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姐姐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年满十八岁的我全副武装地跟着部队,经过六百公里的昼夜徒步行军,再次回到了国境线上。 我们一排,没有回到原来的哨所,而是被拉到了一个荒山上,住在四个军用帐篷里。 上级首长指示我们,要在上冻前,围山头修筑一圈战壕,再建好三个水泥石头结构的碉堡,一个地下囤兵洞,一个半地下结构的伙房,一个马厩和四个半地下结构的宿舍。这四个宿舍,一、二、三班各住一个,排长单独住一个。 山是石头的,上述工程完全要靠全排三十六个人,拿大锤砸钢钎打洞,再装填炸药一点一点炸出来,工程非常艰巨。除此之外,我们还不能耽误在国境线上正常的骑马巡逻任务。 我遇上了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体力劳动。 施工开始一个月后,可能是因为太疲劳,身体抵抗力下降,加上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我得了中毒性痢疾。我一个人把全排唯一的药箱里的止泻药全部吃光了,还是不停地拉痢疾。 由于我严重脱水,排长着慌了,让大家把我抬到他的帐篷里,命令配属给我们排的两名可以不到工地干活的电台报务员,轮流照看我。 已经拉得休克过好几回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排长拿起手摇电话的话筒,冲着远在一百公里以外的连长大喊大叫:“连长,我告诉你,你再不催团部派医生来抢救兔子,他就活不了几天了,我们一片儿能让他吃的药也找不到了!” 排长放下电话,忽然又冲出帐篷,喊道:“一班长,快点给马备鞍,你和我一起出去,找牧民想想办法!” 排长和我们班长骑马出去,白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我又一次休克了。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有什么人的手,在我盖的被子下,用温水给我擦了赤裸的下身和我身下的塑料布。因为我拉得太频繁,排长干脆命令我脱了裤子,在我屁股下的褥子上铺了一层塑料布,那时,我的廓约肌早就失禁了,脏东西随时会自己出来。 接着,我觉得有人在往我手背上扎针.渐渐地,身上有了一些暖意。但我还是睁不开眼睛,就那样迷迷糊糊地睡着。 大约半夜的时候,我醒了。不知怎么,我觉得七八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身上有了一点点力量。 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我看到在帐篷的铁架子上吊着一个玻璃瓶,一条管子连接着我的手和那个玻璃瓶。 再往桌上的煤油灯那边看,灯旁坐着一个穿蒙古袍的少女正在看书。 帐篷里再没有别人,排长呢?那个照顾我的报务员呢? “你是谁?”我用微弱的声音问那个少女。 显然,那位看书的少女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后,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书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向我走来,说:“你醒啦?” 我点点头,想要坐起来。她急忙按住我,说:“你不能动,我在给你输液。” “你是谁?”我再一次问她。 “兔子,我是你的救命姐姐。”她调皮地笑道。接着用手摸了摸我的前额,说:“看来体温是下来了。”接着她又从我枕头底下拿出一只体温计,给我插到胳肢窝下,然后,帮我掖好被头,掀开帐篷门跑了出去。 我听她在帐篷外激动地大喊:“董排长,你们的兔子醒啦!董排长,你在哪儿?兔子醒啦!” 不一会儿,排长和我们班的全体哥们儿,全钻进了帐篷。大家高兴地对我说:“太好啦,太好啦,兔子你可算活啦,这两天你把我们全都给吓坏了!” 接着,他们一个个上去给那位少女敬礼,握她的手。每个哥们儿在握住少女的手时,都憨憨地从心里说出一句:“谢谢你!” 排长告诉我,那位少女叫柴小春,是六八年口口下到牧区的知识青年。 原来,排长和我们班长今天骑马跑到牧民那里找医生,打听到负责给周围牧民看病的,就是这位口口下乡知识青年。于是,就把她给找来抢救我。 后来,排长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宣布晚上帐篷里只留下救命姐姐照顾我。