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补课 作者 杨仿学

民主补课

1968年冬天，我们到陇县一个山村插队时，队长曾向我们介绍说：咱村总共40多户人家，200多口，没有一户地富反坏右，只有一户成分最高的是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介绍完，队长还自豪地说：“咱村可是根正苗红，别的村都比不上！”

有一天，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传达了公社会议精神，说公社把咱村批评了，说其它村都有对立面，阶级斗争搞得轰轰烈烈，唯独咱村都是贫下中农，没有一家地富反坏右，大家一团和气，不搞阶级斗争，全村死水一潭，眼看资本主义就要在你村复辟了！还说咱村民主革命不彻底，漏网了阶级敌人。哪能一个村子没有一户地富，那“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咋解释？阶级斗争还搞不搞？所以公社指示咱村，立马进行“民主补课”，一定要把漏划的地主、富农揪出来。队长又说，公社给咱村下了一个漏划地富指标，要咱抓紧时间清理出来。

队长传达的会议精神，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不少社员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宁静的山村，一下子变得风生水起。随后，队长、书记又召集村里的干部和贫协委员开了会，布置了民主补课的具体工作，参加人员，还要求我们知青也要积极参与进来。

民主补课小组第一次开会，大家都同意把这个地富的指标，安在陈德云头上，因为全队只有他家成分高，是上中农。入社以前，只有他家地多，有骡子有马，还有一挂大车，家里有钱，割麦时还能雇起麦客……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一些心里打鼓的人，这才平静下来。此后，就是进行详细调查，整理材料，计算陈德云家的剥削量，然后把上报材料报送公社审批。

陈德云听说自己被内定为民主补课对象，上门找过队长理论。队长说这是大家研究决定的，我也没办法。而且知青也参与了，他们懂政策，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要是你家不是地富，谁想硬划也划不成！队长果然是队长，猴精猴精的，说话绵里藏针，还把我们知青搬出来作挡箭牌，说得陈德云无话可说，只得悻悻而去。此后，陈德云就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出出的，出门总是低着头，走路、干活都是无精打采的，这和往日里精干老道、能说会谝的陈德云判若两人。

初夏时节，眼看麦子就要成熟了，三夏大忙就要开始了，生产队为了犒劳全队社员，给大家鼓劲，杀了七八只羊，煮了几大锅，各家各户都分到了鲜美的羊肉和羊汤，我们知青也打了牙祭，过了肉瘾，又得到一个美差。队长要我们4个男知青，提上满满一篮羊肉送往山庄，然后留在山庄，帮老梁和队里派过去的社员一起收麦子。一路上，我们劝不住馋猫，边走边捏着肉吃。到了山庄，却见陈德云也被派往山庄做大厨，为派到山庄夏收的八九个社员做饭。陈德云做饭手艺很高，自从被内定为地富以后，他没有了以前的傲气，开始做人低调，做事勤谨，见人也是低头哈腰，对我们知青更是毕恭毕敬。

我们来到山庄，见他煮了一锅碾过的蔴籽，正拿着一只勺子，从锅里往一个瓷罐里舀。见我们来了，他热情地招呼我们，问我们累不累，要我们坐下歇着，还说一会儿就吃饭。自从他被内定为地富，我们看他可怜兮兮的，倒是很同情他。要不是民主补课，他也会和常人一样生活，绝不会夹着尾巴做人，变得低三下四的。可是，这话不能说，行动也不能表露，要不然人家会说我们立场有问题。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撇油。”见我好奇，他就告诉我，“撇油”就是把碾碎的蔴籽，放进锅里加水煮，煮一煮蔴籽里的油就会飘到水面上，这时拿勺子把油舀进瓷罐，还不能把水舀进去，这就是“撇油”。撇完油，他很快做好饭，是长面，也就是西安人所说的臊子面。不过陇县臊子面别有风味，也是农家美食。这里的长面，只有在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待客，或者农忙时才吃的。这天陈德云对我们知青格外殷勤，给我们每人碗里，都放了好些肉。

后来，陈德云的材料上报公社，根据他家的剥削量，对照国务院《怎样分析农村阶级》的文件，公社认为陈德云够不上地主，也够不上富农，还是上中农。但是，公社又要村里再落实一下，看他家有没有人说过反动话，干没干过坏事，能不能挂靠上反、坏、右中的一项，也算揪出了一个阶级敌人，也是大功一件。    

于是，民主补课小组，又马不停蹄地搜集陈德云的反动言行，以及陈德云在村里的“恶行”。这期间，有个年龄稍大，爱讲荤腥故事的陈老三特别积极，他说陈德云是个“嫖客”，跟村里很多女人都有一腿，就凭这一点，就能给他划个坏分子。有人说，这咋行，无凭无据，也没把人家堵在炕上，咋能算数。陈老三说，这好办，只要找几个女人问一问，诈唬一下，把口供录下来，按了指印，再上报公社，不信他成不了坏分子！大家都觉得这事难办，谁好意思平白无故找一个女人，问人家跟没跟陈德云干那事，弄不好遭一顿骂，惹一身骚，那才是自讨没趣！又有人说，这样搞是栽赃陷害，不是贫下中农所为，不能胡来。可是陈老三却搬出伟大领袖的话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文质彬彬……还说他有办法，能叫和陈德云有染的女人招认画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着陈老三去折腾吧。自从进入调查陈德云的坏分子阶段后，我们知青就再没参与这起民主补课了。

后来，陈老三找了许多女人，连唬带骗，加上给女人许愿，送东西，骗得好些女人承认和陈德云有不清白关系。材料整出来后，再次上报公社，不但没有得到表扬，反而遭到一顿臭骂。听说有位领导见到这份材料，虎着脸说，这是糟蹋咱山里人，给山里人脸上抹黑哩！这也能划坏分子，那全公社人都成了坏分子。于是，一句话，否定了这份“民主补课”材料，村里的民主补课，就此宣告流产。至于该村会不会复辟资本主义，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2014/04/20于西安西郊法士特家园   2018/08/1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