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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陇川坝》

2015-10-11 08:34| 发布者: 雷午寨主| 查看: 15196| 评论: 0|来自: 北京赴滇陇川知青

摘要: 1代 序40 年前,1969 年 5 月 15 日中午 12:44 分,我们 305 名赴云南陇川农场的北京知青乘专列离开北京,5 天后抵达昆明附近的一平浪,再换上大卡车,于 1969 年 5月 26 日到达云南陇川农场。同年 12 月 9 日,又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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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总结

现在的这一个我,是“文革”和下乡这两场大运动锻造的。

1966 年“文革”开始时我只有16 岁,懵懵懂懂中只知道爸爸妈妈成了人所不齿的大黑帮,天坍塌了,以后怎么活?我不知道。生我养我的是父母,但是在他们遭罪、无暇顾及我时,社会的重压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命运使然,1969 年我和万千知青一起被上山下乡了。我的人生轨迹和万千知青一起被改变了,城里的孩子来到了云南边陲——陇川农场。是陇川农场帮助我从个人的家庭苦难中走出来,走向广阔的土地和民众。在那里,我和中国最底层的农民出身的老职工朝夕相处,他们的宽厚、淳朴和包容让我这个当时被打到社会最底层的大黑帮子女,心底的感激无法言说和永生铭记。

陇川农场的经历,让我的生命有了真正的意义,让我与劳动和劳动人民建立了真挚的情感,找到了一条可以自强自立活下去的路。有这段生活垫底,后来无论我自己有怎样的变化,对劳动和劳动人民的这份深情厚谊只会在我心里不断发酵,像陈年老窖,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醇厚。

“文革”让人变得疯狂,人不再是人,而是和畜生为伍,而农民大爷大妈叔叔婶子,农民出身的老职工们都还保持着人的本真和本性。我从自身的经历中感受到,人性不是由文化高低衡量的,人道来自最淳朴的自然。农民最接近自然,他们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他们从不会按照社会的意识形态去歧视一个人,他们的心地是最纯朴和最少污染的。

“文革”浩劫和云南农场之于我,不是青春岁月的理想和记忆的凝结,而是生命在烈火中行进的锻造。让我真正懂得了人民是什么?人性是什么?在未来的岁月里怎样做一个永远有良知的、永远不会昧良心的人。此后,我所有的情感、思想、选择和作为,全部基于这些经历。

62 岁的我,总结走过的人生,有三条体会:

第一,苦难是人生的财富。没有“文革”,没有下乡,就没有今天的我。常常在你快要忍受不住时,恰恰是苦难将要过去的当口。人的忍耐力超过你自己的想象力,跨越苦难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面向往昔的眺望

第二,健康和积极向上的心态和人格是人生的财富。它一半来自于对于艰难困陇川农场广线分场十三队/ 马铭苦的坚忍的承受力,另一半来自于对生活、对土地、对社会、对人们、对周围一切广阔而深沉的爱。我最喜欢艾青的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热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艰难时,转折时,委屈时,振奋时,默诵着荡涤我灵魂的这

这几年十八队的宁悦他们回了好几次农场,也接待了好几拨农场来京旅游的老

两句诗,眼眶不由地湿润,心底充满了力量。

第三,追求公平和正义,为实现“人”的价值而奋斗,就是在使用和积累人生的财富。每个人都是浩瀚宇宙中的沙粒,微不足道,但又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会跌倒、会哭泣,需要旁人的扶持和相依的温暖。我从为摆脱自家的冤屈、为个人的价值而奋斗,到现在为弱势群体尤其是整个农民群体的价值而奋斗,这条人生之路是从陇川农场出发的。是陇川农场,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奠定了自己的人生基础,开始积累属于自己的人生财富。后来我有能力和条件做出独立选择时,这样的人生财富就成为我为所有“人”的公平、正义而奋斗的源泉。

陇川农场,哺育我生命的摇篮,我对你,永远怀有深深的敬意和眷恋。

2011 年8月21 日至12月15 日草就职工,让人感觉北京和陇川的距离确实拉近了好多。不再是当年一个多礼拜才能叫

花子般回到陇川的惨状了——时代确实在变。

不变的是对往昔的回忆。

前几天李清来电话,说他们有一些关于下乡40 周年的纪念活动要搞,不少人已经开始动了。杨开明在征集老照片,宁悦派儿子把他们回陇川的一些录像资料送了过去,同时在编一本书等等,她让我写一点回忆的文字。

