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 学 一 初夏。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古老的北京城笼罩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险恶中。突然天空划过一道亮亮的闪电，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厚厚的黑云像是被大力神撕裂了一个口子，暴雨倾盆而下，湍急的大雨浇到地面上迅即掀起一股股气浪，路面上顿时积满了半尺深的水。来不及赶回家的人们只好躲到临街的店铺里、门洞里，避开这场让人惊心动魄的大雨。 唯独有位少女仍然在这狂暴的雨水中慢慢地走着。“雨太大，快避避吧！”路两边的人们喊着。姑娘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无动于衷继续不紧不慢走着。一位好心的大嫂冲出门去，把她拖到门洞里。“这么大的雨会浇病的！”大嫂拽着她的胳膊怕她再走出去。大嫂边说边抬眼看了这姑娘一眼，这一看，她的目光再没离开姑娘的脸庞。尽管她被浇得像个落汤鸡，但她那份冷峻的美丽、那种摄人魂魄的气质让她心中一震，滂沱的大雨和隆隆滚过的雷声再没能夺走她的视线和注意力。 狂虐的暴雨直下了半个钟头才渐渐收敛了它的威风。天一下子凉快起来，凉快得人们直打哆嗦。雨停了，行人们又匆匆上了路，大嫂这才松开那姑娘的胳膊。 姑娘呆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位大嫂，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又默默地朝前走去。大嫂不解地看着这位姑娘的背影，直到她那修长苗条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才离开了避雨的门洞。 浑身湿淋淋的少女就这么走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她没有进院，只在朦胧的夜色里站了许久，直到焦急等待的妈妈走出院门，把她拉进家中。 看着被雨淋得不成样子的女儿，母亲着实吃了一惊，“小凯，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躲一躲，淋成这个样子！”母亲一边埋怨，一边为女儿脱着湿衣服，女儿仍然没说一句话。 “小凯，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母亲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女儿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只说了一句话：“我被取消了高考资格。”“什么？”母亲惊恐地看着女儿。“这是真的？”“政审不合格。”母亲顿时像瘫了一样，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下，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女儿扶起母亲坐到床边，自己换下湿衣服，坐到床对面一把木椅上。母女俩无言以对，直坐到深夜。 第二天，小凯没去上课，重重的一击，又遭暴雨浇了一通，发起烧来，浑身乏力起不了床。母亲没去上班，急着要带女儿去看医生，女儿不去，又赶忙找出几片感冒药，女儿却拒绝吃。无奈，她只好先去了女儿的学校。 班主任刘老师面对着这位母亲，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说：“林同志，我和你的心情一样难过。蒙凯是学校出了名的高才生，是这届最有希望考取清华、北大的学生，是……”刘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情十分沉重。这么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被取消了高考资格，清华园里又少了一棵好苗子。在教务会上她曾为这个最得意的学生争辩过，可是她的意见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目送泪眼涟涟的蒙凯母亲离开校园，刘老师靠在树根上也擦了半天眼泪。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教室走去。 蒙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浑身像灌了铅一样，心里更加沉重，想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可是却无法入睡。她反复责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爸爸是极右派，出身还是资本家，至亲大都在西方国家，一个五毒俱全的反革命家庭啊！她绝望之极，绝望得直想呐喊，可是嗓子眼发紧喊不出来，于是她拼命地揪着胸前的衣服。内衣被撕裂了，胸部被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可胸中仍然憋闷得很，偏偏火辣辣的太阳又透过玻璃窗直射到床上，更让她无法忍受。 母亲回来了。母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嗫嚅着走到她床边，轻轻对女儿说：“小凯！你还在发烧，起来吃点药。”女儿没动。“小凯！”女儿仍旧没有答应。“小凯，妈妈陪你去趟医院好吗？”母亲极小心地问。“医院能改变我的家庭出身？”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母亲如此不敬，如此粗暴。母亲无言以对，她愧疚地看着女儿，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她无法减轻女儿的痛苦，只默默站在女儿床前。母亲那流血的心比女儿还痛。 