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17
记忆中的碎片(二)
苏长凡
鞭牛追马
各大队都派马车或牛车来拉知青和行李。四海大队可能派三辆车,至少有一辆牛车,我就坐在牛车上。
知青的到来,农民很兴奋。牛车的车老板好像年纪不大,啥名字不记得了。反正我感到车老板挺高兴,跟在马车的后面不停地挥舞着鞭子,使劲地抽打拉车的壮牛。牛发疯似的狂奔,紧追前面的马车。我们都知道,牛肯定没有马快,但此牛非彼牛,马车并没有落下牛车多少,真令人惊奇!天刚黑,马车牛车基本同时到了四海。
陌生的环境倒没引起我过多的关注。
但在卸行李的时候我无意地瞟了一眼拉牛车的壮牛。突然发现牛还在急促地喘息,频率极高而分不清个数;一嘴唾液泉涌般地流淌,扯着黏涎挂在牛嘴角的下方;半睁的双眼似乎闪着泪光,一串水珠从眼角旁滚落;四肢微微颤抖,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断气似的……这种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过,感到震惊、怜悯和心痛。似乎有种莫名的歉疚爬上心头——可怜的、老实的、忠厚的牛啊,是我们知青的到来才让你遭受如此苦难的。
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鞭牛追马”后牛劳累的惨状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疑问一直徘徊在心中许久,如果牛不属于集体而是车老板自己的,“鞭牛追马”还会发生吗?
厕所
刚下牛车或马车,同学们急着寻找厕所,纷纷按照经验在房前屋后或道边查找像是厕所的建筑,许久未果。无奈寻助当地村民,答:无人之处便是。
确实,刚到四海时,厕所不多且简陋至极。用秫秸围起一圈便是厕所。后期各家逐渐建起了厕所,但很少有砖制结构,个别所谓厕所是用土坯砌成(或用泥巴堆成)半腰高的土墙,无门,内挖一坑且放置两条木板便成。土墙太矮,尤其经过雨水的冲刷更矮,只有全蹲才可遮住私处。不用说是姚明,就是171米身高的我在普通方便时候也会采取一定的措施,如选择朝向等,方可略微感到轻松和安全。
首顿晚饭
到四海的首顿晚饭,是在村小学教室内吃的。
黑板前的案板上摆着几个大盆,破旧的学生书桌拼成饭桌摆放在教室中央,上面摆着碗筷;门外、窗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也是欢迎我们的村民和小孩。门口有个孩子还很小,个子不高,淌着鼻涕,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饭盆。借着教室内的散射出的电灯光,透过窗户可看到几名妇女在悄声地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些男人则半张着嘴,聚精会神地用陌生、异样但朴实甚至期盼的目光在同学们的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大戏。
晚饭是大队组织做的,按当时的生活水平还算“丰盛”。几样菜都是什么不记得了,可能有蒜毫,反正有肉(虽然不多)。主食是高粱米饭还是大米饭也不记得了。
六十年代末,“文革”后期,多年光顾着闹革命了,物资普遍匮乏。四海大队以种植低产的高粱为主,这样的农村肯定也摆脱不了贫困。尽管四海大队号称工分值较高(1角2分),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劳动收入也仅是1元2角钱而已,所以能吃顿饱饭似乎已经成为人们相当普遍的追求。
有肉的饭菜吃起来是香,这顿饭我吃得挺饱。可能有些同学刚刚离家胃口不大,也可能是饭做得太充裕,所以大盆内没吃完的饭菜还有好多。
当我们结束这首顿晚饭还没走出教室的时候,外边参观的部分大人、小孩蜂拥而上,纷纷操起碗筷、饭勺,争先呼应着,照顾着,闷声地扫荡剩余的饭菜。一位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方脸、单眼皮、黝黑、略显消瘦,数道深纹刻在脸上(后来知道叫顾××)在低头咀嚼的同时怯怯地用余光瞥着我们,目光中清楚地流露出羞涩但满足的神情。
天全黑了。四海的首顿晚饭使我有点明白,不是农民的礼数缺乏和不顾脸面。在那个年代,解决饥饿、满足食欲已是每个人的第一本能。
“三忠于四无限”——祈祷
祈祷本是纯粹的宗教活动。
今天(2014年12月12日)我效力的公司老外全部是穆斯林,每日祈祷五次,每次必须先净面、洗脚,不论冬夏。一小块地毯铺在地上,面朝麦加的方向跪拜,口中颂词、动作规范,长年如一,从不间断。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伊斯兰教信徒的绝对虔诚。
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冲击着我们的心灵,荡涤着我们的头脑,整个社会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对其思想的忠诚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三忠于”、“四无限”和“四个伟大”不仅要求刻在我们灵魂的深处,也要求我们挂在嘴边时刻不忘。社会似乎正在将一时的政治狂热演变成宗教信仰。
这种“政治狂热”并没有随着我们插队到了农村而衰减。热爱——崇拜——信仰——忠诚的“准宗教”气氛依旧在工人阶级的带领下维持着。
我记得,到四海后的最初日子,在石油二厂工宣队师傅(领导我们接受再教育,一起在四海住段时间)的带领下,每当吃饭前同学们都要肃然起立,面对主席画像,手拿主席语录,边挥舞边齐颂:“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而后还会补充几段毛主席语录,例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或“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等等,然后才可以坐下吃饭。
俨然,这种每顿饭前的必须挥舞语录“起立颂词”的形式越来越像一种宗教祈祷。
工宣队师傅在的时候,“祈祷”尚能有序进行,同学们“起立颂词”还算严肃、认真,我也如此。
由于我饭量大,干农活又特消耗体能,每次下工前还没有到饭点的时候我就会饥肠辘辘,恨不得马上将饭塞入口中。饭前祈祷明显延迟了开饭时间,使我越来越感到“起立颂词”是一种额外的负担,甚至变成一种“煎熬”。所以,当工宣队师傅离开农村后,“祈祷”就慢慢地
日趋变化。
开始,我们每顿饭前仍保持“起立颂词”,只是逐渐地省略了语录朗诵——内容简化。
后来,我们每顿饭前将“齐声歌颂”变成了“混声朗诵”——形式自由。
再后来,我们只颂“万寿无疆”丢弃了“永远健康”——仅“忠于”一人。
再再后来,我们渐渐地回归了常态——吃饭就是吃饭。
慢慢地,“祈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祈祷的变化说明一个事实,政治狂热是短暂的。宗教信仰是久远的。政治再轰轰烈烈也是不会变成宗教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