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自此之后,我把对子湘的思念密封起来,放进我心灵深处的某一隐秘角落,不让尘世去打扰她。 高考前,班主任把我们学生分成三类,开始指导我们填报高考志愿了。第一类,成分好的7个工农子女,尹老师每天晚自习叫一个工农子女到办公室谈话,认真细致的分析他们的学习成绩,制订完善冲刺阶段的复习计划,帮助他们选择最合适的高考志愿,尤其是成绩较好的龙继华等几人,反复斟酌,确保万无一失。第二类,成分不好不坏的职员、中农、小土地出租的学生,尹老师每次叫三五个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交代了几个规定后,让他们自己填,有的一次过关,有的稍作改动。第三类,成分不好的十几个学生,集中在教室里,尹老师要我们一分为二看问题,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学习成绩如何如何好,还要了解自己的家庭成分,社会关系如何如何差,填报学校和专业要注意“就低不就高”的原则,听了以后,大家心灰意冷,知道“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是不可能了,草草的填了二三个最差的学校,最没人读的冷僻专业交上去。 除了高考志愿表,我们还填了其他很多表格,如毕业生登记表、体检表、高考报名表、高考政治审查表、等等,每一个表格在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之后,必有一个“家庭成分”拦,每一次填表,我都是最后填“家庭成分”,既感到奇耻大辱,又不由得心惊胆跳。我十分不情愿的在栏中填上“地主”二字,每写一次“地主”,就觉得自信心少了一分,离大学远了百里,填了十多次表格后,我基本上没有自信心了,离大学就有千里之遥了。从此我患了填表恐惧症,一拿到表格就心慌不已,直到20年后,家庭成分栏从表格中消除,我的填表恐惧症才不治而愈。不过话又说回来,幸亏高考试卷上,不要填写家庭成分,才使我正常发挥,要不然,我在试卷上写了“地主”二字后,说不定会双手颤抖,晕倒在考场上。 我是报考医农类,我的语文、数学、俄语考得很好,化学、生物也正常发挥,我还记得,那一年的高考作文题是《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我们早就用这个题目练了笔,我熟读了当时越南的《南方来信》,背诵了胡志明的十几首汉语诗歌,天天关注报纸电台的抗美援越新闻,故而作文没有打草稿,几乎一气呵成,身居校园书斋,胸含五洲风雷,感情真挚,激情澎湃,应该可以成为作文中的范文。我的俄语在完成100分的正题后,还从容的做了20分附加题,估计总分不会低于110分,数学也不错,思维敏捷,得心应手。 那时高考后,不会发标准答案,也没有公布成绩,一切尽在暗箱操作,大概从8月份开始,高校录取通知书陆续发放。不负众望,龙继华录取在上海交通大学,李秋妹录取在南京林学院,她的表哥陈小海录取在清华大学。我们班上7个工农子女全部被大学录取了,我校第一类家庭成分的考生中勉强毕业的成绩最差的录取在抚州地质专科学校,家庭成分不好的第三类学生,社会关系差或有海外关系,或父母档案中有污点的第二类学生,那怕你学习成绩再优,政治表现再好,也跳不上大学这座龙门。后来有人传说,第三类家庭成分的学生,其落榜命运早已由学校决定,我们的高考试卷甚至都没有上交给人批改,纯粹的陪太子读书,什么“重在表现”,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百分之百的成分决定论,政治决定一切。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的希望慢慢破灭。我是在9月初接到落榜通知书的,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心中悲凉了一会,我用“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来安慰自己,我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来鼓舞自己,命运给我安排了一条坎坷之路,我既然不能成为种苹果的米丘林,成为修都江堰的李冰,成为找石油的李四光,那就做一个写《战争与和平》的托尔斯泰,做一个写《创业史》的柳青,在文学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吧,为此就必须到最基层的生活中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向学校递交了上山下乡决心书。 当时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没有接受再教育一说,党内的文件是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确立为解决城镇青年学生就业的一项长远方针。但当时公开的宣传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哪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学校有义务,配合各地安置办宣传、动员、组织落榜高初中毕业生上山下乡。就这样,我被安排到赣南的最北山区——吴村公社上街生产队插队落户,和我一起插队的还有我校初中毕业的二个女孩,一个叫肖琳,另一个叫李小雨,都还不到16岁,我们组成了一个集体户。 