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 第三章勤学之路之三

但是，想要寻找一个适合谈心的时间却并非易事。兵团正式组建不过八九个 月的时间，正处在严格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的模式下，基层连队每天的作息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个人可以自由支配的业余时间少之又少，甚至晚熄灯号声响 过后不久，整个营区很快就要进人强制性的静音状态。倘若连队的领导在例行查 铺时听到了动静，违纪人员当即就会隔窗遭到严厉的斥责，有关的班排还极有可能在次日的晚点名时，受到连队领导的格外“关照” 一一点名批评。所以，任何 人都不可能侥幸获得恩准，熄灯后还可以继续去做那些纪律允许以外的事。即便 是被广受推崇、且被视作解决战友之间的矛盾，或者，是被视作消除他人思想包袱的灵丹妙药——谈心活动，也只能安排在一日三餐后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内进行。想要化解带有严重偏见的思想问题，区区二十分钟显然远远不够，况且 我还欠缺解决矛盾的经验和能力。

然而，面临无休无止的冷嘲热讽，我可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作为一班之长， 虽说只是一个袖珍到了极限的小小芝麻官儿，但是因为自身的文化水平低下而时常遭人当众奚落，这可实在不是让人感到舒服的一件事。有时候，我好想逃避到 某个无人的去处，尽管我在骨子里认为，那是一种可耻的软弱行为，而且，那种 做法终究不符合积极进取、知难而上的时代精神。当然，我考虑最多的还是我该怎么办，毕竟解决这个并非由我而起的矛盾，谈心活动并不是彻底解决对方“心 魔”的、唯一的一把万能钥匙。更何况，自身文化水平的低下，虽然并非是引发 这种矛盾的主因，但却是留给别人随时随地可以利用的抓手，现在被自己的班副当成了软肋瞄准了攻击，这又怨得了谁呢？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要想 让自己具备足够的自尊站在人前，只有自强才是根本。

可问题是，我又该怎样才能做到自强呢？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加强文 化学习无疑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好方法，但终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立竿见影的事。何况至圣先师们那些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譬如：“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及“志不立则无成；非不能也， 是不为也。”等劝学励志的说教，似乎早已经被世人们当作封建思想的糟粕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即便是现有的文化教育体制，不是同样也被史无前例的红色运 动砸得粉碎，“学好文化，报效祖国”这种当代的思想理念，不是同样也被无情 地踩在脚下了吗？取而代之的却是“知识无用”及“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调在横行天下。在这种极左政治的高压下，一些酷爱读书学习的人，动辄被冠以“两 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帽子，甚至还会以“资产阶级的孝子贤 孙”为由，被彻底剥夺在政治上要求进步的资格，类似这样的事，自己亲眼看到的，或者听说过的还少吗？在这种形式下，如果自己还要明目张胆地秉烛夜读、 学习文化，岂不是要承担一定的政治风险吗？倘若稍不小心，被人扣上“思想落 后”，或者“学习封、资、修等腐朽思想文化”以及“走白专道路”的大帽子，恐怕自己就要永世不得安宁了，我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尝试着去走一条充满了危 险的路。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始终都在苦苦思索这个看似简单，却又一时难以破解的 思想认识问题，但却始终都无法找到正确的答案，心中只是茫然一片。当然，只有一点我是十分清楚的，如果不能有效地改变自己在文化知识上高度“贫血”的 状态，无论自己今后走到哪里，还会碰到赵卫东，钱卫东，那条极易受到伤害的 软肋，照样还得乖乖地让那些“有心人”当作靶心打！

好在冬季里的农活并不繁重，除大型水利工程施工外，经常性的工作不外乎 平整土地和麦场里的各种杂活等。此外，为有效改善农田的土壤质量，连队的领导们也会酌情抽出几天时间，有组织地开展野外捡粪积肥活动，活动的范围大致 分布在连队以北的沙圪坝、大树讫坝和以东的钢铁讫旦等附近村庄周围。

就在我急于寻找机会和胡卫东谈心的时候，捡粪积肥的工作任务恰好分配下 来了，我们一班负责的区域是在连队以东、乌加河对岸的钢铁圪旦一带。这可是我和胡卫东展开谈心活动的最佳时机，因为捡粪积肥是一种分散性的工作，我们 二人既可避开众多的同班战友，又可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畅所欲言，边走边谈。 说句心里话，尽管我对这次谈心活动感到紧张，但对结果却充满了美好的期待，我始终坚定地认为，任何人看到对方不断释放出来的善意和诚意都会为之所动， 都会产生一些积极的回应，即便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坚冰终有被人融化的时候。

在寒冷的冬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没有任何需要保护的农作物，附近连队和 当地农村的大型牲畜，比如牛、马、羊群等，大多都处在野外自由放养的状态，四处觅食的各类牲畜，只要不到临近单位的麦场里，去祸害人家尚待脱粒人库的 秋粮，民风淳朴的当地村民就不会干涉它们的行动自由，更不会发生那种遭人唾 弃的偷猎行为。因此，任何人只要勤快，在野外捡粪积肥的定额任务并不难完成。当地农村的许多农民日常里烧火做饭，一年四季都使用自然风干的牛粪，可 见牲畜的粪便算不上是稀缺资源。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所有的战友都知道，捡拾牲畜粪便仅凭经验不行，牛马经 常出没的地方早被别人盯上，未必就能如愿捡到你需要的宝贵资源。干这样的工作，运气往往胜过经验，你漫无边际地信步而去，或许很快就会让你满载而归。

