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十三章 打架事件之一

仅仅是在中午排队买饭的时候，小赵师傅因为菜量明显偏少而与食堂一位蓄意挑起事端的女服务员发生了口角，最终导致了双方激烈对骂。

通过他们的争吵，我能明显感觉到，因为同样的问题，他们之间早已经产生过不少嫌隙。而这次矛盾的爆发，显然是由那位神色刁蛮的女服务员故意寻衅滋事所引起的。即便是脑瓜有点儿愚钝，对周边的事物习惯性视若无睹的人，看到小赵师傅的饭碗中只有常人一半稍多的炒菜，受到刺激的视觉神经也该使他睁大了好奇地眼睛再去看个究竟。甚至，就连那位蛮横的女服务员都毫不掩饰地说﹕“就算是我故意的，你又能把我怎么着？不想饿着，趁早找个暖和地方吃饭去！”

对于眼前这场冲突的起因，我的心里自然是很清楚的，但是，倘若为此就过度地与食堂的员工去理论、去计较，非但徒劳无益，今后吃亏的恐怕只能是自己。为了息事宁人，我和赵师傅都在尽力安抚年轻暴躁的小赵师傅。与此同时，为了给小赵师傅讨还公道，我以兵团自家人的身份，端起小赵师傅的饭碗走到窗口前，试图让那些在场的食堂员工们全都亲眼看看，造成这起争端的主要原因究竟是什么。当然，我的目的并非单纯奢求食堂的员工们，能够出于道义做出适当的补偿，同时还希望通过此事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擎起一杆公平正义的秤，确保能在今后的交往中杜绝此类不愉快的事情再度发生。

可遗憾的是，我所看到的却只是冷漠，得到的解释更是冠冕堂皇的众口一词，他们甚至个个理直气壮地说：“炒菜多点少点那是很正常的事，谁能做到一勺准？如果人人都想占点儿小便宜，我们食堂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做？”听口气，他们好像从来就不曾做错过什么，少给谁一点饭菜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便是对某些人实施报复性惩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们的做法如此一致地缺乏公允，理由其实也简单，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他们内部需要保持高度统一，谁又肯为我这个仗义出头的外人去得罪一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行呢？

回到木工车间，大家自然都为小赵师傅深鸣不平，但出于理智，也在劝导小赵师傅切勿太过冲动。关键时刻，赵师傅老于世故的性格更加凸显无疑，他不问是非曲直，只要求他的族侄今后尽可能避开那位结怨已久、且又不时蓄意寻衅滋事的女服务员，以免再生事端，导致矛盾进一步激化，使己方处于某种难测的不利地位。

在大家的劝说下，小赵师傅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也懂得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退一步更可以海阔天空，何况自身还是处在别人的屋檐下，怎可任意逞强不低头呢？

从表面来看，小赵师傅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事态似乎已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但是考虑到食堂众人的态度，小赵师傅的火爆脾气，以及他们之间积怨已久的矛盾，我还是隐约感到有些担心。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较为婉转地向三位师傅提出了如下两条建议，第一、小赵师傅晚饭时不要再去食堂吃饭，由我们几个师兄弟把晚饭给他带回木场。如果饭菜太凉，可在木工车间的火炉上加热后再吃。第二、尽快找个恰当的时机与食堂的负责人面对面沟通一下，以期达到彻底化解矛盾的目的。对此，小赵师傅却非常自信地表示说，那样做太麻烦，他绝对能够克制情绪，不去生事，而且没有任何必要以沟通的方式去向食堂的员工主动示弱。

不幸的是，更大的冲突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生了。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排队买饭时，大家尽可能分散在不同的窗口，举止言谈切记保持低调状态，避免让对方得到任何挑眼寻衅的机会，小赵师傅自然也要选择可以回避矛盾的窗口去排队，更不要流露出丝毫不满的情绪。

我原本以为，制定这些预防性的措施，至少可以有效约束大家的行为，并可暂时确保相安无事了。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小赵师傅站在能够避免发生冲突的售饭窗口前，准备交钱买饭的时候，操作间深处一位肥头大耳，体态臃肿的男性大师傅，似乎正在与身边的几位同事挤眉弄眼、指指画画地交流着什么。

从许多人头晃动的夹缝中远远地隔窗看去，那位大师傅圆滚滚的身躯，恍若一口能够移动的头号大水缸，硕大的一颗头颅形同一只缩脖坛子，倒扣在穹顶似的的缸盖上。如果任由想象自由发挥，将其喻为缸盖上的提手，那可实在大得不成体统，以致须用双手才能捧起。此人头戴白布帽，上身穿一件单薄的白色制服单褂，肩搭一条白毛巾，与身边同事交谈时始终面露诡异的笑容，看到小赵师傅走到窗口，随即抢先说道：“我来，嗯——哼，让我——来伺候伺候这小子啊！”与此同时扭身绕过另外一个窗口的内测，挺着山包大的肚皮，拖着沉重的步伐，地动山摇般颤颤巍巍地移步来到小赵师傅的窗口前，就像如约而至那般守时，那样自然。