排长让把他的铺盖卷送到我们班,并给救命姐姐搬来一床新被褥,让她就在排长床上休息。 其实,那天晚上救命姐姐一夜没有脱衣合眼,一直在照看我。最让我难堪的是,肚子每次一抽搐后,下面总有脏东西出来,我自己又没有力气去处理,只好任由她去帮我搞干净。 那天晚上,我偷偷落泪了。 入伍前在群专指挥部和大牢里遭到那样的毒打和凌辱,我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在这个荒凉的国境线上,排长,班长和战友们为我的病都快急疯了,现在,一位与我素昧平生的救命姐姐又在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那天夜里,我对战友情,和这位姐姐的情谊真是感慨万千! 第二天下午,团部的救护车终于赶到了排哨,把我连夜拉回了几百公里外的团部卫生队。 救命姐姐一路陪我到了团部卫生队,队长和医生们立即对我采取抢救措施。 晚上,团长、政委来病房看望我,都对小春表示了全团指战员的衷心谢意。 两天后,救命姐姐看我病情稳定后,放心地上了火车,回口口探家去了。团政委让她回来时再来团部一趟,指示卫生队给准备一批医疗器械和药品,让她带回插队点。 不久,救命姐姐抢救我的事迹见诸了大小报端,她成了草原上军民团结的先进典型。 病好后,我回到了哨所。 深秋,我们完成了所有的工程任务。 初冬,我当上了炊事员。 救命姐姐时不时骑着她漂亮的黄骠马,来哨所给我们看病。战友们都叫她小春,只有我,叫她救命姐姐。 她每次来哨所,排长都留她吃饭。这时,我便大显身手,展现厨艺,把美味佳肴送到排长屋,然后,排长就让我陪救命姐姐喝上几盅。 有时,救命姐姐带好几个知青姐妹,同时来哨所住上两天,把我们全排战士的被褥给拆洗一次。她们来的那两天,哨所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每当救命姐姐来哨所忙完了看病、洗衣服这些事,她就跑到厨房帮我做饭,跟我聊大天。等大家吃完了饭,她就帮我把厨房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年底,我被评上了五好战士。一天夜里,全排突然集合,排长宣布了一个新的命令,即他被提为了副连长,我被提为了连部文书。等到新排长到任,我俩就到连部去工作了。 说老实话,排长宣布命令时,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和一排的弟兄们都泡熟了,有了很深的感情。再说,在这里,我能时常见到救命姐姐。而到一百公里外的连部工作后,就意味着我不可能再轻易见到救命姐姐了。 排长公布完命令,到厨房问我,对于新的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有。”我隐瞒了心里话,接着我请求道,“排长,我在走之前,能不能去看看柴小春,因为她救过我的命。” 排长点点头,说这件事由他来安排。 过了几天,排长让我停厨一天,叫一班长带我和另外两个战士去边境巡逻。出发前,排长安顿一班长:“完成巡逻任务回来的途中,让兔子去看看他的救命姐姐,因为以后,他俩很难再有机会见面了。” 清晨,巡逻小组乘马出发,到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就巡完了四个界桩长的边境线,因为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一班长就决定返回哨所了。 当我们能远远看到救命姐姐的蒙古包时,一班长下了马,把公用手表递给我,说:“兔子,去看你的救命姐姐吧。记住,晚饭前一定要赶回哨所。” 我策马飞奔,二十分钟后就跑到了救命姐姐的包前。 救命姐姐可能早就听到了马蹄声,她端着枪站在包前,一看清是我,就欣喜地迎上来喊道:“兔子,你怎么来啦?怎么就你一个人哪?” 我跳下马,她急忙接过马疆绳,说:“我看见你从北边跑过来,开始还以为是那边的敌人呢,后来才看清是个解放军。” 松了马肚带,拴好了马,救命姐姐领我进了蒙古包,她正烧着一锅热腾腾的奶茶呢。 当时,边境上设的知青点,两个人一个蒙古包,并且两人都是持枪民兵,每人都配备着一支半自动步枪。知青的习惯是,两人每天轮流,一个留在包里做饭,另一个出去放羊。那天,正好轮到救命姐姐在家,另一位知青姐姐出去放羊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我进包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装备,把枪、子弹带、手榴弹和马刀都堆到一起,又脱下了皮大衣和马靴。