一家伙,我脑子里开了锅似地热闹起来,无法抑制地涌出了一大堆难以忘怀的往事……300 多兄弟姐妹把人生最无价的一段生命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地方,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让人热泪盈眶,这当然不是几个字能尽述的。我把自己的思路梳理了一遍,最终选取了一些相对清晰的散碎记忆于后,不求完整,但求真实,亦不负那

段泪水与汗水交织的青春岁月。先从衣食住行说起——

衣食住行

首先说说吃。北方这些学生当年到了陇川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面吃。好在米在那时候也是好东西,没什么过渡就习惯了。但是时间一长还是想吃面。当时想吃面食必须要到弄巴、章凤、景坎或县城这些地方去找。我们基本去的是弄巴。

弄巴有一个饭馆,有馒头卖。但那馒头基本吃不出麦子的味儿,发粘,咬一口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如果用手攥紧,就会变成一个死面疙瘩,完全没有馒头那种暄乎乎的感觉。至于面条什么的,似乎没见过。

再一个去处是百货商店,弄巴就那么唯一的一个。那里头碰好了能买到一种点心,其实也就是面饼子,梆硬,干而无油,砸脑袋上能砸一包。就这个还不是什么时候都买的着,得看运气。

没面吃自然要习惯于吃米,还好,不用习惯。

但是说实话,陇川虽然产米,却基本上都是粳米,而且做的时候都要沥出米汤,所以吃起来比较糙。但是那时候无小站米一类的好米吃,也就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了。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秋收不久,连队领导突然大发奇想,通知要用我们的米去换些遮放米来犒赏大家,于是引来一片欢腾。外五县有民谣曰:施甸的婆娘龙陵的雨,芒市的谷子遮放的米。说的就是其好。老职工说遮放的米是古时候献给朝廷的贡米,细长、透明、蒸出来一层油。这自然使我们这些生在皇城却也没见过御膳的北京仔们充满期望。时日不多,米真的换来了,蒸出来了,为了锦上添花,连队还特意杀了一头猪,焖了一大锅红烧肉——那顿饭吃得确实很精彩,至今难忘。当然,皇帝吃的究竟是不是这种东西已经没有谁关心了。

除了主食以外自然是菜。记忆中当年吃的菜主要有萝卜、空心菜、韭菜、芋头、洋丝瓜几种。共同特点是炒菜放油很少,无肉。一桶汤清亮见底,随便喝。菜里没有油水,饭就吃得多。农忙的时候男生的饭量基本上都要往一斤走,部分女生也能干掉半斤米饭。

主菜不行,就要说到小菜了。小菜基本来自于老职工,人家自己生产的,放在小厨房的坛坛罐罐里。其中主要有水豆豉、藠头、酸笋、酸腌菜等,佐餐非常好。知青往往在适当的时候去老职工家蹭上一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农场吃肉确实不多,无论水牛肉、黄牛肉,还是猪肉,都极其有限。半个月一个月打回牙祭而已。去年夏天,我和许荐华在外边吃饭,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想过没有,当初农场杀猪,那些猪头肉、猪大肠什么的,都他妈到哪儿去了?你

吃过么?我这才发现还真的没吃到过。我们俩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那些下水一类的东西都被厨房给截留了,偷吃一部分,剩下的用来款待机耕队来的拖拉机手。那时候拖拉机手是个美差,到任何一个连队去耕地,都是好酒好肉外带花生米的伺候,就这样还时常耍大爷。

胡子鱼、黄鳝,这是老职工打野食的两大目标。把河沟和水塘的水淘干,竭泽而渔,属于断子绝孙的干法,当然不值得提倡。但在当年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老职工只有用这样的办法丰富丰富自己的餐桌。最多的一次,我看到有人把一个水塘子淘干净,水塘子残存的最后一些水里全都是胡子鱼,二十斤都打不住。十分恐怖,也十分令人振奋。

知青解决营养的办法比较原始,或是让家人邮寄,或是利用探亲假的机会往回带。据说有一个哥们买了一节烟筒,两头用铁片焊死,装了满满一烟筒猪大油带回农场。不知真假。

猪油拌饭在当时是极其奢侈的享受,如果再加上点儿酱油膏,那就无与伦比了。记得老职工头一次在知青那儿看见酱油膏的时候,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四川知青往农场带的大多是腊肉,而且往往大家分而食之——绝大多数川娃子都非常够意思。

