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的第二故居 东山峰农场是我人生的第二故居,那是知青用梦堆积起来的地方。离开此地我已经有好几十年了。目睹着一茬茬老知青带着他们的感知、百无聊奈的梦想甩手而去,却又都不“认识”昔日的故居了。 对于我来说,东山峰就如同我的脸上皱纹,掰开了揉碎了,絮絮叨叨,却又充满了知青味儿和人情味道。伴随着知青生活中的鸡鸣狗盗和艰苦的日子,话题里永远是那饱经沧桑的老知青和农场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记得二零一五年夏天,我冒着酷暑,回到相隔九百余里,别了四十多年的故居---石门东山峰农场。 ‘七月流火’正是酷夏之季,开车渐近故居时,山区的气温还是阴馨了不少,凉风吹进车窗里,扫去了路途中稍许疲惫,摇下车窗玻璃向外一望,蓝色的天底下,朵朵白云漂浮空中, 薄薄的云雾笼罩着山峰, 宛若如 仙境般舒畅 。下车后,扫眼於原来的农场场部,远近竖着许多两层楼的砖瓦房,宾馆、酒店、超市、歌厅沿路而砌。再看那横卧在山腰的羊肠小道的屋子里偶尔飘出的炊烟与云海连成一体,多了许多生气。我的心禁不住兴奋起来了。我所记得的故居应该全不如此。 因为,这里的故居不是我童年时期或更长时间与父母等长辈一起生活的地方,而是做知青时长时间生活呆过的住所,这里记载了那一段历史文化沉淀的结果,是知青地域记忆的重要标识。 我的第一故居应该是在湖南的省会长沙市,那里就好多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如果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说出它的味道来,却没有言辞,全然是儿时般的影像,还掺和着夏天的灿烂,似乎也就如此。这都是自己心情的变化而已,因为我这次回故居,心绪就一直很好奇而又复杂。 有人说;成熟是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对美好的追求,一半是对残缺的接纳。在‘上山下乡’运动历史事件过后,许多人对发生的一切仍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希望尽早把残留在脑际的一点印象抹去,而不能把它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分析掂量,考察其来龙去脉,总结出经验教训。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四十四年知青情节而来的,也算是一次省亲吧!山上仍然还居住着曾经一起生活工作过的职工,还有他们的许多后代。农场还在,只是现在改为东山峰风景管理处了,行政管理职能变了、级别也降为副处级。 如今我对自己故居,像来往匆匆的过客。眼前山凹里的知青老宅子依稀还残留着几处痕迹,绝大部分都已倒坍塌或者消失了,那些咯纳湾里的知青点如今都砌成了砖瓦房,甚至还有些楼层。时过境迁,原来的居住人所剩无几,绝大部分都是附近或外来人口了。岩石、茅草房稀少能见。没想到四十四年后再次回到这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永别了熟识的知青点,告别了仍居住队上的个别老职工,而且远离了熟识的居住地,下山住进原来农场场部附近的酒店,洗漱完毕。突然听到酒家门前汽车上传出的吉他和大提琴二重奏《斯卡布罗集市》。那浑厚的吉他声真的很美啊,像柔柔的月光倾斜在酒家的凉台上,那一晚上心有些醉了。 第二日清晨,我起早赶往场部气象台观看日出,沟壑中许多枯草的断茎和藤蔓植物当风抖着,周围的山丘上都是一片一片的茶园,所以很寂静。别的小道上看见零零散散的知青也往这里走来,想必都是起早来看日出的吧? 此刻,心里有种激动感,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大家集聚气象台平前,不免碰到熟悉的人,挨在一起扯淡,且不谈过去的事,远远的只瞅着东边方向看,雾气渐薄。五点刚过,东边壶瓶山的方向渐渐有一抹红霞,慢慢地扩散开来,我丝毫不放松的紧盯着那抹红色,只见天边越来越红,把旁边的云彩也照得通红通红的,一眨眼间,一个红色的火球缓缓地爬上来,露出了娇羞的笑脸。过了一会儿,太阳全露了出来,它由深红色变成了浅红色,把云朵染成了玫瑰色,东方顿时变得金光灿灿,我禁不住一声惊叹,啊,故居清晨的日出,真的是美不胜收。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惊异的画面来,清晨,万籁俱寂,天蒙蒙亮,黑夜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生灵,突然一声哨响划破整个知青点。我知道那是队部老支部书记胡培成 吹响的,他在唤醒知青、职工们起来打突击挑运昨天炸的岩石,从悬崖边把被炸的岩石小块、大块挑至山凹中一块湿地里,那里虽然潮湿,却是山上最平的一处地方,房屋地基早已挖好,施工队伍是请的湖北师傅,他们是包工不包料,所以运石料的任务得全靠队上劳力来承担,打突击如是成了家常便饭。 尽管已是初夏,但山上清晨的空气还是丝丝清冷,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对面山沟里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四周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迷幻。我揉了揉睡梦初醒的眼睛,拖着偏袒担、簸箕朝石料场走去,挑一担石块少者七八十斤、多者一百几十斤,从石料场到砌房子的路程,有上坡、下坡、也也平路,来回一趟有好几百米。