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孟繁芝 于 2016-6-1 15:56 编辑
二十多天的阴天,经过一夜寒风,一扫前几天的雾霾,冬日的暖阳照进屋里。我家老先生端着一杯香茶,在书房认真地看刚刚送到的“炎黄春秋”。 我冲了杯咖啡,咖啡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顺手打开电视,天王歌星正用港味普通话唱:“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数一数起起落落的旅途
多少的笑,多少的哭,回家的路
数一数一年三百六十五,数一数日子有哪些胜负,又有哪些满足。
回家吧!幸福幸福
能抱一抱父母,说一说,羞涩开口的倾诉,灯火就在不远阑珊处
回家吧! 孤独 孤独,还等待著安抚,脱下那
一层一层的戏服,吹开心中的雾,回家的路……
这是羊年春晚刘德华演唱的,当时,儿子、孙女、孙子正忙着摇手机抢红包,我看着他们欢乐的样子,电视演的节目根本没看,今天看来却感慨万千。 1968年12月4日在冬日的寒风中,我和同学们踏上南下的列车,到河北省邢台县下乡。当列车开动时,只有一个女同学窦德瑞哭出声来,其他同学都默默的、呆呆的一脸茫然。有个叫曹炳卫的同学,从家带来一辆自行车,我的中学同学沈震背来一架手风琴,还挺浪漫。 次日,天阴沉沉的,寒风中夹着冰粒子。村里派来青年积极分子、基干民兵王玉英、贺喜秋等一大伙人迎接我们。几辆大马车拉着行李和人,赶马车的是王玉英的父亲王丕武。大马车把我们接进村,村口早已站满敲锣打鼓欢迎的村民。 这个村叫长信村,离城北关8里地,步行也就一小时。村子西边紧邻107国道,107国道西边就是京广铁路。长信村分来35个知青,其中5个是土城中学,一个北京的,其余的是谦德庄中学的。长信村有11个小队,每个小队都分到几个知青。我们土城中学的5个人分到第一队。住的房子是借的民房,屋里一铺土炕,不是火炕。大炕前有一个砖垒的火炉,烧的是煤泥,没有烟囱。屋里寒气逼人,冻脚,痒得睡不着觉。 冬天应该是农闲季节,可是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不能猫冬。平整土地,造肥。晚上还要学习毛主席语录,忆苦思甜,表决心。 1968年12月22日, 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最高指示”的发表又掀起了一个下乡的高潮。由于长信村的地里位置优越,就有同学的弟弟,妹妹都投靠亲人来到村里,有叔侄、兄妹、姊弟、还有耿翠一家来了姊妹三人,弟弟耿世宝才十四岁。甚至还有三辈的周淑娴和她的小姨北京知青王岩、侄子周宏宇,先后来了80个知青。我们第一小队又来5个人,共10个人。 冬日没活找活,小队长贺杰派妇女去城里造肥。贺杰是打临汾战役时受伤的退伍兵,右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他为人正直,沉默寡言,很少和我们说话。我们三个女知青张志琴,张惠琴拉着排子车,去市里垃圾堆装垃圾,偷大粪。中午回不来,我们自带干粮玉米面饼子,来到火车站南边小饭店,让饭店烩烩,一锅烩干粮连汤带水吃的热乎乎的,加工费一角钱。吃完饭,拉着车沿着107国道晃荡。 有时造肥去村北树林子刮地皮上的草末末,望着107国道一天也见不到几辆汽车过往,思乡的情绪涌上心头,就轻唱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那时候夜很静,晚上听到火车的咣当声,像潮水一样的声响。村里不时传来鸡叫声,想家,很难入眠。 白天看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心里这个恨呐,心说没这玩意我们怎么能来到这地方,多见树木,少见人。 雪后,望着西边起起伏伏的太行山,从早晨望着慢悠悠升起的日头,又慢悠悠地落在西山里,看着那些陌生的社员,听着难懂的方言,住着滴水成冰的屋子,谁都不会伺候那难伺候的煤火炉,我们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这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父母的身边。 快到春节了,村里干部给知青开会,不让回家,要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十六、七岁的孩子过年不让回家,大家情绪低落,都很想家。有的人不请假,偷着跑了,大队干部听说了,派了基干民兵持枪把知青押解回村。 