说到这儿想起一件事。那是刚到陇川那年的初秋。我随几个老职工到山上砍竹子,来去大约8 公里左右。出发时老职工到食堂领了一些大米和半小瓶菜油,随后就上山了。砍完竹子,几个老职工带着我往大山的深处走,在一个向阳的坡地上找到了一个景颇人家。看见一条狗,两三只鸡,还有一块多边形的小菜园子,生长着几个歪七扭八的萝卜。老职工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已经和景颇族老乡达成了协议,用那些米和油换一锅米饭和下饭的菜。景颇人很快就把三脚架下边的火点着了,铜锅也很快地冒出了饭香。利用煮饭的间隙,老乡给我们弄了一碗苦涩苦涩的凉拌菜,又找出几个鸡蛋状的东西放在炭火里烤。老职工说那东西叫酸茄。酸茄烤黑了皮,放在碗里捣烂,然后弄来一小块生肉在火上烧一下,刴碎,放到酸茄酱里,再撒上些干辣椒面和盐巴,搅拌成一碗糊状物。我战战兢兢地跟着老职工就着那东西吃饭,却发现那酸茄拌生肉的味道真的不错。酸得很正,很有意思。老职工告诉我,那叫刴生。

说来那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却不料去年王渝生(四川知青)让陇川的人特快专递寄来一包酸茄,拿给我一些——还是那很正很正的酸,却坐在北京的家里享用了。真是快递呀,让人想起唐朝杨贵妃600里飞骑,从岭南往长安传送新鲜荔枝的故事。

和吃的比较起来,穿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时候就是那几种颜色,那几种款式。知青穿的大多就是那些学生时代的东西,只是到农场以后越穿越脏,越穿越破而已。女生还好些,男生就不行了,绝大多数是丐帮的样子了。我至今想不起来那些年什么时候添过衣服,总是那几件换来换去的穿,破了学着补一补——这是好的,从来不补的大有人在。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在试验站警卫排混事儿,记得和乌继德住一屋。我们冷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把箱子里能穿的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套。无奈衣裳大小都差不多,我们也都窜了一些个儿,衣裳越穿越紧,越穿越紧,最后再也穿不进去了,通身有一种五花大绑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躺下,把能盖的都盖上,勉强对付过那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翻身,整个袖子咔的一声就挣掉下来……

陇川的路不好,出行不易。雨季的路基本是泥浆,踩进去就拔不出来。旱季则是把雨季留下的车辙晒干,形成两条深深的沟。沟的两侧,有一条脚丫子走过踩出来的“平地”,一尺多宽。有自行车的主儿,就在这条平地上大展车技。有能耐的能骑上公路,技术不行的就干等着挨摔了。

我们没车,去总场赶街基本都是穿傣族寨子走小路,小路好走。赶街好歹是要把自己收拾一下的,再不济也要穿双胶鞋什么的。可也有邪的,在许多年以后,我们一帮人约着到成都玩儿。在成都碰上了为了爱情而在成都落脚的弄巴十八队的大春(刘德春),他说:你们十三队的陈小列真他妈厉害,从连队到场部居然光着大脚丫子,走去走回的。那什么路呀!

据我所知,那时候陈小列已经调到一个比十三队更远的连队了。光脚走路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已经变成老职工了。可是需要强调的是,那时候距离知青大返城已为时不远。人家小列最终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上了西南的一所大学。非常精彩。

小列是我到陇川的第一个室友,这就说到了住。

我们十三队还行,属于房顶上有瓦的,既不是土墙草顶,更不是竹排子墙草顶。我们一到队里就有瓦房住。比在北京住的还宽敞。我先是和陈小列一屋,后来调整,变成了4 人一室,室友是潭湘平、陈隆明、陆平。我们正对面是梁德明、顾方博,他们旁边那间是施光远、强宝贤、吴江。

强宝贤走得很早,是最早的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据说毕业以后分到了武汉的一家钢铁厂。

我们和梁德明他们中间是一排横着的房子,记忆中住着几户老职工,中间夹着一间知青宿舍,张世郡、李金元、李辉和菜豆住。

当时比较不习惯的是那竹片子拼成的床板,躺在上头吱嘎乱响。晚上在队里转悠转悠,光听声儿就知道谁家在干什么。屋子里一般很潮,竹片子下边长出一层绿毛。知青很少有叠被的,没有过日子的感觉。但也有爱干净的人,比如潭湘平。他老兄比我们会收拾自己,床上总是有模有样,被子经常拆洗,缝被子也很拿手。他告诉我们,被子让太阳好好晒晒,盖在身上很舒服。潭湘平写得一手好字,我至今留着

