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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207
那个年代那些事儿(三)
张庆先
父亲母亲的遭遇
我家原籍在抚顺市顺城区会元乡乱泥村,祖上世代务农。到土改时,爷爷的阶级成分被定为中农。爷爷很重视子女的文化教育,父亲1939年从沈阳第二工科高等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四平地方税务局当职员。四平战役中,弃家逃回抚顺。1948年8月经人介绍,到抚顺矿务局矿警队当了两个月多矿警,并被提升为三等警长,到11月初抚顺就解放了。在“肃反”运动中,父亲被定为“内定历史反革命”。1978年,组织上通过甄别,确认解放前的半年中,矿警队是在地下党控制下,替共产党保卫矿山服务的。因此,决定对父亲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并颁发了《起义有功人员荣誉证书》。但这时,父亲已经含冤地下整整十个年头了。
父亲的这个所谓“政治历史问题”,使父亲和我们全家遭受了数不尽的磨难。首先在政治上,历次运动中总是挨整,从来没有太平过。直到文化大革命,实行所谓“群众专政”,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关进“牛棚”。专政队员对父亲皮鞭蘸水,全身抽打,打得全身都是青紫色,鞭痕一道挨着一道。最后打到要害处,眼看不行了,才通知妈妈。妈妈和弟弟(当时我正在学校受批判)用手推车将父亲推到市立医院。当班大夫一看是“黑帮”,不给下药。妈妈苦苦哀求,大夫说:“你不知他是‘牛鬼蛇神’吗?共产党的药能给他用吗?”当天晚上父亲就惨死在医院里。后来我们学校去父亲单位外调,单位欲盖弥彰,竟然出证说是“畏罪自杀”。
父亲去世以后,事情并没有完,母亲继续受牵扯。母亲是父亲单位的家属工。有一天,集体跳“忠”字舞,唱样板戏。母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又刚死了丈夫,怎么能跳得起来?更不用说唱了。他们的领导嫌她跳得不好,就让她单独跳,母亲委屈地呜呜哭了。那个领导还是恶狠狠地说:“你就是贼心不死!你就是耿耿于怀!”没过几天,母亲就被辞退了。回到家里生活无着,街道干部立即上门说:“像你们这样的不能在城里吃闲饭,必须赶快上山下乡。”这样,在第二年春天,母亲只好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回到老家,我和弟弟也从北镇青年点转回原籍。
父亲的问题给我们全家带来的伤害,简直无法言说。我们在升学就业、入党入团、提职提薪和婚配择偶诸方面,都受到极大影响,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受到严重摧残。
父亲的政治问题压得我们全家喘不过气,经济生活更是几乎到了绝境。父亲从1956年到1968年去世,工资只有六十二元多一点,从未提过薪。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有时在街道当清洁工,有时在父亲单位做临时工,能挣二十多块钱。父母就是靠这点微薄的工资,养活九口之家,生活的拮据程度可想而知。1960~1962 年的大灾荒,险些把我们饿死,但总算熬过来了。到“文革”时,父亲被打死了,母亲被解雇了,完全没有了生活来源,日子可怎么过呀!当时我和四弟要下乡,家里没有被褥,是妈妈买的冷布做的,算是勉强把我们送走了。那年秋天,妈妈和妹妹是用在市场上捡的白菜帮腌的咸菜和酸菜。还好,哥哥已经毕业了,工资四十六元,每月竟要寄回家二十多元。那个年代,不要说朋友,连亲属都怕受牵连,只好怜而远之。
妈妈回乡十年,真是受尽了劳苦。头上长满了白发,显得格外憔悴;常年的饥寒交迫,使她患上了严重的腰腿疼病;因天天蹲在灶坑边烟熏火燎,她患上了眼疾。想到父亲和全家的遭遇,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愤。她下定决心,就是下火海、上刀山,也要讨回公道。于是,开始走上了漫长的上访路。妈妈不时来到父亲单位,带着申诉书据理力争。单位领导不是支吾搪塞,就是借故躲闪。妈妈有时坐在公司门口,风餐露宿;有时躺在办公桌上,佝偻入睡。直到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单位的新领导才开始落实党的政策,为父亲平了反,把母亲接回城,分配了住房,妈妈算脱出了苦海。1984年,组织上开始清查“三种人”,凶手受到了一定处理,全家才出了一口气。
亲爱的朋友,你是否知道,在那个年代,像我父亲这样遭遇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在这里,我不仅是为父亲喊冤叫屈,更是向全社会呼吁,千万不能让那些“政治运动”在中国重演了。
情洒戈壁滩
