说：

“我的字是南花豆，那我就请你们大家吃，别客气每人一百颗！”

    高欣开始排班以后，高静便从捶腿任务中解脱出来，一心一意负责自己份内的事。高欣捶腿的任务慢慢繁重起来后，他也像高罹一样，写字时开始大量生产“南花豆”，不过看到姐姐解放了他很开心。

捶腿时兄弟俩最担心的就是捶着捶着睡着了，开始高罹和高欣看着时钟轮换，一小时一轮，这个方法捶久了很容易打瞌睡，尤其是在后半夜。于是他们想到了数数的方法，捶腿时自己默默不停地在心里数数、周而复始，这样便能有效防止捶腿时打瞌睡了。到后来，高罹和高欣甚至可以闭着眼似睡非睡，双手机械地上下飞舞，丝毫也不会感到疲倦，仿佛他们可以这样一刻不停地挥舞拳头直到地老天荒。

每一次妈妈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高罹或高欣的拳头在上下挥舞，她总会眼泪含含地说：

“莫捶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千万别迟到了！”

“妈妈，你快睡吧，我不累，你不睡好，明天就不能去进货！”每一次高罹或高欣总会这样回答。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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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妈妈再苦再累从没有歇息过一天，只有高欣高烧不退的那一天是个例外。平时高欣患感冒，吃一包“何济公”睡一两天就会好，那一次连续打了两天退烧针，仍然还是高烧不退，这一下可急坏了高妈妈，第三天她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计安安静静地陪在高欣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家门。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高欣躺在床上看着妈妈一会儿倒杯水，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心里暖暖的开心极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宠爱都集聚在自己身上，高欣简直幸福得不可开交，他闭上眼睛默默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快乐。这时，妈妈又一次轻轻哼起那首高欣百听不厌、动人心魄的摇篮曲……

当天晚上，高欣的高烧奇迹般消退了，第二天一大早高欣蹦蹦跳跳去上学，他逢人就讲“是妈妈赶走了我身上的病魔”，此刻他已深切感知到母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药，是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旷世神器，

二十年后，在湘南一座僻远的林邑之城，那晚皓月当空月华如练，高欣突然想起那个生病的春日早晨，想起母亲天使般的微笑，他立刻提笔写下《我多么渴望再病一次》：


我多么渴望再病一次，如果能重新回到童年的岁月里……

那是一个平和而又温馨的早晨，太阳的金光透过密密的窗帘洒满我的床头，将雪白的蚊帐染上一层神话般的色彩。

姐姐哥哥上学去了，只有母亲和我在一起。我的病使她歇下繁重屈辱的劳动，这使我不尽有些洋洋得意。
我安静地躺着，沉浸在比阳光还温暖的母爱里，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和忧郁。

门外车辆奔驰，窗前燕子呢喃。母亲干完了家务活，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坐下。

她一边飞快地织着毛衣，一边柔声说起兔子和狐狸的故事……

啊！只要能重新回到甜蜜的童年，我多么愿意再病一次！


又过了几年，当人生的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朝高欣袭来，几乎将他整个儿吞没时，他又写下《我要睡一睡》


                妈妈，您别管我，
                 让我静静地躺着。
                 请为我赶走蝴蝶、蜻蜓、
                 跳来跳去的小猫，
                 哦，还有乌云、落日、
                 晚风送来的喧嚣……

                 我累了，累了，
                 再也扛不起人生的烦恼。
                 我曾怀着您赐予的童心，
                 去把爱情和真理寻找。
                 可是，爱情嫌我痴愚，
                 真理又怪我执傲。


                 妈妈，您别问我，
                 让我静静地躺着。
                 请用您的抚摸，
                 将思想逐出我的大脑；
                 再用叹息赶走希望，
                 连梦也别让它来缠绕。


                 我要像月下的花儿，
                 静静地领受您的照耀。
                 我要睡一睡，
                 为了迎接新的风暴。
                 妈妈，唱支歌吧，
                 就唱那首您为我编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