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一章 青春序曲之三) 但是,比蚊子更难对付的却是一种被称为“小咬”的小飞虫,看上去,它不 及一粒小米的米粒儿大,以至于在昏暗的月光下你的眼神很难捕捉到它的身影,而它却可以肆无忌惮地钻进你的头发里,甚至内衣内裤里任意叮咬,让你手忙脚 乱、防不胜防,且又苦不堪言。可尽管如此,谁又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放手 去抓挠那些过于敏感的部位呢?以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而言,但有突然转身避开众人视线的同学,大多都与紧急处理某处刻不容缓的虫爬叮咬有关。 不过,被这一路烟尘不断勾勒而成的“包袱”,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彻底抖开。 当几位连队首长和三五名兵团的“老”战士们分别把我们领进低矮狭小的宿舍时,站在灯花如豆、摇曳不止的昏暗煤油灯光下,一位同学突然瞪大了表示探询、且 又极为夸张的眼睛,一会儿凑过来瞧瞧这个,一会儿又凑过去瞅瞅那个,然后手 指连点近前几位未及放下包裹的同学,岔气儿似的连声怪笑了起来,看那样子,仿佛还差倒匀一口气,才能说出想要说出,但却无法即刻说出的俏皮话来。 当几双好奇的眼睛同时转向那位同学时,会心的笑声才不约而同地骤然响 起。其中的一位佯装报复,突然伸出手指在那位仍然怪笑不止的同学脸上轻轻地一刮,手到之处,肌肤的本色清晰可见,指痕末端却留下了许多残存的黄土,足 见“土妆”持续累积之功效。 最初,几位同学的心里似乎都存在同样的疑问:一路走来的这些人究竟是谁 呢?在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鼻梁骨上、颧骨上,在鼻翼的两侧,在眼角儿处,在眼窝周围,在眼睫毛上,以及肩头上、衣服的皱褶里,在嘴角的两边、牙 齿上、鼻孔里和耳朵里同样不能幸免,人人都是灰头土脸,个个都是土猴般的模 样,仿佛出镜之前草草地扑洒了过量尚待精心修补的土妆。尽管大家都是同学,或者一路同来,相识不久,但是,近在咫尺,猛然间还是很难辨别出对方的“庐 山”真面目。 车走夜路,一路风寒,一路颠簸,大家也算吃够了苦头,可万没想到的是, 一只脚才刚刚踏进农民的行列里,却早已经饱尝了无处不在的、这片黄土地的真实味道。只不过一路上颠簸风急,只觉车身周围烟尘弥漫,却浑然不知已经落满 了全身,甚至吃进了嘴里,吸进了肺里。难怪一位同学极其无奈地抱怨说:“此 时此刻,那种苦涩、且又复杂的心情,正像是被人变换着花样,狠狠地打了一顿又一顿‘杀威棒’似的! ”对此,另外一位到车站迎接我们的兵团老战士却不以 为然地说:“这里的秋天本就干燥少雨,很多路段上的浮土往往厚达两三公分以 上,个别路段甚至更厚,因此,车辆高速行驶时,带起路面上的浮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今后,大家每天都要和泥土打交道,习惯了,也就不值得你们这样 大惊小怪了! ” 由于时间已在下半夜,一位在场的副指导员临走时特别关照说:“你们这些 新兵一路上旅途辛苦,明天早上(据说当时已经是午夜一点多)可以不出早操,但是不要影响吃早饭。饭后,先由新兵班长给大家讲解生产劳动与日常生活的相 关纪律,剩余时间可在班长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按照条例打理行军背包,以及整 理个人内务卫生等,上午十点至晚饭前由指导员给大家上新兵教育课。” 我们居住的几间宿舍不但低矮,而且狭小,充其量也就七到八平米的样子, 除去一条从东墙到西墙的大通炕和连接土炕中央位置的一个使用土坯垒砌的取暖火炉外,所剩空间非常有限,放眼望去,室内再无任何可用之物。摇曳不止的小 煤油灯时明时暗,昏暗的灯光下,被扭曲或放大的身影在破败不堪的土墙壁上不 停地交叉转换,不停地晃动着,仿佛是在有意搅动大家已经五味杂陈的心。四五个人的行李堆放在前窗下,进进出出只剩下与门口并行的一条狭窄通道,刷牙洗 脸,铺放被褥时,几个人磕头碰脸的事时有发生。过去可供两三个人居住的小屋 现在却要挤下四到五个人,很显然,过于拥挤的住宿条件如果得不到改善,今后的曰常生活会极不方便。 新兵班长是一位来自天津的六•八届高中一年级毕业生,不但健谈,而且聪 明,从部分同学们的眼神中,他早已读懂了大家心中的顾虑。因此,稍微有些空闲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说:“十五团辖区原是一个规模很 大的劳改农场,基于劳改农场的安全管理条例和漫长冬季防风保暖等因素的考 虑,两到三人居住的房间不宜太高太大(另外一位老战士的解释却更加直白,他说,房屋低矮有利于最大限度地保持室温,亦可较好地预防劳改犯悬梁自尽)。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接管之前,大部分劳改犯和管理人员都已经相继转移他处, 接管后,这些房屋也就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如果推倒重盖,既是资源上的巨大浪费,又要花费大量的资金,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新兵源源不断到来,时间上 也不允许。为了方便管理,几天前连队首长就要求各排尽快整合现有的住宿资 源,为你们腾出足够的房间,用作你们的临时宿舍。新兵班的集训工作结束后,你们都将分散到其他各班,居住拥挤和生活不便的问题就会得到适当解决。此 外,在我们连队东侧的乌加河边,团部正在筹建一个新的连队,所有在建房屋都 是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大约十月底前后竣工。届时,我们四连的六百多人就会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互不隶属的独立连队,我们的居住条件就会得到彻底改善,眼 下也只能委屈大家,临时凑合一下了。” 新兵班长与我们话别时已经接近下半夜一点,他特意叮嘱我们说:“晚上大 家都要好好休息,更不要大声喧哗,以免惊扰了隔壁其他战友们的好梦。早饭时,我会提前过来带领新兵班的全体新战士排队前往食堂就餐,希望大家都能把 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现在全连战友们的面前。” 