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畔春吟》 案头的茶烟在熹微晨光中缠绵未散，宛若古琴的尾韵在空谷间低回。我刚合上那本泛黄的《陶庵梦忆》，推窗时，竟被泼洒而来的春色浸润了眉睫。这春意来得恣意，不像往年那般蹑足潜踪，倒似杜工部笔下“颠狂柳絮随风去”的架势，将整座书斋都浸作淋漓的绿绢，连那一缕茶烟，也染上了几分翠意。 窗畔的海棠原是多情的旧识，斜斜倚着雕花棂格。枝桠交错间悬着的，岂止是花苞？分明是春神赴宴时遗落的璎珞，垂着破晓的露华。那些粉萼，像崔护诗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少女，刚匀了胭脂，颊边还沾着晨露的凉；那些素瓣，又似嫦娥卸妆时飘坠的绡纱，被春风熏得软如絮、轻若梦。每阵风过，总有三两瓣作别枝头，不似秋叶的决绝，倒像《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水袖，在细雨织就的透明琴弦上，舞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缠绵，连落瓣都带着春的缱绻。 细雨如尘，唯能在花瓣上留下星点湿痕。待水珠在花尖聚成圆满，便从容坠向青石——“嗒——嗒”，这清响不似人间造物，倒像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里描绘的“春泉叮咚”，只是更添几分江南的糯软。恍惚间，竟觉着是远古的采诗官在轻叩木铎，将《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叹息，一声声叩进现代人的心扉。 这雨打棠瓣的韵律，像一把软梳，轻轻梳开记忆的褶皱——某个遥远的春分午后，祖母还在。她总爱用青瓷碗接海棠露，绾着银丝髻立在花树下，哼着“二月休把棉衣撤，三月还下桃花雪”，歌声混着雨声，把整个童年酿成蜜色的酒。如今老屋青石板上的凹痕，是否还盛着她当年接的春露？忽然懂了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怅惘——原来春日的愁，从不是为落英，是为花雨中走散的故人，为再也接不回的春露。 视线追着飘飞的棠瓣，掠过巷口那株垂丝海棠。四十年前那个春晨，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捧着《飞鸟集》站在花树下，发梢沾着粉白花瓣。她念“生如夏花之绚烂”时，晨光正巧穿透雨雾，在她睫毛上缀满水晶。多年后才明白，泰戈尔这首诗后续写着“死如秋叶之静美”。恰似那些未及盛放便零落的蓓蕾，某些情愫注定要封存在春的扉页。而今我诗集中仍夹着那枚风干的花瓣，它铭记的，或许不是某个身影，而是整个青春为之凝眸的瞬息。 极目远望，柳浪已晕开《千里江山图》中的青碧，垂丝像笼着烟纱的碧玉帘，被河面升腾的水汽揉成朦胧诗行。柳荫下坐着几个垂钓人，像倪瓒画卷里的留白，淡得恰到好处。其中穿灰布衫的，莫不是邻院退休的语文老师？见他慢条斯理收钓线，忽然想起他曾在课堂上吟“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声音里裹着书卷气。这种“得鱼忘筌”的智慧，大约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领会。春水涨了又落，柳絮飞了又回，人生到最后，或许就是与万物达成这般温柔的和解。 隔岸小院飘来明前茶的幽香，这气息与窗外雨丝交融，仿佛春神以茶烟为墨、雨脚为笔在天地间挥毫。竹篾上晾着的青布衫在微风里轻飏，宛若春蚕吐露的素笺。蹒跚稚子追逐蒲公英的绒球，飞扬的雪絮与飘落的海棠在空中翩跹，共谱生命初绽的乐章。少妇从木格窗探出身来，鬓边棠梨犹带雨珠，她眼波里流转的，不独是春阳的温煦，更是光阴沉淀的芳醇。这景致与沈三白笔下“绿树阴浓，水面风来”的意趣隔世相通，虽时节有殊，那份浸润在寻常日子里的温情却古今同调。原来春的至味，从不在琼林玉苑的华美，而在柴米油盐升腾的烟火气中，在青团出笼时弥漫的蒸汽里，在双亲闲谈时荡漾的笑语间。 目光在近处雨打海棠的清音与远方柳烟缥缈之间流转，恍若时光的舟楫在记忆的长河中轻轻摇荡。忽然彻悟木心所言“生活最好的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春的神韵原不在万紫千红的喧闹，而在蒋勋所说的“美是回来做自己”的静谧。守着这扇雕花木窗，听雨丝与花瓣唱和，看柳浪共水雾缠绵，方知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妙处，不在南山之形，而在“悠然”之神。 记得数年前的一个春暮，我踏着细雨归来，推开门便见父亲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中捧着我从前的画册细细端详。母亲在一旁剥着苹果，苹果的清香与窗外海棠的芬芳在空气中交融。夕阳的余晖透过花枝，在父亲斑白的发间跳跃，竟为岁月添了几分暖色。桌上的茶烟又袅袅升起，与蒸笼的白汽、窗外的雨雾融成一片朦胧的春纱。父亲翻动报纸的沙沙声，母亲轻哼老歌的婉转调子，楼下小姑娘银铃般的笑语，还有远处隐约的车马声，都被春雨滤得格外温柔。我拈起桌上的青团轻咬一口，艾草的清苦与豆沙的甘甜在舌尖次第绽放——这何尝不是春的滋味？有旧时光的回忆可眷恋，有家人的陪伴可依偎，有陌生人的善意可感怀，有岁月的安宁可珍藏。 春分时节，雨丝尚缠绵，海棠犹绚烂。泰戈尔的诗句随春风拂过耳畔：“不要试图去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来自那空白的深处。”这春日的空白里，藏着初恋的青涩，藏着亲情的暖，藏着生活的本真，藏着人生的悟。脑海中悄然浮起儿时常吟的诗句：“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诗句仿佛就写在故乡老宿舍斑驳的堂屋梁上。那里，收藏着烂漫的童年，封存着青涩的初恋，流淌着亲情的暖意，也沉淀着生活最朴素的原色。 我们总在尘世中奔走，追逐万千繁华，却常常忘了在生命的窗畔停一停：听雨落成诗，闻花香入梦，尝一口青团的糯软，与家人闲话几句寻常。 原来人间至味，从来不在远方，而在这片刻的停驻与体味之中。春在窗外泼墨写意，人在窗内细品流年。生命最美的领悟，不过是在一窗春雨中认出自己的来路，于一缕炊烟里品出岁月的深度。任凭流光偷换，此心安处，便是人间。 （完） 2020.4于城南窗雨下 |
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 京ICP备12025178号 京公网安备11010802025847号 )
GMT+8, 2025-11-9 09:30 , Processed in 1.107602 second(s), 25 queries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