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出生的孩子,从很小时起,就被骗着、哄着、逼着、压着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他们都非常清楚在农村生活的艰难。原以为考入省重点,是从糠箩爬进了米箩,从此脱离了窘境,没想到三年六个月,多么吉祥的数字啊,他们又像无奈的小蚂蚁一样,从米箩突然被倒出,再次跌回到了糠箩里,等待他们的依然是以往永不磨灭的记忆中的痛苦的艰难的恶境。 下乡的“知青”们却没有经历过以往,大多憧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呢。 洪清最担心的是二黎兄妹俩,吃不了农苦,干不了农活啊。可是在这种大形势、大政策、大背景下,已经是骑虎难下,户粮都已经落实了,就是天神下凡也改变不了了呀。他几次想开口说,可是一看见黎明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神神叨叨的金泉仍然在满世界地念着“等于一”,没有丝毫表情的他整天地到处游荡,寻找着属于他的“等于一”,成为了孩子们棒打石掷,戏弄嘲讽的玩物。他逸游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每天从三五千米发展到二三十千米,甚至超过几百里,所到之处留下他用各种工具书写的“等于一”的真理。出游的时间也由原来的能回家进餐,发展到几天不见人影。渐渐地,方圆百里,附近的几个乡镇,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他,都知道他是个绰号“等于一”的文痴,但大多不知道他的真名。有一顿没一顿的,也有好心人布施他,加上神志不清者很容易得到,各种各样的不是常人的食物。可人是越来越不像样了,高挑的个子清瘦得像一条竹扦。父母已经彻底绝望,根本没有办法监管他,往往是一不留神,就被他溜了。 登峰攀岩、逾垣上屋,他慢慢地由文癫变成了武狂,病症在不断地升级。一天上午,在一群放牛娃的追逐下,在离家四十五公里外的一个村口,他被迫爬上了小桥头旁的一棵大樟树。在继续的泥巴石块的掷打下,他攀上越来越细的枝桠。“咵嗒”一声,他连同压断的樟桠一起摔了下来,直挺挺的躺着不会动了,可是口中还在念着他的“等于一”。 等到中午收工后,成年社员们发现他,方知道他已经跌断了脊髓,永久截瘫了。 在明清二人接到通知,陪同他父母大姊,赶到事发地,金泉早已经屎尿满裆,蚊蝇云集了。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早知道总有这样那样的一天到来,并没有太多伤感。可怜没有条件早送省精神病院治疗,才拖到今天的惨局。 黎明却没有太好的心理生理素质,还没太近前,就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洪清早就有准备,摸出口袋里洗净的姜片,让她嚼两片,并请她在上风口坐着稍息。 洪清帮着金父把他抬到小溪边,母姊脱下他下身污物,她姊在下游开始洗涤,其母给他耐心地冲洗着。可他自己却依然漫不经心地继续着他的“等于一”。 一病能抗百,精神病人受得冻,食得污,经得打,耐得累。 除了两手仍能比划之外,他浑身上下象摊烂泥,动弹不得,任凭他人攧抬搬拖。只要不堵他的口,任其美着他的“等于一”,也许在他的心中还是那么的美好。一个多小时的冲洗后,他被换上干净而不太好的衣物,下面改着厚薄两条开裆裤,像婴儿那样的包垫着屎尿布,和一大块黄色桐油布。 南方的木制双轮板车,是由一个大“目”字形的主框架构成,左右两条主直档由长一米八,粗二十乘十六厘米的硬杂木制成,在它们中部栓垫起同质、同尺寸木档以垫高车身,中间再安装硬木的车轴耳朵,其外是两只二十六吋橡胶钢轮。硬杂木的根部朝后,坚硬耐磨兼作下坡刹车。四条横档,以十六乘十六厘米木档平行栓连,完成主框架。铺垫竹条拼成的格板,两侧安装小木栅栏和竹板,后方销插栏板,成了完美的装货车厢,可供装运碎散物品。直档前方延伸出两根一握粗的硬圆木做扶手,宽近同人肩,拉运重物时,整个人可以压在其上施力,其后的主直档下方各有一段粗五六厘米,长十五厘米的小圆木把手供作拉拽。这种人力平拉车,装载钢材重物可达一吨半以上,如果运输木材等长物,只需拔除后板,闲挂主架下即可,非常方便实用。 洪清专门为他们借来使用,来时他一人拉着,让其他人坐在车上,黎明坐在车头,恰在洪清身后,正好一路陪伴着说话,下坡时他身子向后倾斜,她可以摸着他头,扶着他肩,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遇到上坡,坐在靠后的金父一脚跨下,助推一把就行。 当地大队尽了地主之谊,也算作为肇事孩子们的集体道歉,为他们安排了食宿。晚饭后明清二人坐在村口的石拱桥上,感慨万千。“清,你说,我们这辈人,咋这么不走运呐?”黎明仰躺在他的腿上,眼盯着他说。 “别说不高兴的,看看夜色的美景,想想开心的事吧。”他习惯地摸着她的头说。 “现在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好想了呀,要不是有你陪着,也许我也会疯的。” “是啊,如果没有改装收音机消磨,恐怕我也坚持不住哇。” 天蒙蒙亮,被跳蚤臭虫骚扰了一夜的他们,草草地吃完早餐,带上赠送的茶叶蛋等土食物,踏着晨曦,上路回程。 华倪则耐不住孤独寂寞,在雾浓霜重的一个春早,竟然一人离家出走了,全然没有他丝毫的消息。 华倪的表亲,原大队长也作为“小走资派”被撂一边,本来已经给他安排好,春后进村小任教代课。突然被造反上任的新支书的舅郎闻农替位,他接受不了刺激。本来与他爱好的历史毫不相干的小教,还这么颠三倒四的,他无助,他愤慨,他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三天,不见归来,亲友同学,到处寻找,杳无音信。正在此时,三十多公里外的铁路警方发出了“认尸通告”,洪清受邀带上黎明一同前往认领。得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原来他徘徊在铁路沿线两三天了,摸清了各次列车的经过时刻。身着鸭子青色咔叽学生装的他,迎着扑面而来的46次北京特快,举起双臂高喊一声:“谢谢您,带我上北京!”快速地转过身子,高呼着:“北京大学,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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