蒙凯不吃不喝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天，焦急不堪的母亲守了她五天。第六天，她挣扎着下了地。这五天母女俩整个都变了模样，蒙凯两眼通红，面色苍白得吓人，整个瘦了一圈，站在床前直打晃；母亲的头发变白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她苍老了许多。看着女儿起了床，母亲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她倍加小心地伺候着女儿，像个戴罪立功的囚犯。待女儿勉强喝了碗粥，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母亲的心才踏实了一些。她没敢再说什么，在女儿身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轻轻推开门，在门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对门的黄大妈出门倒水，看见她便问：“小凯妈，上班还没走？”“哦，这就走。”她答了一句赶忙进屋，看看女儿仍然坐在桌边，就陪着小心说：“小凯，妈妈先去上班，中午赶回来。” 母亲轻轻带上门，急匆匆向大门外走去。 蒙凯木呆呆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内心却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喷射而出的岩浆灼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无法平静下来，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班主任那双阴郁的眼睛和带着极大痛苦说的话：“蒙凯，由于你的家庭出身，你不能参加高考了！”家庭和我有什么关系？祖辈父辈的问题为什么让我来为他们承担！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根本没去上班，她哪里还有心思去上班！她抱着一线希望急匆匆去了市教育局，想为女儿再争取一下考学的机会。然而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政策不能变！母亲绝望地走出教育局大门，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她，她两腿发软内心发慌，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回走着。哎！该怎样安慰女儿呢？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迈进家门，看见女儿仍然躺在床上，她的心更紧紧地缩了起来。她踌躇着轻轻走到女儿床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前额，女儿已经退烧了，于是小声说：“小凯，起来喝口水，妈妈给你做饭。”母亲低声下气哀求着女儿。这回，蒙凯没有拒绝，她坐了起来，母亲忙去做饭。饭菜端上了桌子，她却没有吃的意思。母亲递给她筷子，她机械地接在手中，用筷子在桌面上反复画着什么。“小凯，吃点东西吧！”母亲又端来一碗汤。蒙凯忽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没资格考学，有资格下乡！” 一阵头晕，她又软软地坐回到凳子上。“下乡？”母亲惊恐地问。“董加耕、邢燕子能下乡，我也能！”“到哪儿下乡？”“内蒙古！”“什么？”母亲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女儿，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不能到近一点的地方吗？”“不！”女儿斩钉截铁地回答，母亲再也说不出话来。 做出下乡的决定以后，蒙凯的心里似乎不再那么山崩地裂般折腾了，她渐渐平静下来。这回轮到母亲折腾自己了。她无法安慰女儿，更无法为女儿安排将来，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女儿经过一个星期的痛苦折磨，竟做出了下乡的抉择，而且是去内蒙古。八年前丈夫被发配到新疆劳改，至今杳无音信。为了女儿的前途，她没跟丈夫去新疆。如今她唯一的女儿的前程又被断送了，而且还要离她而去，母亲那颗操劳的心彻底破碎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挽留住女儿吗？不可能，女儿的性格她最了解。由于家庭的缘故，先前天真活泼的女儿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在多重压力下变得倔强、刚硬，经过七八天极其痛苦的折磨之后做出的抉择是不会改变的。 哎！找谁帮着拿个主意呢？自从蒙凯的父亲被打成极右派之后，在京的一些远近亲戚们早躲得远远的，生怕受到牵连。有道是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她们母女也就识趣地不再登任何亲戚的家门。在单位里和同事们相处，母亲更是小心谨慎，一个极右派的老婆，又有着那么复杂的海外关系，有谁敢和你接近呢！这些年来，一直是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值得庆幸的是女儿始终是学校拔尖的好学生，从上小学开始老师们就断定这是一棵名牌大学的好苗子。如今女儿的前程已经被家庭断送了，做父母的对不起女儿啊！小凯，你今年刚刚十八岁！一个人去那人际罕至的大草原怎么生活啊！母亲的心像是被千万把钢刀猛戳，鲜血直流。在政治的、精神的、生活的重压下母亲的精神就要支撑不住了，可是在女儿面前，她还得强撑着。下午她强打着精神做好了饭，百般劝说着女儿吃了一些，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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