一个笔记本,上边有一首湘平录的诗,其中有两句: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

那些人,那些事

一、农场的知青离开了首都,离开了家,身心基本上进入了一种自由状态。所以,在最初阶段大家的心情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我们相近几个连队的知青,经过火车和卡车的运送后,被卸在离农场水库不远的地方,然后各队来牛车或者拖拉机把属于自己的那些人拉走。于是我们记住了那个水库。

天热以后便有人相约着去游泳。那一次我们去了一帮人。都有谁说不全了,但是必须强调,有陆平。到地方迅速下水,我们往水库深处游去,陆平可能是因为技术跟不上,在水里泡了泡就到岸上趴着去了。我们游到了水库中央,农场的人说这水库最深处大约有19 米,我们纷纷往下潜。感觉上越来越暗,水越来越凉,耳朵在水的压力下越来越疼,终于碰到了库底,我抓了把泥便浮了上来。结果那次只有我抓到了泥。回到岸边,陆平说他后脊梁上不对劲,大家一看,俱惊,小子的后背上居然冒出大大小小许多水泡。哥儿几个这才意识到陇川的太阳比北京的毒辣。凑合回到队里,陆平背上的水泡已经连成了片,最后惊心动魄地揭下一层“人皮”。

二、我和王永平是35中同年校友,他是九班的,我是十班的,下乡前互不认识。到了十三队便很快地成了哥们儿。他比我们有福,没干多少体力活就混到农场宣传队去了。从此各干各的。

后来我调到了农场试验站,宣传队也在试验站落脚。于是便显出了差别。他们一天到晚吹拉弹唱,我们则泥里水里地折腾高产作物,非常令人不忿儿。好在我们每人发一杆枪,找回一点儿平衡。

我和永平没有聚首很久,他当兵走了,就像两颗流星,交叉了一下各奔东西。1974 年年底,我考进了当年云南省文化局特批的文学创作班,到了昆明。不多日子便接到永平的信,说他复员回到了农场。我当时大惑,认为所谓复员应该回北京才是,怎么又回了农场呢,一直想不明白。

那时宣传队已经不在了,永平在农场搞保卫。1976 年,文化局搞了一本有工农兵参加的十年诗选,我陪着两位工人和一个女兵下去征求意见,才在农场再次与王永平相遇。后来那个女兵成了我的太太,至今永平见了面仍然称之为“老兵”。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下去我们往山里溜达了一次,因当时刚粉碎“四人帮”不久,边疆气氛很紧张,永平后来告诉我,在我们行走中,已经有民族兄弟的步枪瞄准了一位工人大哥的后脑勺。颇惊险!

许多年后,这位工人大哥在昆明上吊自杀了,原因不明。人生无常由此可见。

1981 年我们双双回北京探亲,那时王永平已经和樊变珍结婚生子,我们看到了他们那个襁褓中的胖小子王硕——如今胖小子也该30 岁了。

三、农场没有武装,变成建设兵团后才有了一些拿枪的小建制。没有武装的农场枪却是有的,都是些老枪。到十三队那年的秋天,我得到一支傻大粗笨的汤姆枪,美国造。子弹一个个都跟武大郎似的,短粗,半个大拇哥一般。张世郡喜欢鼓捣东西,对那枪很有些感觉。可老职工说烂汤姆已经不行了,枪管里来复线都磨光了,子弹打出去只能掉在20 多米远的地方。可就是这种破枪,当年居然还用来备战,我们打谷子的时候都要背在身上。

还有一种卡宾枪,模样还不错,但也是老古董了,中看不中用。我调到试验站警卫排去以后,拿的是苏式冲锋枪,虽然也不“年轻”了,但打死人还是没问题的。班长级别才有冲锋枪用,战士用的都是汉阳造的那种土得掉渣的步枪。冲锋枪配给20颗子弹,却一直没有得到打枪的机会。有一天张世郡去我那玩儿,我把他带到外头,大着胆子拿出一颗子弹,让他放了一枪。为此我一直惴惴不安,生怕清点子弹的时候露馅。幸运的是,直到我离开试验站,也没有人清点子弹。

在试验站期间出了次差,要求带枪,颇神秘。4 个人,两两一组坐在两辆大卡车里离开了陇川。第一天开到一个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地方,运了一车木头,又到另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卸车。这个过程不用我们干活,只消抱着枪抽烟就是。