过了春节,就陆续有人家里发来电报,说家里父母有病住院,请假回天津。我们队许静谊是第一个拿着电报请假回家的。 邢台火车站往北第一个小站叫王庄车站,只有慢车停。在村子西北二、三里地,许静谊回家心切等不到第二天,听说王庄车站晚上有一班车到天津就连夜走,我们都主动去送她。王庄车站是个三级小站,没有上下车的月台,从地基到列车门有三、四米高。当列车停稳,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列车员在上面拽,我们几个在底下抬着、推着才把她送上了车。这趟车见站就停,从邢台到天津要九小时,票价8.90元。 1970年春节后,我和张志琴、吕书明从天津回邢台。先到北京亲戚家住一天,坐次日的慢车。半黑夜上车,早晨到了邢台王庄车站。看着那么低的路基,无论如何也不敢下。还是吕书明和张志琴先闭眼跳下去了,他们在底下接着胆小如鼠的我,我闭着眼猛一跳。三个人踏着积雪,拿着简单的行李袋,提着给社员侯玉芬买的两个被套,一脚深,一脚浅地踉踉跄跄向村里走去。 年轻人干一天的活,晚上不开会就自由活动。男生宿舍沈震拉着手风琴,传来欢快的罗马尼亚乐曲:“云雀”。 尹文桐细声细气反复地练习:“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他侄子尹永溪瞥了叔叔一眼,继续卷他的旱烟。 吕书明长得精干是个帅小伙,农活一看就会,邢台话说的倍溜,深得社员喜欢,去社员家拉家常去了。 张文铸奔着他堂妹张惠琴来的,他会拉二胡,会吹笛子,是学校宣传队成员,来到村里顺理成章进了宣传队。女社员谝着天津腔:“你看文铸那裤子,裤线倍儿直,都能削萝卜了……” 女生翟宝玲天生大美女,蛾眉、凤眼、红唇,理所当然进了宣传队,去排练表演唱:“……你演阿庆嫂不用化妆”。 才女张惠琴在昏暗的灯下画着素描,嘴里哼唱歌剧:《红霞》选段“凤凰岭上祝红军”。 许静谊飞快地织着毛衣,织的蓬松柔软,这是给待嫁的姑娘贺喜秋织的红毛衣。 小组长张志琴拿着小记事本认真记着伙食账和每一笔开销。 我前几天刚读完前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在地里浇地,看完泰戈尔的:《沉船》,去五队找好朋友周玉借了本:《唐诗三百首》,又找了本没头少尾的巴金小说:《家》,当读到秋风,秋雨,愁煞人。正是我当时的心境写照,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从春熬过夏,收了秋,冬天一到,知青就陆陆续续回家探亲。 1971年以后天津开了一趟从天津到邯郸涉县的车,就不再去北京倒车了。 1979年春节,我领着未满五岁的儿子回天津探亲。春节前的火车挤得人喘不过来气,好不容易挤上车,却挤不进车厢,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孩子站在我怀里睡着了。到了石家庄有人下车,才挤进车厢,一直站到藁城才算坐下,我长喘了一口气,天未亮就到家了。 回家!回家!回家就是幸福。 有一年初秋,天闷热。我坐火车回邢台,车里坐了很多回乡收秋的农民工。看见我在他们中间,穿着格格不入。就关切的说:“阿姨,你怎么不坐空调车?”我轻声敷衍着,心说,如果坐拖拉机能到,我连火车也不坐。那些年回家,冬天坐过工厂的拉货敞篷车,夏日坐过工厂的拉煤车。坐过修高速路的天津施工队的小车。 四十多年来从天津到邢台的火车票价,从8.90元到24元又到37元。运行时间在八、九个小时。 1995年修通了高速公路,高客运行时间在五个半小时。票价从90元到100元到130元。 1998年,送二儿子去北京上大学。拐到天津看望年迈的母亲,告诉妈妈,我也快退休了,以后坐车也方便了,我想回来就回来好陪伴您。可是母亲没等到这一天,1999年元月,突发脑溢血离世。我没能践行我的诺言,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四十七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变成六十多岁的奶奶,容颜易改,回家的心从未改变。每年我都要坐高铁去北京五、六次,看望聪明活泼的孙子;坐城际列车去天津看望上初中文静的孙女;再坐高客回邢台,简直像是下乡的时候进城那么快。 12月就有天津到保定的高铁开通,从天津到邢台两个多小时,早晨在天津喝完豆腐脑吃了煎饼馃子,中午到家就吃上热呼呼的大锅菜了。 高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回家的路不再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