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十三章打架事件之二

渐渐地，他又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神游三界的幻觉里，心中充满了疑惑，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身上连续狠狠地拧了几把，可肉体上的感觉竟然毫无异常，显然，自己的惊魂尚未飞到天外去。而对面那人也只是肉体凡胎的寻常汉子，并非是传说中专在暗夜里祸害人间的凶神和厉鬼，只不过从头到脚丑到了极致，使人心生疑惑，让人感到震惊而已。

然而，被拧之处的痛感反倒使他有些糊涂了，他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的一张怪脸，难道是他亲爹亲娘在创造他的生命之时行为失当，或者，是由于情绪出现了异常？可即便是遗传基因发生了严重的错乱，总不至于如此不幸地把他组合成这般模样！抑或是他的前生触犯了天条，执掌生命轮回的天神惩罚他投胎转世，才变成了这般吓人的模样？甚至，他倏忽感到为其愤愤不平，天道又为何唯独对他如此不公呢！

一时之间，他的脑筋飞速转动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越来越想多花点时间，尝试着好好地去研究一下。倘能上天入地，彻底摸清这人的来龙和去脉，了却心中从未产生过的特大谜团，那是人生中多大的一件幸事啊！可是，他又实在担心，如果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万一真的隐忍不住，那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笑意来，都会导致产生新矛盾，所以他才万不得已踮起了脚尖，装出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加以掩饰。可他又哪里知道，此人正是冲他而来的呢？！

胖厨师单只眼眉上挑，一只怪眼闪射出一丝淡黄色光芒，粗壮的双肩依旧耸动着，胸腔急速起伏，但却明显快慢无序，长短不一。气道至鼻腔不时地发出嗯——哼，嗯——哼的闷响声，仿佛车载远超负荷，突然爆胎。我猜想，他是在为开腔发声做热身。就在小赵师傅探头看菜的一瞬间，胖厨师单手探出窗口外，粗鲁蛮横地按住小赵师傅的右上肩，示意他离开菜盆远一点儿，好像怕他嘴馋贪吃，一头扎进菜盆似的。随后，他煞有介事地开口说道：“这是食堂重地，你别把口水流进炒菜盆里，造成浪费，你我谁都担待不起！”继而他又换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继续说道：“哎，土老帽儿，你……您想吃点儿——什么？来个土豆炒肉片？嗯——哼！嗯——哼！刚刚宰杀不久的新鲜猪肉，炒菜的味道也不错啊，嗯——哼！价钱也不算——贵，嗯——哼，嗯——哼！”那光景仿佛一头大肥猪刚刚吃饱喝足，又晒够了太阳，心情正是好到了极致，不发泄便不能满足生理上的需求。

好长的一段念白，胖厨师总算是在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中结束了。我看得出，他并非有先天性口吃的毛病，只是需要不停地强力蓄气，借以冲开被赘肉严重挤压的气道，进而发声说话而已。这人如此状态，更让关注或者担心他的人无法透过气来，万一气力不支，绝气归西，岂不令人痛惜？他身躯庞大，却仿佛是个让人可怜的弱者。

小赵师傅越发窘迫得不敢抬起头来，慌不择言，只好表示同意，与此同时迅速数点着手里的菜票。他只想着尽快地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因为他实在不敢断定，适才自己勉强忍住的窃笑，到底还能憋多久，即便不得不宣泄，也得离开此处，另找一个更为隐蔽的好去处。然而，就在他端起饭碗向后撤步打算离开的那一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身抬头，愤怒地向窗口内望去。胖厨师含着诡笑的神情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言语过后，依旧半张着原本就很值得让人研究的、啮齿外翻的点点樱口，鼓动着似乎有些装填不下的一团胖舌头，很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费些神思猜猜，又像是还有半口气尚且憋在喉咙里。

见此状况，一直站在不远处小心观察的赵师傅慌忙抢步上前，狠狠地瞪了自己的族侄一眼，厉声喝道：“忘了吃饭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吗？别站这儿生事，赶紧走！”小赵师傅托起手里的饭碗，十分生气地大声嚷道：“您看看，这小子他干的是他妈人事儿吗？！”

