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 第一章 青春序曲之六

“如果是因为劳作辛苦，可以不拘小节的话，但是举止言谈是否该有较好的 表现呢？在我们这些尚未领到新装的新兵面前，至少也该表现出老兵的基本觉悟和素养吧？ ”我一边冷眼审视着他们，一边心里暗自嘀咕着。

然而事实却远非自己想象或者期待的那样，领头的一位一边在袖口上下意识 地擦抹着鼻子汕讪地笑着，一边言不由衷地与同学们打着招呼，随后跟进的几位要么东拉西扯，要么左顾右盼。其中的一位甚至径直走到炕沿儿旁边，踮起脚尖 儿，伸长了脖子，向土炕里深深地探出脑袋，骨碌乱转的两只眼睛就在炕里靠墙 叠放的几床棉被之间来回来去地看，仿佛是在刻意地搜寻什么。一副旁若无人、无所顾忌的样子，如果不是许多生龙活虎般的房间主人在，或许他会径直摸到炕 里去。

如此衣冠不整，举止失当，甚至神色猥琐，放浪形骸，不由得不让人心生疑 惑：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为何说话总是言不由衷，躲躲闪闪的？为何一双双搜寻的眼睛总是不断地东张西望，重点又是习惯性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呢？如 果说是热情的老兵专来慰问新兵，却又为何没有一句与慰问的话题有关联？选择 新兵初到，又是刚刚收工的时候匆匆造访新兵宿舍，他们究竟图得是什么？

对这几个不请自来的登门造访者，我们这些新兵无论如何也没有将他们拒之 门外的理由，出于礼貌与待客之道，几位同学甚至暂且按下心中的许多疑问，忙不迭地从各自的包裹中掏出不少糖果类食品摆放在窗下的行李箱上。

人的本性如果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雅与俗、对与错也就迷失了应有的界限。 只要能满足一时的欲望，在本能的驱使下，任何举动都无需遮遮掩掩，只需奋力地扑上前去，先下手为强也就是了。几位不请自来的老兵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同学们的手才刚刚伸进各自的包裹里，几位老兵的眼睛早已各凭本能的欲望滴 溜溜地乱转了，及至不同果品摆放在窗下的行李箱上，他们竟然丝毫不顾我们的感受一哄而上，瞬间抢了精光，至此，造访的目的彻底暴露无遗。其中一人更是凭借 近水楼台的优势抢得了先机，将大把的糖果只管一次又一次地往自己的裤兜里塞。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几个认为吃亏的同伙绝无丝毫忍让之意，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相互拉扯着连声嚷着要求均分，言语间更是脏话连篇，俗不可耐。

一个说：“兄弟们都是他妈的一块儿来的，你丫不能独吞吧？ ”

另外一个仿佛唯恐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威力，瞪大了眼睛，加强了声调喊着 说：“我操！你小子也忒不仗义了吧？全都掏出来，哥几个均分！新兵的这些东西也不是单独送给你的，你他妈的凭什么吃独食！ ”

但是，抢得先机的那一位也不肯稍作妥协，他一边用双手紧紧地护住裤兜， 一边假模假样地瞪大了眼睛，嬉皮笑脸地回敬说：“孙子，是你丫自己的手短，这可怪不得我！不是我叫你们一块儿过来，就凭你们这几个懒货，怕是连根球毛 也他妈的捞不着！ ”

在场的同学们谁见过这种几乎是劫匪坐地分赃的野蛮行径，个个瞠目结舌， 愣在当场，好长一阵子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是啊，人的本性堕落的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卑贱的、有失尊严的事，他们做 不出来呢？我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默默地站在一边儿，为这种令人鄙视的行为感到阵阵脸红了。在他们的眼里，应有的礼仪和尊严 实在抵不上一块儿糖重要，甚至连一张争抢中受损的破糖纸都不如（用他们自己 的话说，谗了，掏出糖纸闻一闻，也能提提神，解解谗），只有糖块儿才是客观存在的真实物质，礼仪和尊严却是虚无的，无足轻重的。

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准确地说是达到了目的，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裂嘴鼓腮大 吃了起来，咀嚼时不间断发出“吧唧”、“吧唧”的杂响声，仿佛是在用娘胎带来的习惯告诉我们，他们正在受用地咂摸滋味。