但你要知道,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六、七岁呀,而且还是饿着肚子,常常吃不饱饭啊!这场景便是知青。此时此刻与山峰相识时都还是芳芳青涩啊,离现在将有四十四年多了。 那日天气很热的中午,刚与知青同学一起吃饭,落坐片刻,店主指着外面说是有人找我,顺着手指方向便回头去看,不由得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来人便是‘黑皮呀子’。虽然我一见便知道他是黑皮,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黑皮了。他身材增高许多,个头也与我相差无几,先前的嫩白色的圆脸,已经变作清瘦黧黑了,而且还突显出很深的皱纹,一双小眼睛极像他父亲。 对他突然的造访,我还是非常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黑皮’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看着眼前的他,头戴一顶无沿边的草帽,脚踏一双老式解放鞋,身穿一件褪色的工作服,此刻心里是五味杂陈,仿佛有许多话喷涌而出,但又总觉得被什么堵着似的,只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厚隔膜了,全然没有他那时的精彩。他只是‘刚哥、刚哥’的叫喊,老一时闭住说不出话。我问他现在的情况怎样?他只是悲切的摇头。不用说,我知道他过得非常不如意、很惨、很惨!此时,有同学要我不理他,但别人是不知道我与他家的关系? 朦胧的印象中,我记得刚到队上时,知青都是住的集体宿舍,所谓集体宿舍,不过就是一间间用茅草盖的房子,十几个人住在一起,无窗户无桌子凳子,寝室里潮湿、凌乱、漏雨、生活用品极无保障。如是,我便搬到‘黑皮’家里去居住,他爸爸妈妈是原西洞庭湖农场的老职工,作为东山峰农场的建场骨干在队上负责带管知青。他家里热情的接纳了我,也常常关照我。 印记中的‘黑皮’圆脸、敦厚,一张活泼的神态拱现在茅草屋、山坡上,他一家共四姊妹,他是家中的长子,比我只小四五岁。他常常跟在我身边‘刚哥哥、刚哥哥’的呼叫,我也带着他经常一起玩耍、一起出工,那时,他算个头比较大的,人也非常聪明,读书也用功,成绩好,我曾听人说他还弹得一首好吉他,高考仅只差几分落选。 他父亲当时是知青点上的队干部,在政治上关心我,生活中时不时在他家里打秋风、喝上热开水、生活用品稳稳当当,好像我便成了一个‘职工户’,这在当时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记得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母亲杀了一只三斤多重的鸡蒸了半斤天麻,首先就是他妈妈和我先享受,然后才是他家里人再吃,此情此景我是终身难忘。 须臾,主家走到我身边悄悄地与我私语起来,我知道,店主与‘黑皮’同是职工子弟,又是同学,所以她对‘黑皮’的境况非常熟悉。我回城后,几十年农场以及‘黑皮’家里和他本人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首先他父母离异,后来自己又高考落版,加之家庭兄弟不和,婚姻不幸,一个唯一的儿子又不幸死了,一个人孤独生活,种种人生的失意,使他嗜酒如命,常常是醉醺醺的倒在街上或别人家台沿上,因此,总过农场里人都知道‘他似乎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了。 中午燥热,他嗫着嘴拘谨的站在门前,一副卑微的样子望着满桌的知青不知所措。我知道此时他还没有吃饭,便叫他自己坐到桌上,我知道他好酒,别人也告诫我不要给酒与他喝,但今天我还是倒了一杯酒给他顺便又夹些菜给他,我側头来睥见他受惊若宠的样子,心里有种无语的感触,世道真是造化人啊。 饭毕,我嘱咐他一些话,希望他戒酒,与自己的亲弟弟搞好关系,并且振作起来,此嘱托虽不起作用但只能如此而已。尔后,我买两条烟、一瓶酒、拿了几百元钱给他。要走时,我问他还需要什么?他在我车上,拣好了几件东西:一双鞋,我的几篇文稿并叫了一台面包车送他回去。待晚上我休息时,他从山上打了电话,声音有些哽咽,说是;‘刚哥哥,看了你的文章我非常崇拜,你写的东西使我流泪’。不用说,是我的变化深深的触动了他内心的敏感,从而窥见他的过去与现在。 我在山上终日很忙碌,又过了几日,我便要启程回家了。‘黑皮’又来过一次,他带着自己养的鸡和自己做的盐蛋、土豆送给我。我想起他现在的样子,忽然害怕起来了。如今农场变化蛮大,生活状况有了质的改变,许多农二代都在经商或读书后找到了好工作,甚至有的还生活在大城市,唯独他依然在山窝里住着简陋的房子、吃着低保。 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哎,不得不说,故居的‘黑皮呀子’曾经透着烟火气儿,现在却透着感伤和惋惜,更是令人感叹。对于他的现在的希望,我还是那么样的切近,只是所希翼的期盼茫远罢了。 东山峰农场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展到现在,山上已经面目全非了。山峰,复旧如旧,显然,这是一种回望,更是一种回归。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 2020.1.7于市政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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