1966年我读高三,正准备高考,“文革”爆发了。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炮轰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七八月份,开始“破四旧,立四新”,全国的名胜古迹,包括孔子的墓碑,就是那阵子被毁坏的。8月下旬,全国范围的“红卫兵”大串联开始。那时的“红卫兵”袖标可不是谁都能戴上的,必须“根红苗正”、家庭出身和历史没有问题的才有资格。我和一些同学不服气,同样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么就把学生分成“红五类”、“黑五类”了呢?为了证明自己思想是革命的,我们这些人办理了户粮迁移手续,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奔赴边疆的征程。
到乌鲁木齐下车后,我们就直奔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在那里登了记。第二天就用卡车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
我被分到农六师马桥农场。地点在昌吉回族自治州呼图壁县马桥镇。农场位于乌鲁木齐以北一百二十公里处,也就是准噶尔盆地的南缘。再往北就是辽阔的戈壁沙漠。戈壁滩上到处是红柳和枯树,偶尔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黄羊在飞快奔跑,时不时地在脚下就能发现雪白的野兔。
农场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场长介绍农场发展的光荣历史,放映了颂扬兵团艰苦创业精神的大型纪录片《军垦战歌》,给每个新战士发了一套不带领章帽徽的棉军装。当我们得知农六师是一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部队,它的前身就是王震的三五九旅时,我们都感到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而无比自豪。我们的代表在会上表了决心。第二天,我们在宿舍门口贴出大幅对联:“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就这样,我们总算在兵团安了家。新战士均被定为“一级农工”,月薪35元。60年代的兵团生活,据说比50年代强多了,但还是很艰苦。我们的宿舍叫“地窝子”,类似北方的菜窖。棚顶开个天窗用来透光,室内砌火墙用来烧水取暖,住在里面倒是冬暖夏凉。新疆夏天是不下大雨的,所以不用担心雨水倒灌。新疆最大的问题是缺水,北疆基本上是靠天山融化的雪水,通过干渠、支渠、毛渠引到生产生活区。哪里有了水,哪里作物才能生长,人员才能生存。所以,在我们农场,夏天完全靠渠水灌溉、做饭和洗脸;冬天水渠结了冰,只能刨冰化水用来生活。怪不得食堂宿舍门口都堆着个冰垛。烧柴就到戈壁滩去取。我们跟着履带式拖拉机到戈壁滩上,撞倒一片枯树,运回来,截成段就可以了。所以,每个食堂宿舍门口又堆着柴火垛。新疆冬天是很冷的,记得那年最冷的一天是零下四十六摄氏度。那天,我亲眼看到两个北京来的女孩儿,早晨到场部去办事,来回不到一里路,脸蛋上就冻起了好几个大白泡。所有在室外作业的人都要穿“毡筒”,就是用羊毛擀成的靴子。当时,那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比抚顺强多了。每月四十五斤定量,粗细粮各一半,粗粮是高粱米,细粮是小麦粉,副食主要是羊肉。买羊肉两角钱一斤,买整只羊两块钱一只(皮毛还给牧民),狗一只五元,毛驴一只六元。可以说顿顿离不开羊肉,经常吃羊肉抓饭。当地人用手抓着吃,我们不习惯,还是用筷子。新疆人文艺生活丰富多彩,维吾尔人爱唱爱跳。在收工的路上,在宿舍里也唱也跳。我们常和他们一起学新疆歌,跳新疆舞。哈萨克人也很热情。我们送他一枚毛主席像章,就可以换乘一会儿骆驼,或骑马跑几圈。兵团另一个问题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一些上海来的知青都成家了。没有剩女,连寡妇都没有,在那里生活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即使这样,我们也心满意足,不愿意离开,因为毕竟没有了政治上的压力。但是到1967年初,“文革”的风浪也波及兵团,听说石河子武斗死了人。党中央、中央军委立即下发12号通令,对兵团实行军管,要求在兵团逗留的“红卫兵”和青年学生,立即返回原单位“复课闹革命”。我们没有周功煌他们那么“幸运”,按“内部学生”留下来;我们算“外部人员”,必须离开。我们恳切地要求留下来,但没有成功。一直滞留到5月份,最后一批离开了兵团。
这就是我青年时代一段特殊的经历。在现在的人看来似乎有些荒唐。但你可曾知道,那时的人是有信仰的。为了实现信仰的愿景,宁可做出最大的牺牲也无怨无悔,反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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