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鹤立河 72年底回北京探亲，杭州老姑妈来信说，她的女儿就在我毗邻的一个农场插队，还寄来了一张照片。表妹高挑的个子，清秀的脸庞，围了一条很长的围巾，一下就喜欢上了表妹。心里就想，怎么就有这么一个漂亮的表妹呢？应该去看她才对。于是整个假期我都是躁动和不安中度过的。 人老了是很容易怀旧的。过去的事情常常是像细软悠长的绵线，平凡而朴素，一旦被其缠绕，就会在心头缠绕成结，是很难解开的。全世界的怀旧情结一定是相通的，全世界所具有的怀旧情结的人的感情也一定是相通的，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怀旧情结是一种相通的可爱的人类情感？ 离开北大荒38年了，对表妹的思念，以及对她那几个好伙伴的思念，变得愈加浓重起来。这次借去杭州探望老姑妈的机会，又见到了小鬼、松松、毛慧民、毛淑民和宝梅。 表妹提前几天在心源茶厅预定了座位。那天我完全凭着感觉在人流中喊出了“小鬼”的名字，她的变化不小，全然没有了当年“小鬼”的模样。终于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向她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她用心听着，眼睛依旧是亮亮的，反复重复着那句话：“今天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73年春天第一次去一分场看望表妹，也见到了小鬼。听表妹和小鬼之间的讲话，轻轻的，柔柔的，夹杂着儿化音，语速很快，每个音节都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跳出来，人的心境也会变得软如溪水。小鬼与我同岁，70年去的鹤立河农场。据说，“小鬼”的名字还是农场领导起的。当年的小鬼，快活得有如飞翔中的燕子，一对清亮的眸子总是含着微笑，性格温柔乖巧，几乎所有农场的人都喜欢她。农场领导每次来一分场，都要量量她长高了没有。72年小鬼曾病退回杭州，病愈后又返回了农场。这让我想起了《军队的女儿》中的刘海英，当年我就是看了这本书去北大荒的。小鬼是一分场的林业员，有趣的是她曾到过伏尔基河农场，还在十八队开过现场会，认识十八队的林业员李登杰，那时我正巧也在十八队。 74年秋天去杭州，又见到了小鬼，我们还一同看了电影《南征北战》，之后小鬼回了连云港老家。几天后她给表妹来信，那时我还在杭州。信上说：“在杭州很高兴见到了小熊，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句话一下让我记住了37年，我问小鬼是否还记着这句话时，她笑着摇头说：“忘记了。”见到小鬼，总有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小时读过朱自清的《匆匆》，当时还不太懂，现在懂了，又叹息时间像流水一样从指缝中流走。有时觉得挺好笑，人已经老了，记忆却没有老，不过记忆如金才是最珍贵的。 松松曾是表妹最好的朋友，皮肤白得几乎能渗出水来，话语不多，却总是挂着微笑。初次见松松，会让人无端地想起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但表妹和松松却在这枯燥的生活里，显现出了美和诗意。74年春天表妹和松松回杭探亲，途经北京时住在我家。那时父亲还在干校，回来松松为他包了顿饺子，馅是自己剁得，皮擀得很薄，这以后许多年，父亲还记着这件事，谈及松松，忘不掉的就是那顿饺子。那天得知是松松的生日，于是悄悄出去买了一个蛋糕，这让松松惊讶不已。第二天送来一只“金华火腿”，足有五斤多重，告诉我：那个蛋糕让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这回该轮到我睡不好了，那么贵重的礼物，是不是受之有愧？松松大病初愈，气色不错，着了淡淡的妆，很得体。经历了那次磨难，对生命的意义又有了更多一层的理解。有时候，从表妹处听到一些她的消息，好的，替她高兴；不好的，也会对自己说，像她这样的人，是什么困难也难不倒的。 毛慧民长得小巧，腼腆而文静，站在那儿，总会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大家在谈论某件事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细心地去聆听，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她的话又是那样细细柔柔，从不大声说话或哈哈大笑，即使笑也是嫣然一笑，从不露齿，给人的感觉像是古代的仕女。欣华姐告诉我，当年表妹和松松、慧民在邯郸，一路上回头率极高，不时有人驻足评点：“瞧，那三个女孩怎么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毛慧民后来去哈尔滨上了学，毕业后分配到建三江，我们也成了兵团战友。初五那天在宝梅家，见到了慧民的先生郑树凡，一个地道的北方汉子，听说他们在农场时就结了婚，一下有了想知道他们恋爱经历的想法，说不定就有一段石破天惊的爱情故事。 毛淑民不停地用白瓷壶为大家添加茶水，也是一种很美的秩序，茶的芳香会随高高的水柱而弥漫开来。喝茶重要的是一种氛围，享受温馨，回忆友情，有时还会添些的淡淡忧愁。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茅舍中静静地喝茶，看茶叶缓缓地舒展腰身，心里便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轻轻落下，心境就变得恬淡、开阔，什么都能放得下，放得开，刚刚发生的过失或伤害，就像这杯中袅袅飘逸的茶香，飞到九霄云外。记得73年离开一分场时，表妹和毛淑民送我去明礼车站。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很清晰。这样走了很长时间，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虽然无语，可又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恐怕是一种最好的心态。真希望毛淑民能找个借口离开，暗示了几次，可她并不明白我的心思。这么多年了，不知毛淑民是否还记着这件事。这次很高兴看望了毛淑民的母亲，老人家94岁了，精神矍铄，还能读书看报，自己照顾自己，只是有些耳聋。我的老姑妈今天100岁了，如今还住在红会医院，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人，与世无争，教了一辈子书。她的记忆已经模糊，我来看她，她却认不出我了。那天她的一个叫吴泉的学生来看她，已经75岁了，老姑妈一眼就认出来，叫出“吴泉”的名字。我完全被震撼了，这该是怎样一幅让人荡气回肠的图景？我为老姑妈感到骄傲。 感觉宝梅就是一个兴高采烈和喋喋不休的人，喜欢同伴啸聚，昏天黑地地狂欢，以一夕之快去补偿那已流走的岁月所带来的友情上的空白。宝梅已经当外婆了，就多了一种责任。小家伙可爱极了，眼睛黑黑亮亮的，一点儿也不陌生。这是知青的第三代了，希望她能茁壮成长。 表妹或许还不知道，有次路过杭州没有去看她，思忖再三还是没有这样做。其实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挺好，这好比是欣赏一幅油画，有了距离才更加完美，若是凑到鼻子底下，难免暴露出线条的粗拙。这以后的许多时间里，表妹的身影总是会不经意地跳出来，年近耳顺，才会感到：人类的情感是多么地浪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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