胖厨师的体貌特征如此令人“炫”目难忘，他的一系列举动又怎会逃过窗口前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呢？那可是眨眼的工夫，都怕错过今生再难捕捉到的奇观异景。故此，站在四周围观的人早就看到了，小赵师傅的饭碗里非但土豆片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少，应有的肉片也被这胖厨师挑拣得干干净净，摆明了这是食堂的员工又在蓄意挑事。食堂售饭窗口的前面响起了阵阵表示不满的喧哗声。

像是受到了食堂里一片讨伐之声的鼓励，血气方刚的小赵师傅挥手倔强地摆脱了赵师傅的阻拦，奋力冲到窗口前，手举饭碗向胖厨师厉声质问道：“你这样做事公平吗？你不觉得缺少良心吗？”

胖厨师右手挥舞着菜勺子，面带几分得意的讥笑回答说：“嗯——哼！爷——今天的眼神儿不好，你将——就着吃啊！要不然，你就多——买一份，嗯——哼！嗯——哼！爷一定——仔细为你找寻两——片儿肥肉给你吃，保证不多收你的一分钱。”说罢，伸出左臂，手心朝上，几根粗胖的手指一伸一曲不停地上下勾动着，做出了极富挑衅的动作，一副十足的泼皮无赖相尽显无遗。

再次发生这种令人气愤的事，我们师徒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不够冷静，已有聚在一起以壮声威的架势。我也同样感到愤怒，但是，为了避免事态再次失控，我尽可能地把小赵师傅挡在自己的身后，并快步挤到窗口前，尽力压住火气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姿态对胖厨师说道：“中午的发生的事，你们已经是理亏了，晚饭你又出面故意这样做，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吧？”为了给食堂的员工们增加些压力，我转身从小赵师傅的手中抢过饭碗，顺手递到胖厨师的面前继续说道：“请问，这算是一份完整的土豆炒肉片吗？请你仔细看看，这份炒菜是分量够呢，还是这份炒菜里面有肉片儿啊？为人处世，你们食堂的员工是不是也该厚道点儿？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把双方的关系弄得太僵啊？！”

食堂本就是个众口难调、是非频发之地，听我一席话，周边的人群中再次迸发出似乎被以往的愤怒压抑了许久的共鸣声。胖厨师那张丰富多彩，并且充满了故事的脸上也已经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复杂神色，一对鼠目愈发被夹裹得紧了，错配的樱口小嘴又额外的高了，备受压迫的酒糟鼻闪现出酱紫色的光，短粗脖颈上的套圈螺纹虽非惊涛骇浪却也涌动如潮。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审美观，但此时此刻，面对胖厨师神色上的变化，我仍然很难迅速、准确地做出判断：那张阴阳不定的怪脸，究竟变得比刚才俊俏了些，还是正相反？最终，还是愈加窒息的感觉告诉我，结果只能是后者！

聪明人善于通过察言观色，去判断人的行为走向，借以达到审时度势，有效驾驭事态发展之目的。很明显，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紧要关头，我不但过分拘泥于检视自己的审美观，甚至还盲目乐观地以为，胖厨师面对公众的压力，或许会略加约束自己蛮横无理的错误行为，并且做出适当的让步，化解矛盾也就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正是由于这个错误的判断，使我丧失了必要的警惕和耐心，也让我毫无顾忌地再次向胖厨师追问道：“师傅，要不然您就掂量着再把这份炒菜补足些，双方都各退一步，彼此之间和平相处该有多好啊！”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非但没能看到乐观的结果，反而招致了胖厨师的一通辱骂：“关你屁——屁事，嗯——哼！不教训教训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灰个泡（内蒙古中西部地区骂人的方言，也是行为粗俗或者个性更为豪放、张扬之人的口头语，大意为：混蛋、牲口，亦指未婚生育的杂种等等），嗯——哼，嗯——哼！谁都不长好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