十四 吴村公社很偏僻,离最近的公路有40华里,上街生产队是公社驻地,但也很落后,没有邮局,没有中学,没有医院,没有文化站。放眼四望,只是连绵的青山。 下乡后缺油少菜的日子,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枯燥琐碎的山村生活很快就扫除了我们初期的新鲜感,单说吃饭吧,原来我们在学校吃,在家里吃,真正的饭来张口,而今,要通过六道工序,才能把饭吃进嘴中,首先要去生产队仓库领稻谷,然后要把稻谷挑去三里外的水碓房舂米,没水了。就要用用脚舂米,再把舂好的米过风车,接着要把风车车好的米再用米筛筛,还要用簸箕簸,最后才能把大米放入锅中煮。生产队一个月发一次粮,我们三人就要请一天假,在家忙碌着把稻谷变成大米,除了感受到千年前的山民生活外,没有任何新农民的乐趣可言。我晚上经常能听到肖琳和李小雨的哭声,或是思念家中父母姐妹兄弟,或是受不住贫瘠的三餐和艰苦劳动的折磨,或是怀恋城市风光和校园生活,一开始,我还会去劝慰一下,慢慢的,我就习以为常了,某一天,她们不哭了,我倒要去了解下,今天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好事。 我们这个集体户,户主是我,主外,砍柴挑水,舂米种菜,她两人主内,煮饭烧菜,洗衣洗碗,相处很和谐,我像哥哥一样对待她们,偶尔,她们也会在我面前撒撒娇。有时下雨天不用出工,我拉二胡,她们唱歌,有时收工较早,晚饭后,我给她们讲上下五千年,南北七大洲,她们听得津津有味,和子湘比起来,肖琳、小雨显得幼稚和天真,知识也单薄,除了课本外,基本上没有读过中外名著,我也没有与她们深入交流谈心的欲望。 龙继华到校后第二天就给我写了信,谈他的入学感想,说上海交大内有个很大的草坪,又软又绿,说感谢党的阶级路线,自己才能够进入这么好的大学学习,问我的下乡感受和农村生活,我回信告诉他,这里非常闭塞,邮递员一星期来一次,报纸新闻都变成了历史,他知道后,立即给我寄来一部他自己组装的矿石收音机,送给我及时了解国内外大事。李秋妹也给我写了信,她说:谢谢你高三给了我这么大的帮助,没有你,我今天可能来不了南京上大学。我知道这是客气话,没有给她回信,只是请龙继华转达我对她的祝贺和问候。 已经一年了,子湘没有给我来信,我能理解她,她下半年读高三了,一定比我更珍惜时间。下乡后,子湘的形象在我心中慢慢复活起来,围绕她时有浮想联翩,此刻她在干什么呢?,在教室里认真听老师讲课?在图书馆刻苦攻读?在填毕业生登记表?她现在的家庭成分,由“资本家”摇身一变为“革命军人”,填表时可以光明正大,扬眉吐气了,不必像过去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了。有时又幻想,如果她今年和我一起参加高考,同样落第,很可能会和我一起来到山区插队,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了,有她的朝夕相伴,那我有多幸福!随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恶毒,太自私了。爱一个人,如果不能帮助她生活得更好,至少应该给她更大的自由,让她作更好的选择。而不能用爱情绑架她,希冀她和自己在这穷乡僻壤中受苦受难。 陈小海录取在清华大学,给我带来一丝隐隐的担忧,如果明年子湘考进了清华大学,通往理想之路坦荡无垠了,我和她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陈小海必定会和子湘走到一起,实现他们的共同人生目标,除非我在三五年内,能写出一篇震动文坛的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或《中国青年报》上,爱情的天平才会向我倾斜。有时又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太庸俗了,子湘是个超凡脱俗的奇女子,她就是爱我这个人,喜欢和我在一起,和家庭出身、学历职业无关,反躬自省,如果现在子湘患了病,毁了容,遭了难,我会不会坚定的爱着她?我相信我会的,我会始终如一的握着她的手,不离不弃,一同走过那风雨坎坷人生路,如果说,我们相识是因为彼此的外貌、谈吐、兴趣、爱好、家庭、地域这些外在的东西,那么经过几年的交往,我们彼此的心灵高度契合,吻合,融合,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难道还会背叛自己的心灵? 但要我讴歌农村的现实生活,又感到无从下笔,农村贫穷落后、农民缺吃少穿、农业奄奄一息,活生生的现实和报纸电台宣扬的到处莺歌燕舞恰恰相反,不少农民谈起解放前的生活,总是充满一种幸福轻松感,那时候,皇权不下乡,农民自由自在,自给自足,自产自销,山区有的是土地,人少地多,多得你难以想象,只要你愿意,你尽可以去河滩盆地,深山老林中,拼力开垦,因而除了懒汉和智障,每个农民都有自己的土地,相反解放后,为了农业合作化,集体化,移民并村,产生了大量荒山野地。生产资料废弃未用,生产工具原始未变,集体组织中的农民干活磨洋工,生产力如何提高? 不要好高骛远,做什么作家梦,还是脚踏实地,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吧,我不得不修正自己的人生理想。眼下之急,早日过劳动关,提高劳动技能,熟悉各种农活,争取增加工分,凭自己的双手,好好养活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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