或许是缺乏最基本的教养，溢出的口水他们可舍不得白白浪费掉，但凡舌尖 能够救急之处，均可伸出长舌即时惬意地舔食干净，否则伸出一根惯用的手指头，照样轻松流畅地全部抹进嘴巴里。然后还要举着那根沾光的手指头嘬了再 看，看完又曝，活脱一个还在随地尿尿的小幼童，正在贪婪啃食棒棒糖的样子。

    尽管他们的开裆裤早已封口多年，身量也足够壮大，却远未达到主动管控自己行 为举止的成熟年龄。

倘若看到他们频频使用袖口擦抹嘴角和鼻孔，千万可别以为那是因为享受而 美食忘了规矩，或者是良好的卫生观念使然，只需看看他们油光闪亮的袖口，你就不难弄明白，那些自幼形成的不雅习惯究竟有多顽固，只不过是一种缺少管 教、尚待开化的惯性行为，仅此而已。

为了尽快扭转这种令人感到极其尴尬的局面，一位同学明显带着引领话题走 向的意味提示他们说：“我们都是初来乍到的新兵，对我们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你们来得早，能不能把你们取得的宝贵经验多给我们介绍一些，也好 让我们多长些见识！ ”

“其实……吧……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只不过比你们早受了……几 个月的苦和累。嗯……嘿！这糖还真他妈的棒，粘在后槽牙上还真够结实的，”其中的一位老兵显然没听明白那位同学的话外之音，一边撇着下颌，半裂着嘴 巴，舌尖儿用力清除粘在后槽牙上的碎糖块儿，一边积极回应那句让他感到颇为 受用的“经验”之谈，以至于说话的声音总是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有他妈什么新鲜的，说白了，还不就是睁开眼睛干活儿吃饭，到了晚上蒙上被头想媳 妇，天天如此。自己累得贼死不说，业余生活还他妈单调得要命。有时恨不能找 个人来和他比赛脑袋撞墙玩儿，不出一个礼拜，你们也就啥全明白了。”

另外一位似乎觉得自己的同伙没说到点子上，抢过话头说道：“刮风下雨照 样不停工，头顶烈日，挥汗如雨同样得忍着。突击、会战是他妈常事，加班、加点是他妈常态，抓革命、促生产嘛！稍微偷点儿懒，就会把你当成偷奸耍滑的懒 驴批。”

听到这些所谓的经验之谈，几位同学最初还是感到既新鲜又好奇，屏息凝 神地认真听着，唯恐漏掉点儿什么似的，毕竟这样的语言从来没有听到过。或许他们也会说点儿有用的，成为自己未来的军垦生涯中值得借鉴的经验呢？至于语 言粗俗，并且不乏消极情绪，也许只是不拘小节，即兴而发吧！

但到后来，他们的经验之谈就渐渐地变了味道。一个说：“如果算是经验的 话，无论干什么活儿，你都必须悠着点儿，争强好胜你也不比别人多吃一块肉，多拿一分钱。自己累得贼死，谁关心你了？最多落个表扬，那又何苦呢？ ”

自称领头来的那个人说话更露骨，他说：“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知识 青年来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浪费青春，扎根边疆就是自毁前程，而且一旦中苏两国发生武装冲突，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肯定都是派往前线去的炮灰，最终都将 成为白白送死的牺牲品！ ”

实事求是地说，面对这样的几个人，我自始至终也不相信他们能说出哪怕只 有半句积极中听的话出来，但也绝对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说出如此有悖于时代精神的话，即便谓之反动也实在不算为过。如果说，“面朝黄土背朝 天就是白白浪费青春，扎根边疆就是自毁前程”的说法，仅仅只是较小群体中的 一种错误思想，或者说只是一种消极颓废的人生观的话，那么“兵团战士就是未来中苏战争的炮灰，都是白白送死的牺牲品”这种论调，其性质可就没有那么简 单了。我总觉得，即便不是处在“文革”极左政治的高压下，这种论调对于捍卫 民族尊严，保卫国家主权来说也完全是一种悖论。

