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昨天》节选三 相识在乡间小路上 安宁檬 林若熙和费惠把床背到场上去没卖掉,只好往回搬。有幸遇上好心的大卡车师傅帮她们载了一段路。车到小路边,剩下的路还得自己走。谢别师傅,她们又像早晨那样,若熙背高的,费惠背矮的,在山道上几步歇一下地慢慢往回挪。天色已近黄昏,心中沮丧肚中饥饿,背上的东西越背越重,只觉腿脚发软,就要支撑不住。她们小心地低头看着路,负重走山路,要是摔一跤可就惨了!正当她们趔趔趄趄吃力地挪动着时,一抬头,不知从哪里冒出三个男生挡在她们面前,惊愕地望着她们。 显然是三位知青。三位中有两位长得十分相像,一样中等的个头,一样微黑的皮肤,一样有点偏大的鼻子,就连站在那里的姿势都一样。若熙觉得在学校见过他们。另一位个儿高的,倒是从未见过,浓眉大眼,鼻梁刚直,嘴唇略厚,给人轮廓分明的感觉。两个姑娘见挡了人家的道,急忙往路边让,气喘吁吁地将身上的重负靠向路边的山崖。高个男生忙跑过来,帮她们把背上的东西在山崖上靠稳,另两位也赶紧过来帮忙。等到她们背抵着身上的床架歇下来,高个儿开口说话,竟是一口标准的京腔: “同学,这么重的床怎么也自己背?买床怎么不请人帮忙呢?” “我们要自力更生。”费惠擦擦脸上的汗说。 若熙尴尬地笑笑,由于用力,她脸胀得通红,几绺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背木床的草绳从腰间和上身勒过,突显出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 “先解开绳子歇歇吧。”高个说着来帮若熙解绳子,另两位男生也来帮着费惠把床架放下。 “要买床打个招呼,我们来背就是啦。”看上去小点的那位男生笑嘻嘻地说。 费惠说:“我们又不认识你,怎么叫你来背?” “怎么不认识,都一个学校的嘛,我还看过你跳‘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呢!在下李华放是也,高一三班的。这是我家兄长李华汉,高二五班的。这位帅哥呢,是我们首都来的田滨阳同学,原在北京读高二,他热爱我们大西南,到这儿来插队,我们就成一家人啰。” 若熙抬眼看了看田滨阳,难怪他一口京腔。 费惠看着两兄弟说:“我从来没把你们兄弟俩搞清楚过。” 李华汉问:“你们是在哪个生产队?” 若熙朝河东方向指了指:“那个山坳里,河东村。”她不停地用手背擦着从脸上流到颈窝的汗。田滨阳看她说话温雅,略显羞涩,但不乏热情。 “我们正好在你们河对面,河西村,那儿,山坡上。”田滨阳朝河那边指了指。 “那你们一定是初中班的啰?一般初中的安在河东这边,高中的安在河西那边。”李华汉说。 “是的,费惠和我都是初二一班的。”若熙说。 “哦,费惠。那这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呢?”李华放问。 “你查户口啊!若熙,别告诉他。”费惠说。 “哈哈!谢谢你告诉我。知道了,叫若熙,是吧?” “林若熙。”若熙老实地说。 知青们都是见面熟,无论走到哪,过去认识不认识,只要一碰面,很快成为朋友,大约因为他们都远离父母、开始走上自食其力之路、又都同属于一个既是农民、又和农民有些不一样的阶层的缘故。 田滨阳问:“新买的床?” 若熙笑笑:“不是。” 费惠直说:“我们想拿去卖没卖脱。” “拿去卖?”三位男生一齐张大了嘴巴。 “背去又背来!?”田滨阳问。 两女孩点点头。三男生摇头,真不敢相信。 李华放说:“砸锅卖铁啊!连床都卖。” 大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华汉说:“人家谁敢买知青的东西啊。走,我们帮你们背回去吧。” 于是田滨阳背了那两个床档头,李华汉李华放两兄弟抬了若熙背的大床架,五人一块儿往河东走。 田滨阳背着东西边走边说:“真难想象你们是怎么背来背去的。到县城不近呢,这床也不轻。” 若熙说:“我们搭了一段车的。” 李华放说:“刚才在远处只看到两个大木框子在晃,根本看不见人,还以为遇到鬼了呢。” “你才是鬼呢!”费惠说。 说说笑笑已来到若熙她们的小屋。 三位男生进屋一看,真是家徒四壁,不过收拾得比他们的窝干净整齐多了。男生们七手八脚把床重新安好,费惠和若熙去做饭。男生们今天刚好去梨树赶场回来,割回来国家供应给知青的计划肉,拿出来煮了,五个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两女孩今天总算吃到了一顿饱饭。 