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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任务 陇川农场弄巴分场十九队/ 杨开明 当拿到兵团的《立功证书》时,我已经离开陇川到昆明师院上学了。 证书是十团领导专门送到学校的。红皮本里写着“在打击敌特策反中有显著成绩”的记功原因,盖着红红的大印。 如今,30多年过去了,这次特殊任务也早已成为我知青岁月中渐渐远去的记忆,就如同我曾经在那块边疆的土地上犁田打谷、演出、照相一样的一段往事。 (一) 1972 年底,我离开团宣传队到照相馆工作。那个时候,照相馆算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平时,主要在室内照照相,偶尔背着相机到连队,剩下的时间就是泡在暗房里,工作井然甚至有些刻板。 活儿最忙的时候要算街子天,每当这时,当地的老乡早早地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农场的职工也利用休息日买些物品,知青们则相约三三两两地逛街子,买点吃的、用的,聚在一起冲淡一下终日苦闷而辛劳的日子。于是,平日里安静的街道,一转眼变得熙熙攘攘,喧闹嘈杂,各类装束各种语音各样气味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照相馆当然更是这热闹中少不了的地方。 然而,这一切对于我,已经渐渐变成了平常,不管多美丽的服饰,多灿烂的笑容,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样的黑色白色,一样的底片照片。照相馆的日子不同于宣传队,我已经平静了许多,不再用艺术和激情,而是用程序和认真去迎来送去一天天的时光。 然而,就是那个街子天,让我失去了往日的平静。较理解和关心,态度也和善,知青有事,多爱找他。而此时的郭参谋,却是一脸的严肃,常见的笑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见到我,他用浓重的乡音说道:“小杨同志,经团司令部和县委研究决定,由你去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组织决定”、“政治任务”这些在当今已渐陌生的词汇,当时可是常常响在耳边最具分量的语言。我点点头,表示我听到了。 “最近,公安部门得到情报,有一个境外的特务组织在近期可能潜入我们这里进行活动,他们活动的对象可能是知识青年。我们在农场的知青中考虑来考虑去,认为你是北京知青,又在场部工作,表现也是好的。组织上决定由你去完成这个任务,相信你会做好的。” 跟特务打交道?是对我说吗,一个划入了“可教育好子女”的人?是不是听错了?郭参谋的目光告诉我,这是真的。我又点点头,表示我在认真地听。 “打入敌特内部,组织上会保护你,但照样可能会有流血牺牲。这是组织的信任和考验,请你表个态吧。”一刹那间,诸如《英雄虎胆》《国庆十点钟》的场面一下子显现在我的面前。我几乎没有思索,坚定地回答“我保证完成任务!一不怕死,二不怕苦!我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回答这话时,我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而是此时此刻由衷的想法。想想吧,在那个年代,有什么比得到组织的信任更重要更渴求呢? “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敌特这次行动不是单单获取情报,很可能是一次策反行动,目标是知青。但是其他的详细情况我们都无法知道。你的任务就是:通过与敌特接触,引出他们来,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内部的情况。”可能是看到我仍然似懂非懂的表情,郭参谋接着说:“重要的工作当然由组织去做,但是需要你做好配合,以弄清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和他们的组织情况,特别是要弄清这个特务组织的后台。如果是苏修特务,那我们可就抓到大鱼了!”说到这里,郭参谋笑了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一些。那时,珍宝岛事件发生后,中苏的关系很紧张,边境那边的当政者中也有亲苏的势力。郭参谋的话,让我隐隐听出一丝弦外之音。 接下来是交待严格的组织纪律,活动经费的使用,每次活动的汇报要求和这方面的工作常识等等,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当我走出团部大院时,突然觉得这里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不知明天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我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手心已经都是汗水了。 几天以后,我得到了接头的指示。 (三) 街子天,照例是照相馆最忙的时候。营业室里挤满了照相和取相片的人们,为了接待“那边来的人”,我特意要求去拍外景。从上午到下午,我挎着那台海鸥照相机,迎来一个个照相的汉子,等着记熟的那句话,又失望地给他们照完相,看着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骄阳烤得人心焦,更让我心焦的是那人迟迟没有露面。直到街子快散了,人也渐渐少了时,他来了。 “给照张相。”背后传来说话声。我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个当地打扮的人。 “要照手相机还是照座机?”我用普通话问道。看似一句平常的问话,却是接头暗语。 “我要照骑马的,行吗?” “等下个街子天你来这里找我。”平静的答话后,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就是他! 