对于一路上的诸多辛苦,尽管我并无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也从未当成是什么 了不得的大事情,我知道这只是自己职业生涯起步的前奏曲,更多、更艰苦的生活考验一定还在后头。况且,从北京出发的前几天,各种劝导和鼓励的话早已听 到过不少,尤其是年迈的老父亲,他在童少年时期读过私塾,受过孔孟思想的教 育和影响,当他希望我回河北老家插队务农的想法落空后,转而开始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我:“去边远贫穷的农村插队落户,没有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精神不 行,不经过艰难困苦的磨练也不可能成为可堪大用的人才。战国时期的伟大思想 家孟子就曾经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 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所以,在扎根农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革命事业中, 除须诚实正直做人外,还须始终保持勤奋努力,吃苦耐劳,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才行,否则终将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除父亲的谆谆教诲外,受伟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深刻 影响,我对即将面临的艰苦生活,自觉内心深处还是颇有些豪气的,抱定的就是很多人常说的那句话:“我们中国人连死都不怕,岂能害怕艰难与困苦的磨 练! ”。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自北京出发之日起,一路上我始终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 状态,以至于次日清晨嘹亮的起床号声刚刚响起,我居然顾不上两天两夜的旅途劳顿,睡眠严重不足,而且一反赖床不起的常态化习惯,立刻从拥挤的土炕上一 跃而起。匆匆洗漱后,便兴冲冲地跑向操场,以便近距离观看那种期待已久的、 准军营式的晨操训练。 或许是我少见多怪,抑或是连队的操场过于狭小,晨训人员过于密集的缘 故,未及靠近操场,阵阵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铿锵嘹亮、威武雄壮的拉歌声,恍若虎啸龙吟,或者竟如千军万马扑向敌寇的掩杀声,便源源不断地灌 人耳际,让人顿感震撼,敬畏之心油然而生!而一个又一个方队从我身边,从营 区的不同方向,仍在慢步跑向操场进行集结。 当我加快步伐,穿过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时,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大约 两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除个别方队仍在慢步插人规定的位置外,操场上已经挤满了精神抖擞,并且身穿屯垦绿军服的兵团战士们。大约十二三个以排为单位的 方队整整齐齐地站立在操场的中央,周边只剩一条看上去并不规则的狭窄通道, 在我看来,权且算是为了晨操训练预留的一条跑道吧!但是,拥挤不堪的操场内显然不具备展开正常的队列训练和跑步训练的基本条件,队伍排列整齐后,一位 现役军人随即一声令下,各排方队便依次从出人营区的土路向营区外跑去,途经 之处,尘雾弥漫,恍若一股滚滚咆哮的洪流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晨训的场面虽然有些单调,远不如想象的“杀声”震天那般惊心动魄,对我 来说却是一种从未见过,且又令人感到十分震撼的一场盛况。排头的几个方队已经隐没在营区南侧出口的成片树林外,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仍在土路上跑向远方, 一、二、三、四的口号声还在隔空依次传来,而操场内仍有几个方队按照始发的 口令在原地踏步跑。 “这是多么威武壮观的大场面啊! ”我暗自感叹道,“现在,我已经非常荣 幸地成为这个连队中的其中一员,从今以后,我要认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永远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着党走,做一名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忠诚战 士,誓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终生!此外,我还要遵从大哥的建议,养成每天 写日记的好习惯,把身边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以及自己的人生轨迹如实地记录下来,以便在回看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让自己更快、更好地成长起来。” 食堂里就餐的场面同样"壮观”,尽管表面看上去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但 却井然有序。几个盛放面食的椭圆形大笸箩和几个盛放糜子米饭的大号黑色铁皮水桶摆放在厅堂中央,种类和数量任由个人随意选取,蔬菜则须按照实际人数, 由各班的当值人员使用固定的洗脸盆到操作间窗口一次性领取,每个班大约十三 个人上下围坐在一起。 开饭前,杨连长向连队的战友们隆重宣布了我们一行四十多位新战友的到 来,也引来一阵又一阵颇令我们这些新兵感到亲切与自豪的热烈鼓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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