这之后男生们有空就跑到河东来,在远离父母的乡村,知青们相互走动见面,心里都有一种犹如见到亲人一样的温暖。 两个女孩白天虽说辛苦倒还好过,出工、做饭、种自留地,忙个不停,没时间想别的。一到晚上,吃完饭收拾停当就得熄灯,因为没太多灯油。站在家门口,只见山的影、树的形,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和人迹,凛冽的寒风从竹林间吹过来,让人一阵阵寒颤。黑暗和孤寂包围着她们。 一支萨克斯在什么地方吹,好像是在白水河那边。像是《老人河》,又像是《三套车》……那凄婉而忧郁的曲调悠悠地飘过来,伴着这山间漆黑的夜,使她们孤寂的心更感凄凉。若熙好想哭,费惠却早已泪流满面了。是谁在吹?在这偏远的小山村,能吹萨克斯而且是洋曲的应该只能是知青了。但在学校时,没见谁吹过萨克斯啊。管它是谁吹的,若熙又想听,又怕听,但还是希望能天天听到。几天来一吃完夜饭,她就坐在门口,等着那声音飘过来,如果哪一天没有了,还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点若有所失的样子。 年,终于在孩子们的期盼和大人们的忙碌中到来了。村里人放下做了一年的活,穿上平常舍不得穿的好衣服,把平常舍不得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欢欢喜喜地摆开了团圆饭。除夕一大早,滨阳三人就收罗了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鼓鼓囊囊地带了几大包,过河来到河东村。几个人忙活了一天,到下午居然也弄出一桌像样的饭菜,二婶又端过两个菜来,五个人端着土巴碗,以水代酒喊着“干”,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夜饭。 水足饭饱,天已擦黑,滨阳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大烟袋似的乐器,是把萨克斯。若熙一看,说: “原来是你在吹萨克斯啊?前几天就听到从河那边飘过来,不知谁在吹。” “吹得我们好想哭。”费惠说。 滨阳说:“这两年在北京还不敢吹,躲躲藏藏的,在这山沟沟里倒没人管了。再不练练,都吹不成调了。大家说吹点什么吧。” 若熙说:“过年了吹点高兴的吧。” 于是田滨阳吹起《走在乡间小路上》,大家都跟着唱。知青们常会根据自己的心情,随着那些曲调即时填词,有时一个调唱出来的歌会不一样,谁也不管它,只要表达自己的心情就好。歌声引来了几个年轻的村民,一看到那大烟袋似的萨克斯更觉稀奇,人越来越多,把小屋挤得满满的。一位小伙子还拿来了他自制的二胡,是用几节竹子和一些蛇皮做成的,拉起来嘎吱嘎吱响。滨阳就和他合奏《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萨克斯雄浑圆润的声音和自制二胡杀鸡杀鸭似的声音完全不搭调,知青们和村民们高高低低的音调也一点不合拍,但是大家仍然很起劲,吹的吹、拉的拉、唱的唱、笑的笑,一片欢声笑语。 夜渐渐深了,村民逐渐散去,小屋里安静下来,灯里的油已不多,忽闪忽闪的像要熄灭的样子。火塘里的余灰已经燃尽,寒风从门缝窗缝吹进来,只觉山村的夜异常寒冷。大家也闹累了,一个个歪歪斜斜地靠着墙。突然费惠唱起来: 望穿秋水, 不见妈妈的慈颜,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欢乐, 只换得眼前的凄清, 梦魂无所寄, 空有泪满襟…… 这情景这歌声勾起身在异乡的他们的思家之情。若熙想起重病的妈妈和在“牛棚”里的爸爸,不知道这“年”他们是怎么过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个人一齐唱起来: 几时归来呀, 妈妈哟! 几时才能回到故乡的家园, …… 费惠和若熙已泣不成声,男孩子们也不说话,忧伤的情绪弥漫在小屋。 良久,李华汉说:“过年过节的,不要搞得这么伤感嘛。”他因为在家里是哥哥,从小李华放就是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又阴间多云转大雨,华汉就是想哭也不能哭,反而要去哄弟弟,这会儿他拿出大哥哥的样子来。 滨阳也打起精神来说:“是啊,我们也该回去了。” 女孩们说我们送送你们吧。男孩们说别别,你们送了我们我们还得把你们送回来,送到明天早晨啊,于是告别回河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