三十多岁的年纪,消瘦的脸庞,不太黑的肤色,梳向一边长长的头发,眼睛分明很大却又眯着,五官平常的让你看过也难以记住。个子不高,穿着白色的布衣,踩着当地人爱穿的人字拖鞋。这样的人竟然是特务?这与我们从小在头脑中形成的特务形象相比,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然而,理智告诉我,他实实在在就是那边派过来进行活动的人。我的任务从这一刻就要开始了。 根据团部要求,我每次与来人见面后,都要尽快回到团部的机要室详细写下我们说话和行动的全过程。当时,记忆力好,头脑清楚,我几乎可以把经过原样记下来。任务完成以后,我没有留下一个字、一片纸。当时的情景也早已被时光一层层磨蚀去,记忆日渐模糊。如今再讲起来,只有还没忘记的一些情景了。 (四) 我住的房间在团部宿舍区西北角的最后一排,不远处有一条小路通到下面的公路,公路连着章凤和户撒。房子不大,茅草顶,土坯墙,两个小小的窗户,蒙着塑料薄膜代替玻璃,屋里的摆设也很简单。为了迎接那边的客人,我按要求刻意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最显眼的就是用一些报纸糊了墙,还好像不经意地糊上了两张《解放军报》。要知道,当时这类报纸拿到那边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我把来人带进了我的宿舍,他仔细审视着房子里的一切。 的要求。让我表现出思想落后,情绪消极,有文化但贪图安逸和利益。还特别强调了三条纪律,第一,表现出对现实的不满对社会的不满,向往外面的生活;但是第二,绝对不许说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还有第三,任何情况下不能出境到那边去。 “来了以后每天干农活,又苦又累。每个月只发二十多块钱。不安心。”我的说法显然引起了来人的兴趣,他开始把话转入正题。“你没有到外边去过吧。我就在那边,那里是自由世界。你有文化,还是从北 京来的,凭着这些,你可以挣很多的钱。”我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问道:“在那 里可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本事,怎么去挣钱?”“我可以带你到外边看看,看到你就会相信了。”我们都在小心地试探着对方,带着各自接受的任务努力让对方把这次的行动进 行下去。凭直觉我似乎感到事情不能让它这么顺利,这么简单。要拉住他,此刻反 倒是需要一点若即若离。“让我想想吧,我又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怎么相信。”显然,他想了解的话说完了,他突然指着墙上的报纸问我:“这些报纸容易找 到吗?”我知道他问话的用意,却成心不正面的回答他。他停顿了一下又靠近墙角仔细地看了一遍。好似在无意地告诉我:“这是可以卖钱的。”我仍旧装着不懂得样子说:“这破报纸值什么钱”。他指着那份解放军报伸出了巴掌。“5块钱?”我问。 “50块一份。”我故意显出吃惊,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他神秘地小声说:“还有比这可以赚大钱的办法,下次再说吧。”其实,我们那天说了不少这样的问答。他在讲所有的话时都那么平静,几乎没有改变过语调和表情。直到要离开时,他才用几乎命令的口气约定,3 天以后的夜晚再来这里,特别让我不要锁门。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看到他真的走了,我与他周旋时的沉着机灵一下子全没了,我瘫坐在床上,一头虚汗,半天缓不过神来。 接下来是长长3 天的等待。那天,我紧张地等着夜幕的降临。 团部在弄巴是最热闹的地方,可是随着夜幕的降临也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由于供电是定时的,所以这里的夜晚更多的是黑暗。在这样的环境中和他打交道,我多希望房前多一盏路灯,多几个人影。然而一切都没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周围更寂静了。 夜深了,我熄灭了煤油灯,靠着床头的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外边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我的房子像一座孤岛,没有人注意它,也没有人能帮助我,一种恐惧开始慢慢地向我袭来。矛盾的心理,我真希望他不再到来。但是我更希望,他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好让我完成这个任务。 门吱的一声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明知道是他,却还是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是我”。轻轻的一声。 “我知道。有事吗?” “来看看你。” “夜里到你这,小路还不好走呢。”直到这时,我紧张的心才慢慢放下来。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说不上有什么害怕。只是在小心的提防他手里有什么家伙,背后还有没有人。不长的时间,不多的话,什么实质的内容也没有,他又要走了。只是告诉我,下个街子天再来。随着话音,黑影消失在团部的黑暗中,脚步渐渐的远去了。我赶紧关上门,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昏昏地睡着了,又猛地惊醒,熬到天明。那一刻,要说不害怕,不是心里话。 按照要求,我照例在那间挂着蓝色窗帘的小屋里,记下了夜晚的一切。其实我心里明白,他的这两次造访只不过是开始,像在池塘里丢个石头,试试水深。我的住处,包括我,不知已经被他怎样的观察过了。有了这个开头,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等着我们好好的一番较量。 (五) 下一个街子天,弄巴街上还是那样的热闹,照相馆还是那样的繁忙,我还是按动着相机的快门。