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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72
列车门口的留影
周振环
这是一张摄于四十五年前的老照片。照相那天,也就是下乡插队整一年后的9月26日,我们青年点的同学给自己放假,跑到青堆子镇逛了一趟。当初,知青专列就是送我们在离家五百多里路的青堆子火车站下的车。
我们生产队在铁道南,离青堆子十二里。早晨出来就挺晚,赶到镇里都晌午了。大家先去供销社“点货”,花毛八七的买了牙膏、肥皂之类的日用品,出来就钻进饭店去吃饭。经不住高粱米粥拌盐水、苞米面饼子就咸菜的“熬啃”,赶集上饭店、进饭馆,就成了知青的一个盼头和念想。
当年吃馆子要先开票,就有同学抢着去售票口站排,付钱、付粮票。那个时候谁都不宽余,却也没有“AA制”这一说。谁抢上槽去开票了,就意味着他要花上一笔钱和几斤粮票请大家“撮”一顿儿。这事儿虽不常有,且花不了多少钱(像点样儿的“煎炒烹炸”这村镇小店也没有),可单搁一个人身上谁也够受的。于是,等在一旁的同学,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转身出去,到街头集市买些黄瓜、柿子之类直接吃的食品。这样既可丰富这顿午餐,又减轻请者的压力。
我在饭店门口,看见一个老农在卖刚出锅的猪头肉,香喷喷地冒热气。我一打听,才五角六分钱一斤(当时凭肉票供应的生猪肉九角钱一斤),就让他称二斤。卖肉的抓块熟肉往秤盘里放,这时我才看见从那肉上噼里啪啦掉下来不少豆粒似的东西,就问:“这是什么?”卖肉的说:“我卖的是痘肉,要不咋卖这么便宜呢?”
听老师讲过,猪吃了人的粪便,恰巧碰上有寄生在人体内的绦虫卵,猪就成了第二寄主。那猪肉上掉下来的痘,就是绦虫卵在猪身上生成的幼虫,叫囊虫。如果人吃了生痘的猪肉,囊虫就进入人体内,再随便地游走,就可能引发这人抽风、失明或其他的病症,很可怕。在课堂上老师指着挂图讲得那么认真,我们却觉得这事儿离得太远。第一次目睹了猪囊虫,真服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太必要了!”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下乡上哪儿知道,原来人是可以随处拉屎,猪也是随便吃屎的,不长痘才怪呢。
那个时候不仅饭馆要先开票后吃饭,买东西也一律先交钱后付货。我让卖肉的把钱退给我,这肉再便宜也不买了。他好歹不肯退,还说:“事先不看好,为啥买?”我正没辙,大个子爱华掐着一沓子干豆腐走过来,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劝我:“老乡养口猪不容易,倒霉又是个痘猪就更窝囊,不退就算了。”他接过草纸包着的痘肉,一进饭馆门,顺手就扔进旁边的泔水桶里,几个吃饭的老乡看着直眼馋。
青堆子镇当年是铁道南比较热闹,商店、饭店、旅店、集市都在道南,而铁道北有一座化肥厂,还有一所中学。吃完饭,同学们提议再去道北看看。去道北的道口在镇南头,离闹市区一里多远。过铁道的行人嫌麻烦,多数都抄近道儿从火车站横跨铁道穿来穿去,我们也就随大溜穿铁道到了道北。
道北的化肥厂是县属企业,规模不大。但是厂门口白底红字的标语牌、宣传画,还有围墙里的厂房、设备、烟囱,以及穿工装在厂区走动、干活儿的工人,都带给我们很亲切的城市气息。我们家乡的那座工业城市可说是工厂林立、随处可见。这些在下乡前本是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的场景,在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了一年农活,在那偏僻的村落里苦了一年之后,很让人向往、嫉妒,不由得勾起同学们不可抑止的思乡想家之情。每个人都沉着脸,满怀心事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当时还没有选调知青回城就业、上学这一说,谁对自己的前途命运都处在混沌、迷惘中。想到以后的日子,当初“向北镇进军,扎根农村闹革命”的那份狂热,早已冷却成痛苦的思虑,心里都酸溜溜的。
工厂的隔壁就是县五中。看着操场上疯跑、蹦跳的同学,想到我们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更加不是滋味……
道北一行,弄得几个人都没情没绪。从火车站回道南时,偏又赶上一列客车横在铁道上“待避”。听站务员说,这列车要等对面的火车开过去才能开走。从车门敞开、乘务员下车到站台上散步就知道,发车的信号不会很快就来。有的行人着急,就从这侧车门登上车,从另一侧车门下去,列车成了过街“天桥”。大个子爱华趁此机会从黄书包里取出海鸥相机,说:“大家照相吧!正好有火车。”于是,同学们以列车做背景,纷纷找角度、站位置,让爱华给拍照。我登上车转身站在车门口,双手抓着扶手,眼睛望向远方,让爱华调好焦距、速度、光圈,按动快门,留下了我当时的影像。
我十分珍爱这张照片。当时,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裤子,膝上是妈妈细针密线补上去的方方正正的补丁。上衣是父亲工厂发的蓝色工装;照片上的我瘦瘦的,眼眉往上被车门框的阴影遮着,那双望向远方的眼睛在阴影里也看得出充满惆怅和忧郁;在爱华按下快门的那一瞬,真是愁肠百结,思绪万千。虽然是黑白胶片,却是那么清晰地把我既复杂又单纯的神情定格在方方正正的相纸上。
人们都喜欢在飞机、火车、轮船等各种交通工具前留影。有的是在出发前,有的是在到达后。出发时的留影洋溢着对旅途的向往、信心和希望,到达时的神情则呈现出满足、收获和成功的喜悦。而我这幅照片却是摄于列车“待避”的时候。列车“待避”是对错乱、拥塞的管制和疏导,是对秩序的规范和调整,它虽然给旅人带来焦虑、不安和迷茫,却是为了安全稳妥地继续运行。这照片也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我在人生“待避”时的心境。四十五年过去了,时间的列车已把我带到了古稀之年。回首往事,那段人生“待避”何尝不是后来进发的一份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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