此人非但体态与众不同，初冬时节的一身单衣更加凸显其标新立异、粗犷彪悍的狂放本色。不知是布料严重缩水，还是身上的肥膘扩张神速，屡经漂白的制服上衣紧紧包裹在他那肥厚的肉身上，以至于对襟的排扣之间，自上而下全都撑开了缝。看那光景，仿佛不经意的一次轻微咳嗽，或者一次大喘气，整排纽扣就会挣脱扣眼，全部赘肉都会泛滥成灾似的。我瞪大了惊奇的眼睛暗暗地想：这人如此穿着，即便是那些善于联想的人恐怕也难猜透，这位胖厨师究竟是为了显得苗条，还是试图抑制肥膘赘肉的无序疯长呢？抑或他是想告诉人们，膘肥体壮最能有效抗冻呢？然而，最最抓人眼球的，却是那张生就丑陋无比，再经近水楼台无度吃喝的长期摧残而扭曲走形的怪脸，无论是谁，只要倒运看上一眼，瞬间就会产生一种前脚已经踏入了地狱之门的恐惧感。

只见来人貌似热情，却又似笑非笑的大脸上油光闪亮，胖鼓鼓的两颊紧紧包夹着一颗备受压抑的深红色酒糟鼻，鼻孔似乎受到肥厚脂肪的强势挤压而变成了细长的椭圆形，原本上翘的鼻尖也显得更加突兀了。两撇似有似无的、淡黄色的软眉毛，稀疏散乱，形同刚刚破壳而出的幼春蚕，或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展着，或者半截以上直直地竖立在明显隆起，而且泛白的眉骨上。肿胀的眼泡严密夹裹着不成比例的一对鼠目，瞳仁出奇的小，眼白奇怪的黄，流转的眼神犹如夜幕下潜伏在粮库墙脚下的仓鼠，极易使人产生，只有对职业偷粮的盗贼才有的猜疑和联想。颇受古人青睐的一张樱口小嘴儿，十分夸张地点缀在硕大、且又臃肿脸庞的制高点上，两颗大门牙啮齿一样向内勾着。肥胖的双肩总是神经质地向上耸动着，不断撩拨着那对厚实且又肥大的扇风耳，也把那一团胖嘟嘟、套圈螺纹似的短粗脖颈扯动得如同暗流涌动的波涛一般，又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地相互拥挤着、颤动着。乍看上去，倘若不是高高耸起、表面还算对称的一双肉肩密切地予以支撑着，似乎随时都会不堪重负而轰然坍塌滑落，并层层叠叠地垂吊到胸前似的。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态，仿佛整个呼吸系统都受到了赘肉的严重挤压，若非胸腔尚可持续不断地竭力辅助，只怕就连说话都难以为继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以吃为己任的受益者，更是一个典型职业病的受害者。

猛然间看到这样的一副尊荣，有谁不会为之感到震撼，感到窒息，甚至为之感到难过呢？此时此刻，我多想帮他一把啊！然而，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确定，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及时向他伸出友爱的援手，才能切实、而且有效地去帮助他解决些什么。而在那一刻，我自己迫切需要解决的，却是尽可能放松自己的神经，恢复因为过度惊愕而骤然停摆的呼吸机能。我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竭尽全力试图进行一次有效的深呼吸，以便迅速恢复被对方严重干扰的呼吸节奏。尽管这多少是由于缺氧所产生的本能反应，但我的本意却多半是为了引导胖厨师，使他的呼吸功能恢复正常，至少更加顺畅些。

看到此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小赵师傅起初也是不由得一愣，随即高高地踮起脚尖，大半个脑袋钻进了窗口内，两只眼睛来回扫视着菜台上摆放的几个炒菜盆。他的举动显然是想告诉对方，他只是在做例行的选择，并非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儿正在强烈地吸引着他。

但是，熟悉他的人大概都知道，他从来不会如此刻意地选择饭菜，不过也和大家瞬间的感觉一样，是被眼前一副丑陋滑稽的面孔、臃肿畸形的体态惊着了，逗笑了。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蠢蠢滚动而来的庞然大物，分明就是阴曹地府里的小鬼错投了人胎，才勉强生成了三分像人，却又八分像鬼的怪模样。不经意间看他一眼，也会让人感到心神不得安宁，再看一眼，甚至可能诱发人的生理机能发生严重紊乱。如此光景，相对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一历史名言绝句的蕴意而言，那可实在是天壤之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