但是我的心却一刻也平静不下来。果然,在街子又要散了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向街心走去。 弄巴只有一条十字的街道,两旁分列着商店,饭馆,储蓄所,邮局,医院。我和他走进了饭馆,选了一个靠墙角的桌子坐下来。他还是我初次见到时的那身装束。眼睛却比那天有神地盯着我。几句简单的对话后,他开门见山地问:“去过那边吗?”我摇摇头。“想到那边去吗?”他的脸转向边境的那一边。他并不要求我回答什么,不断地讲着那边的自由,金钱,富裕。我既要装出向往那里,又要表现出犹豫的心态, 还要做出相信他会帮助我的样子。我不知道表演的成不成功,反正他当真了。这也许是在宣传队留下的痕迹吧。后来他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黑白照片上是漫山遍野的花儿,我不明白什么意思,看着他。他说:“没见过吧,这是罂粟花,就是大烟,我们那很多。” 接着他告诉我,他也会照相,这就是他拍的。 头走,他从筒帕里掏出手表、药材等物品,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你先弄几份《解放军报》《参考消息》什么的,如果有中央文件更好。”又指着掏出来的东西说:“这是两块瑞士的高级表,这是鹿胎膏,难得的药材,你拿着可以换钱。”我突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活动经费吧? 几盘菜就着饭稀里糊涂地吞下去了,那顿饭吃了几块钱,到团部报了销。看得出,这回来人很满意,并约定下次在照相馆找我。照例又是挂着蓝窗帘的小屋,照例又是细节对话的汇报,照例又是下一步任务的指示。我的心中惦记着这样能不能完成任务?他的后台,组织上能了解吗?凭我的直觉,应该离这个任务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第四次接头如约而至,我却一直没能在相馆等到他,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呢?我心里又开始不踏实起来。一段时间以来,我常被这样被动地等待弄得很矛盾,很紧张。记不清是为什么了,我要回宿舍拿东西。因为接头的需要,我的门最近很少上锁,这天也是一样。我推开门,差点叫起来,来人就靠在我的床上,像幽灵一样。我的心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这次的话不多,我记得大致讲了这么个意思:首先是让我准备好能拿到的文件,材料。另外就是告诉我,下一次他要带一个人来见我,让我准备到那边去。说完他又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为什么不去相馆找我,为什么不按规矩出牌,我至今也不明白。但是,他这次显然是刻意的举动却差点儿坏了全盘的计划。 我们是兄弟俩一块到陇川的,先后从连队到了团部。弟弟建明在团部食堂当司务长,平时没事常到我这儿。这次因为需要,我既不能让那边知道我还有弟弟在这里,又不能告诉弟弟这件事情的原委。我只叮嘱弟弟,如果有陌生人问到我们的关系,一定不要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闯入我的宿舍时,建明就在屋子里。也许是太突然,来人竟然先问道:“你是谁,怎么在这?”弟弟想起来我的话,警觉地说:“我来找人。”来人把建明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单刀直入地问:“你们俩怎么那么像,是兄弟吧?”弟弟的机智让我欣慰,他竟然回答出:“哎!怎么你也这样说?大伙都说我们俩像兄弟。”说完弟弟就走了。那个人到任务结束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但是对于我,想起来不知有多后怕。如果我弟弟先说话,那他一定会问:“你找我哥干什么?”我不知道等着我们的将是什么。 说到这,还有一个事。就在这时候,团宣传队又把我们借回去重拍《收租院》,我演大地主刘文彩。为了演戏,团长把他的勃朗宁手枪借给了我。一支巴掌大的小枪,泛着蓝光,好爱人。一边是演戏,一边是跟特务打交道,这支枪成了我的累赘。我把它装在裤兜里,又把它塞在被子底下,哪儿都觉得不安全,接头的时候快到了,枪还在我的手上。交给谁呢?想来想去我给宣传队的四川知青新荣打电话,告诉她有急事。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这里,我解释不了太多,又让她立刻把枪送到汪汪处,汪汪是原来宣传队时我们一起的北京知青,放到那就踏实了。我刚让人把枪拿走,特务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庆幸自己的果断,真不知那一刻是什么催我必须这样做。现在轻松谈论的这些,当时还真紧张。 我把这最重要的一次情报向团部做了汇报,记不清当时团领导说了什么,只是清楚地记得该收网了。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正当我按上边的布置全心做着准备时,突然有一个人闯到照相馆。他仔细地审视着不大的屋子,在问了我一些问题后,告诉我他是边境上走村串寨的生意人。说完就悄然地走了,显然他不是来照相的。黑瘦的脸庞,蓬松的头发,一身山民的旧衣裳,光脚穿着解放鞋,裤腿卷到膝盖。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满脸的沧桑。没有比他更像山民的山民了。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莫非情况有变?我一路小跑到了团部,报告刚刚发生的情况。郭参谋格外的平静。我却如在云雾之中,那个人的影子一直在我脑海里闪动,到底是什么人,是我的接头出娄子了吗?郭参谋为什么那么平静?那一夜,我又没有睡好。已经记不清这是我接受任务以来第几个不眠的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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