洗完脸后,我坐在温暖洁白的羊毛毡上,开始一碗一碗贪婪地喝着救命姐姐煮好的奶茶。 等我落了汗,解了渴后,告诉救命姐姐我是来向她告别的,接着,对她说出部队对我和排长做的最新调动和安排。 救命姐姐听完后,楞在了那里,接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随后,她就哭出了声。 我心里也难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大漠的生活,本来就让人感到孤独、单调和荒凉。但是,自从排长找到了救命姐姐,我们彼此之间,好象就有了情感寄托。大家都觉得在寂寞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了色彩和温暖。但是,好景却仅仅才持续了半年! 我清楚,我和排长的离去,对救命姐姐的打击有多大,那年,她才十九岁,比我仅大一岁。 “姐姐,到连部那边,我会常给你写信的。”我说。 她点点头,抹去了眼泪,一句话不说,开始为我默默地煮手扒肉。 不一会儿,肉熟了。救命姐姐倒满两蒙古银碗酒,端起来对我说:“不管怎样,弟弟和排长都被提拔了,是好事,姐姐敬弟弟一碗酒,表示祝贺!” “不不,我应该敬姐姐才是,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慌不迭地,接过救命姐姐手里的酒。 “这是我家,”救命姐姐不容分说,“听姐的,喝!” “好,听姐的,我喝!”心里酸楚,又不愿表现出来,我一仰脖,把一碗酒全都下了肚。 姐姐给我切肉,我又敬姐姐酒,就这样,一来一往,我开始大汗淋漓。 救命姐姐起身从暖壶里倒了一脸盆热水,把毛巾放入后,提出拧干,递过来让我擦汗。 “汗都流脖子里啦,还不脱掉棉袄?”救命姐姐嗔道。 我脱掉棉袄,又脱下了里面的军绒衣,才发现衬衣全被汗湿透了。救命姐姐要过毛巾,又到脸盆里涮了涮,拿出来拧干,走到我身后,说:“坐那儿别动,姐姐给你擦。” 救命姐姐站在我身后,用毛巾擦去我头上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这时,我有点害羞了,说:“姐,我自己来吧。” 救命姐姐突然大哭起来:“弟呀,我不想让你们走呀!” 一周后,我和排长离开了哨所。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从此,救命姐姐的厄运就开始了。 到连部工作没几天,我就给救命姐姐写了一封信,不久就接到了她一封厚厚的回信。打开信封一看,我楞了,因为信上的钢笔字,全被泪水洇模糊了。 读完了她的信,心像被刀剁过一样。 原来,由于救命姐姐抢救我的事被新闻媒体反复大量报道后,公社革委会准备把她发展为共产党员。 那个时代谁要入党,是要经过严格过滤和审查的,尤其要查清本人的家庭出身和历史背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要想入党,门儿都没有,因为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 公社革委会给救命姐姐父亲的工作单位去函,要求提供其父的出身证明和现实表现。 回函很快来了,说救命姐姐的父亲是旧社会的职员,资本家的走狗,现在正被批斗管制。 公社革委会立刻做出决定:一、取消她边境持枪基干民兵的资格。二、将她从一线边境调离到二线边境,不许她再与解放军接触。三、今后她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要加强思想工作,促使其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四、今后不准再报道她的所谓的“先进事迹”。 救命姐姐在信中说,她的枪被收缴后,马上就被调到公社最南边的牧点放羊,远离了国境线和排哨。另外,她今后不好再给我写信,因为公社革委会负责人跟她谈话时,明确告诉她不准再与解放军接触,包括写信和打电话。最后,她让我代问排长,也就是现在的副连长好。 把信送给副连长看,他皱着眉头读完了信,叹道:“小春好命苦!”就再不说什么了。但是,他的脸阴沉了好多天。 到第二年的冬天,我断断续续从排哨的战友那里,听到了救命姐姐的一些消息。 救命姐姐被调到新放牧点后,公社只她给批了一个破蒙古包。而且那个放牧点,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 救命姐姐的遭遇,得到了公社民兵连长李大哥的同情。