尽管同学们只是初来乍到，都还是一些不谙世事的新兵，但还是普遍感到了 问题的严重性。此时，那位与我在中学校园的篮球上有过一面之交的葛建国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们这些言论是极端错误的，也不要继续散布这种消极颓废而 且明显带有煽动性的错误思想，现在就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你们都是这里不受 欢迎的人！ ”他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但又不失礼貌。

看到我们个个表情严肃而又愤慨，没有能让他们继续胡说八道的市场，那几 个人才灰溜溜地鱼贯而去。

初来乍到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大家既愤慨又困惑，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简直就是几个毫无教养的无赖！主人礼节性地奉上待客的食品，却被几个 素不相识、不请自来的客人们瞬间抢了精光，这可真是世上罕有的一桩奇闻哪！别说，他们的行为却从非字面意义上为我生动而又形象地诠释了 ‘吃不了兜着 走’这句民间老话儿还有如此妙用之处，在我们这些新兵面前实可谓将其发挥到 了极致！ ” 一位同学冲着那几个老兵的背影极其鄙夷地揶揄说。他说话的嗓门儿很大，唯恐那几个尚未怏怏远去的背影听不到似的。

另外一位同学仿佛多少带着抱怨的口吻补充说道：“真想不到，在我们知识 青年这个特殊群体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无赖！看他们一个个的那副形象，听他们说的那些话，平时的表现也就可想而知了。让这样的人给我们介绍经验……，” 他看了看那位试图引开话题的同学，故意加强了语气，调侃说，"亏你也想得出 来？你觉得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如果只为贪嘴解谗而来，他们可实在比不上那些好吃懒做的小混混，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你可别冤枉我啊！我本想引导他们说点儿豪言壮语什么的，比如扎根边 疆，建设边疆啊，或者解放全人类啊等等，省得他们在这儿继续胡说八道。”那位试图引开话题的同学假装委屈地说，“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变本加厉，说出如此 不堪人耳，违背时代精神的话来呀！ ”

“你们说的这些不过是这几个人的基本素质而已，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我 情绪激动地说，“他们完全是在明目张胆地否定，甚至恶毒诽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国家政策。屯垦戍边，保家卫国是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年轻人应尽的历史责任 和义务，怎么反被他们说成是充当炮灰了呢？我觉得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绝 对不能听任这种错误的思想泛滥下去，我们应当及时向连队的首长们去汇报。”

“你的想法是没错，但也别冲动，” 一位与我关系极好的胡同发小凑近我的 耳朵提醒我说，“我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今天你把他们揭发了，他们很可能会在暗中报复你。”

“我完全赞成剑锋的意见，” 一位同住一室的同学说，“他们还在大放厥词 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国古代有句谚语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觉得无论是谁，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勇于脚踏实地，勤奋努力，就一定能够有所 作为，怎么能说我们这些新时代的知识青年扎根边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 在浪费青春，自毁前程呢？按照他们所谓‘炮灰’的说法，在帝国主义侵略者惨无人道的杀戮面前，我们中国人就只能任人宰割，只能当顺民，只能当奴才吗？ 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和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献出了他 们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难道他们都是炮灰，都是无谓的牺牲品吗？这几个人的思想觉悟太低，也太危险，理应受到严厉的批判，否则必将遗患无穷！ ”

面对大家群情激昂的纷纷议论，一向持重的学长葛建国并未马上表示态度， 只是低头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神情凝重地说：“我仔细想过，尽管这几个人的言论是极端错误的，但他们举止粗俗，头脑简单，此番到我们这儿来显然只为讨 要一些我们刚从北京带来的美味食品，不像是带着明确的政治目的来的。当然， 他们自身的思想觉悟低，又可能受到某些人的不良影响，随口发发牢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我们贸然上报连队首长的话，很可能会对他们的未来前途造成太 大的负面影响，因此，我的意见还是本着治病救人，对他们负责任的态度，先慎 重考虑考虑，再做最后决定。”

显然，葛建国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及时而又坚定的，对那几位老兵的错误言行 既表现出了零容忍的明确态度，但又不失包容与负责任的博大胸怀，足见他在政治上的成熟与稳健，也让我深切感受到了他的善良与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