分配下来的任务是明确的，无需再做额外的动员，每人都必须在规定收工的 时候，如数上交捡拾的粪便。连队里通常都会由连部文书负责验收登记，容不得任何人弄虚作假，掺土过多都不行（确有个别人在接近营区时把黄土放进筐底充 数做假）。

受到看好谈心效果的激励，在我心中淤积了几天的烦恼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满心的愉悦又重新主导了我的一切。出发前，我已经向胡卫东委婉地提出了希望能与他在路上交流思想的建议，他的态度虽然有些勉强，看上去并不那么情愿， 但也没有一口回绝。为了预先营造一份好心情、好气氛，我还特意请他向大家发 布了这次捡粪积肥活动的具体要求。

那日的天气显得格外的好，旭日初升，风轻云淡，一望无垠的蓝天清澈透 明，仿佛比秋高气爽的时节更要纯净，地平线也愈发显得开阔了。雪白的云朵错落有致，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形同精心刺绣在蓝色锦缎上朵朵雪白而又璀璨的 花朵，蓦然远眺，又似一幅巨大而又淡雅的水彩画卷铺展在眼前。微风轻拂，云 卷云舒，洁白的云朵在缓缓飘移中，不断呈现出些许微妙的变化，有的像是尚在怒放中的花朵意犹未尽，仍在奋力地绽放出更加妩媚多姿的风采。还有或因阵风 过度撕扯而露出些许“破绽”的，待到你凝聚起童真般猎奇的目光，试图穿越云 朵中那些不拘一格的缝隙，去透视它身后微露的一孔、抑或只是一线细碎的蓝天时，却又形似颇具匠心的镂空雕花了。更有那些若即若离、或者竟如热恋情人般 牵手同行的云朵，与那蔚蓝色的天空相映成趣，又会让人浮想联翩，心旷神怡。 极远处，朵朵白云正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东移，柔媚而又缠绵地拥积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像是深深眷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不愿离去似的。多么美丽、而又动 人的一幅画卷啊！她那无穷的魅力仿佛瞬间已被定格在了时空中，也储人了我的脑 海间。倘若视野中一旦逝去了她们的靓丽踪影，眼前的画面可就不那么完整，脑海间的成像也会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这不免让我生出丝丝缕缕的依恋与不舍。

在懵懵懂懂的童少年时代，我对四季更迭和冷暖变化从不敏感，对云，却总 是情有独钟，充满了朦朦胧胧的神秘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痴情。我常常好奇地想，多姿多彩的云究竟是怎样生成的，又是怎样像旁人所说的那样，变成小雨或 大雨，小雪或大雪的，最终降落到人间的呢？天上真有呼风唤雨的神仙在吗？浓 云密布的深空中真有掌控雷电的雷公和电母吗？年龄再大点儿的时候，我尤其痴迷于独自一人静静地观察风起而云涌的千变万化，有时竟至浑然不知是心随云 动，还是云随心动。

此时此刻，我痴痴地凝望着尚在不断东去的云朵和越发浓重的云波，昔日那 些古怪的、离奇的记忆重又挤着，闹着涌人自己的脑海间，以致竟然忘记了那件急需解决的事。

突然，一阵喧闹声让我从遐思冥想中回过神来，循声凝神望去，几位战友正 在前方不远处似嗔似怪地争先收集分散在田间地笼里的牲畜粪便。一个声音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没走出连队的辖区，我收集到的牛羊马粪就已经接近定额 任务了，看来，用不了太久，我就能提前返回宿舍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你小子可真不够意思，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老跟我抢。”另外一位假装气 恼地说，“嗨，哥们儿，咱俩商量商量，你一贯以济弱扶贫自居，今天能不能发扬一次阶级友爱的精神，把你筐里的牛粪倒给我少半筐，只要让我提前完成任 务，腾出点儿空来，写几封家书，收工之后我请你抽恒大牌香烟，平时我可舍不 得拿出来。”

“划定的区域都没到，就想做梦娶媳妇儿那点事儿！别忘了，我们执行任务 的区域是在连队的辖区外，你以为自拆东墙补西墙是捡了便宜？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捡钱交老师，也算拾金不昧？想要提前收工也行，第一必须是在划定的区域 内，第二必须完成两倍以上的定额任务！记住，四担八筐（定额是两担四筐），否 则你就甭想提前收工的美事儿！”班副胡卫东故意板着脸说。

仅仅愣神的一阵工夫，走在我前面的几位战友已经距离乌加河不远了。脚下 的大片农地就是连队小麦的主产区，继续向东便是乌加河西岸，也是连队的牛群和马群在漫长冬季里的主要散放区，牛粪马粪自然随处可见。尽管连队下达捡粪 积肥的任务并未明确规定是否可在辖区内完成，但是划定区域的目的却是显而易 见的。况且完成定额任务从来都不是提前收工的正当理由，故此，班副胡卫东的态度未必当真，但是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前往目的地的路途并不远，穿过横亘在连队以东大约两百米开外的乌加河， 河对岸就是我们这次捡粪积肥活动的指定区域。来到此地进行屯垦戍边已经整整四个月的时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乌加河的真面目。此前，我曾听几 位熟悉这里情况的留守职工介绍说，这条位于河套平原北部的河流，历史上曾经 是黄河的主河道，由于洪水频发，泥沙不断淤积，主河道逐渐向南偏移，乌加河才渐次退居为黄河的一条支流。可尽管如此，她在我的心目中依然还是孕育了华 夏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依然还会在这一地区发挥举足轻重的 作用，而且，依然还是续写当代华夏民族持续发展和腾飞新篇章的历史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