李大哥是复转军人,汉族,以前我们在排哨见过。他性格直爽豪迈,说话办事,干脆利索。 李大哥不顾人们的风言风语,给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救命姐姐送去了几车干羊粪,那是牧区过冬时,人们在蒙古包里烧火取暖的唯一燃料。 过完那个冬天,李大哥和救命姐姐结婚了。 草原深秋时,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林彪出逃到蒙古国摔死了。民兵们在学习中央文件、批判林彪的会议上,李大哥说毛主席规定林彪是他的法定接班人,说明他老人家也不总是英明和正确。结果,李大哥被人揪住不放,被打成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现行反革命,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押到了内地劳改农场。 怀着孕的救命姐姐,到公社办理了调动户口手续,把自己的插队户口转到了劳改农场附近的农村。她说,她要一直守在那个劳改农场附近,等着李大哥出狱。 从此,我再也听不到救命姐姐的任何消息了。 一九八九年我碰到一位当年在我当兵地区插队的老总,我问他认识不认识柴小春?他说,当时他们就在一个公社插队。还说李大哥被提前释放了几年,落实政策又给平了反。以后,两口子转到了另一个牧区公社去生活。改革开放后,夫妻俩富了,现在有了自己的运输车队,还有自己的矿山开采公司。 我跟这位老总要救命姐姐的联系方式,他说手头没有。他们当年的下乡知青每年春节要聚一次,可是那么多次聚会,他只见过一次柴小春。 我当即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跟这位老总说,如果他能找到柴小春,务必请小春跟我联系一下。 第二年夏天某日,我正在家里午睡,有人在楼道里按了我家门铃。 我从门镜往外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密布。 “请问,你找谁?”我问。 “是兔子弟弟的家吗?”妇女反问。 “是我,你是?”我开了门。 “弟弟不认识我啦?我是柴小春。” “天哪,救命姐姐!”我大喊一声。 我冲出门外,搬住救命姐姐消瘦的双肩,仔细端详她:“姐姐,我没做梦吧?是你吗?!”救命姐姐当年的皮肤是那样的白,那样的嫩,可是现在!老天对她真是不公,太不公了! 救命姐姐说不出话来,笑着使劲点头,眼泪却吧嗒吧嗒往下落。 我把姐姐连拥带搂请进家门,砌茶倒水,问她是怎么找来的? 她说,就是我去年见到的那个老总,给了她我的联系方法。电话打不通,就直接找来了。我告诉姐姐,电话号码变了。 一下午,和救命姐姐各自述说了彼此分手后一直到现在的情况。姐姐说:“弟弟,不能多说啦,今天我还要赶车回内蒙。我这次来找你,有个重要的事情,想求你办呢。” “姐姐别说求,只要弟弟能办到的,尽管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八岁,我十九岁,今年,我的儿子也十八岁了。自从他们下了我的枪,给了我那样的屈辱,我都不抱怨,我只抱怨他们剥夺了我保卫祖国的权利。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有个愿望,就是让我的孩子长大了,能当上解放军,当你那样的兵,保卫祖国!” 我答应救命姐姐,坚决帮她这个忙,而且我也有这方面的硬关系,也能帮上这个忙。 姐姐的孩子当年当上了海军。 后来,这孩子在部队又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回到舰队,摸爬滚打,一路飙升,现在是某舰队导弹驱逐舰的舰长。 我有事没事,常常跟救命姐姐通个电话,唠唠家常。 前几天,我告诉她我要在网上写她的故事。 “我有什么好写的?”她问道。 “你的遭遇最能说明那个时代的特征,虽不堪回首,但引人思索。” “那你就写吧,”救命姐姐说,“让人知道那个时代不好,那个时代就不会再来啦!” (完) 注:这是真人真事。但是,我已答应救命姐姐,不写她的真实姓名,大家也不要去打听她当年的下乡地址,看文章后猜出是谁的人,也不要说出来。大家只要记住我有这么一个救命姐姐,她曽是当年上山下乡的1700万知识青年中的一员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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