第二天,开车到了一个有些像营区的院子里,车上的帆布篷子拉了起来,然后每个车上装了20 多个挺沉的木箱上车,悄然开走。

这时我们的脑子已经被无数的问号塞满了,车开上公路不久我们两个便迅速地达成了一致——然后饿虎扑食般开箱验货。说老实话,那木箱子还真不结实,几下子就让我们把上边的盖子弄开了。我们两个顿时傻在那里,满满一箱子都是子弹!锃亮锃亮,黄得耀眼。在我们的意识里,子弹至少应该有包装才是,可那些子弹确确实实是散装的。这就好办了,我们俩同时下手,一人抓了一大把揣进口袋里,心跳如鼓。

下午,车子过江(不知那是哪条江),人下车乘竹筏子过去。江面很宽,远远近近的有六七只竹筏子。我站在竹筏子上心中痒痒得要命,最后再也克制不住了,怀抱着冲锋枪,枪口朝上,不动声色地拉上枪栓,而后果断扣动扳机,镇静地朝天上打了一梭子……可能由于江面较宽拢不住音,那枪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响,好像没有什么人听见。就连给我们划竹筏子的那个老乡也只是莫名其妙地朝我看了一眼。我仍然不动声色地抱着那支冲锋枪,没事一般。后来数了数,那一梭子我打出了6发子弹。我继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偷来的子弹拿出6发补上了——玩儿得很成功!

调到三营八连以后,已经改制成建设兵团的新连队装备上了档次,清一色的7.62口径的半自动步枪,可点射,可连发。不过比较搞笑的是,机枪手用的还是那种老式转盘机枪,就像穿西装的人脚底下蹬了一双老头儿鞋。不伦不类。

而那时我已经对枪失去了兴趣,开始写诗。

四、头顶芭蕉,脚踩菠萝,摔一跤抓把花生米。

去陇川前我母亲到学校听农场来的人作介绍,带回这么一句顺口溜。到农场一看,整个一个大忽悠。花生米有,另两样东西则完全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芭蕉在赶街的时候能买到,菠萝却基本没看见过。既便是花生米也不是想吃就吃,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两次。因此,知青们的失落感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不久便听到了另一个民谣:要下陇川坝,先把老婆嫁。要往芒市走,先把棺材买到手——和前头的“头顶芭蕉”完全不是一码事了。

最初确实很想家,头一年的8 月15尤甚。天黑以后,张世郡等一帮人在晒场上唱歌,越唱越悲伤,有人把家信拿去烧了,有人开始哭。我是从那天开始学着在本子上写东西的,算是最初的创作吧。

日子一天天过着,大家也慢慢地习惯着农场的一切,到秋收的时候基本上有了主人公的模样。新谷子成熟了,心中确有一番喜悦之情。但是那段日子也是一年中最苦的。干活的时间延长了,打掼斗打得两个膀子都抬不起来,依然要拖着巨大而沉重的掼斗往前走,不敲钟不收工。好田还算幸福的,最怕抢收让水淹了的那种谷子,一天活干下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浑身透湿,全是泥水。不过那收成里确实有了我们自己的汗水,心情也就和当学生不一样了。

收完秋不久,就开始把晒好扬净的谷子一麻包一麻包地入仓。那活儿也很叫劲,你必须把一百多斤重的谷子一包包扛着走过45 度角、一尺来宽的木板,上到仓房的顶部,上边有人给你解开麻包口,然后你要像日本人鞠躬那样弯下腰,让谷子从你的背上直接倾泻而下,进入谷仓。

谷子毛儿弄得浑身都是,极其难忍。为了凉快,通常是连夜干,经常有那样的情景:清晨,一帮累得要死的北京小爷们儿东倒西歪地坐在拖拉机上,扯着嗓子高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就像明媚的春光……

收割完的谷草要拉回连队喂牛,码成草垛,一个挨一个的很好看。记得那年听说要地震,便有一班人把草垛掏出一个洞进去睡觉。不幸谁的烟头把草垛点着了,眼看着熊熊大火燃烧而起,最后烧成一堆灰烬。陆平那次哭得异常伤心,因为那垛子稻草是他一车一车从田里拉回来码成的——大概从那时开始,大家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外人了。

许多年后的2008 年,王永平的一个朋友开饭馆,他居然利用回农场的机会,带出了60 多个农场子弟到北京来端盘子。分明是把农场当娘家了。

五、听过一个故事。说几个哥们儿被农场找去修水库。哥几个不好好干活,漫山遍野地东游西逛。某一日意外地打到一只猴子,欣喜万分,准备回去炖一锅肉犒劳自己,结果把猴子洗干净刮掉猴毛,哥几个全都吓坏了——原来那猴子刮干净以后完全就像个婴儿。这个故事我直到现在也不太信,因为我好像没听说陇川有过猴子。

六、调到三营八连以后我被委任为副排长,有了些自主权。可就是这点儿自主权,让我干了一桩非常糟糕的事。

我们排有几架牛车,运草皮、运肥料都靠这个。但是几头老牛越来越不够用,这就想起了驯牛,也就是选拔“第二梯队”。我看过老职工驯牛,便找了一头不错的青壮年黄牛拿去训练。可那牛野性难驯,怎么也挂不上套。我叫了几个有胆子的四川知青,扑上去把牛死死弄住,硬是把车架到牛身上。可那牛也真有绝的,当场卧倒不动,任谁也搬不动它。我想起老职工的法子,在牛屁股处点稻草烧。果然见效,那牛被烧疼,蹿起来飞奔,拉着牛车横冲直撞。终于连车带牛掉进了防牛沟。

我们连拉带扯地把牛车弄出来,再次烧牛屁股。这回不灵了,牛趴在地上,任你把它烧成牛肉也不肯再走。我怕真把牛烧坏了,赶紧让弟兄们撒尿把火浇灭。由此可见我当时还是比较爱护耕牛的。

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想起了老职工的第二手,套住牛脖子拴在车后,再用另一头牛拉车跑,让新手跟着跑,溜溜再说。于是找头老牛来照此办理,可是套住脖子那头牛邪了,卧在地上死也不走。我让人拼命打前边那头牛,结果悲剧发生了,后边这头牛生生被勒死也没走一步。后来才弄明白,老职工套牛脖子的时候会挽一个死疙瘩,以免绳子勒紧使牛窒息,而我却不知道这个。

牛死了,我头大了。当时要紧的是怎么办。结果我仗着自己有了职权,命令大家把死牛拉回连队,在水井边上非常认真地把牛剥了,贡献给连队一堆牛肉。知青们欢欣鼓舞,连吃了两天牛肉。而那两天我一直惶惶然,觉得什么事情可能要发生。

这天晚上,指导员把我叫到操场上,郑重而严肃地告诉我,私自杀害耕牛是要判刑的!

我知道这回恐怕真完了,等着上头来人。

还好,一直等到我离开农场,上头也没来人。

七、试验站南边有一块果园,十几亩的规模,种了若干种果树,都长得不怎么样,只有几十棵橘子树还凑合,每年长些样子不怎么好看、味道也差强人意的果实。因为陇川不出产这东西,好歹还算稀罕。

那时我还没调到三营八连,便十分警觉八连的那些“四川耗子”偷袭果园。由

前排左起:鄂严生、范海钧、薛健、黄岗

后排左起:王建国、马铭、王永平、杨开明

于果园夹在试验站和三营八连中间,来自八连的威胁确实很大。果不其然,八连的那些小男女从南往北割草,渐渐逼近果园。为这个,我还与他们对峙过,发生过口头摩擦。那些家伙“锤子、锤子”地甩着中指朝我示威,我不明所以。他们便哈哈大笑。我调到八连以后方才知道,这个动作很他娘的不像话。

还好,试验站和八连最终没有发生什么冲突。调到八连后我就成了八连的人,发现那片果树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但只是窥视一下而已,没有付诸行动。

那一年的初秋,四营出事了,到后来竟然闹到了一触即发的态势。各个连队的四川知青一伙一伙地徒步往四营赶去声援,那片果园成了必经之地。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果园遭到了毁灭性的洗劫,刚刚要变黄的橘子统统被摘光,留下秃枝子在风中摇曳。

四营那场哗变最终被平复了,尹俊屏(成都知青)在平复那次事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成为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往事。

好像是闹事的早些时候,八连几个偷偷潜入果园的小子发现了一个足有洗脸盆那么大的蜜蜂窝。他们回八连叫人,大家立刻兴奋无比,拿了一顶蚊帐返回去,生生连蜜蜂一起将整个沉甸甸的蜂窝抱了回来。那一次我们整整挤出一脸盆蜂蜜,还收获了好几斤蜂蛹,痛痛快快享受了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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