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想到要以这样一个题目来写这篇序,固然是感于主人公的坎坷身世和离奇遭遇,更感于当今社会人心浇漓、世风日下,而本书的作者却能慎独自处,于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之间,屏弃尘嚣,潜心于书画写作,其作品每于观赏之余,或觉如清风明月、悬泉飞瀑,或觉如高山长松、沧海惊澜,既赏心悦目,又使精神得以升华,此诚世间之乐事也。
浩瀚的中华文化典籍中向来不乏以“奇”名世的女子。远的如《晋书》中的绿珠,唐人传奇《虬髯客传》《李娃传》《无双传》《莺莺传》《霍小玉传》中的红拂、李娃、无双、崔莺莺、霍小玉以及明代白话小说《警世通言》中的风尘女子杜十娘,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柳如是等,其人物形象不仅明丽动人,且皆具侠肝义胆。其她如班婕妤、谢道韫、李清照均以才华横溢而名于世。至于曹雪芹、蒲松龄的传世名作《红楼梦》及《聊斋》之中,此类女性更比比皆是。逮至近代如慷慨赴义、喋血古轩亭口的秋瑾,替父报仇刺杀孙传芳的施剑翘,今世的张志新、林昭、王佩英等皆可归入其列。时下更被热道的那位亡国之君孟昶的花蕊夫人,彼当也属此列。“花蕊”存世的明志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使其青史留名,成为千古佳话。
本书作者杨七芝出生于书香门第,世代仕宦之家,祖居越中名郡——绍兴东关。其先祖乃中国历史上最具显赫地位,享有“四世三公”之称的东汉太尉杨震家族,且以“四知堂”的故事流芳百世。晋末,杨氏一族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乱”和“五胡乱华”,于“晋室东渡”时,迁徙至富饶而秀丽的山阴。其间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李充、许珣、支遁等一批著名的文人学士也都在山阴定居,由此奠定了山阴成为江南文化中心的基础。《晋书·王导传》记载了这一事实:“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作者的父亲,字志翔,号归岫,其书斋名“晚香楼”,亦越中名士,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尤以诗书皆绝。民国年间曾任浙江省银行行长,在任期间关注民生,扶植农桑,曾积极放贷支持当地乡村广种蜜桔,改善地方经济,颇得颂声。至今黄岩蜜桔仍蜚声中外,然其父之功不可没,则鲜有人知也。作者的母亲亦杭州之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治家有方,堪为一传统之贤妻良母也。
可以想见,作者生长于这一山水人文环境之中,幼承庭训,颇得风气之先,聪敏早慧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于绘画、写作、乐理方面的才情禀赋很早即已显露。可惜“十年浩劫”中断了千万学子的学业,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命运。本来已经考入美校并可以继续深造,却被荒唐地宣布作废。继而又因能够吹得一手出色的横笛,上海的一家大型国企希望她留下。但和那个时代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她怀抱理想而奔赴黑龙江的军垦农场,在冰天雪地中“强其筋骨,苦其心志”。艰苦的生活给她日后的绘画和写作提供了深厚的积累,但现实中的种种丑恶现象却又让她心中理想的火花屡遭破灭。重病缠身的她不得不投奔姐姐所在之地的江西三清山农林场。然而,或许是“造化弄人”,或许是应了古人 “文章憎命达” 的那句话,到三清山后,她的命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是屡遭事业、爱情、婚姻的大波大折,期间小人的诬陷以及遇人不淑,致使身心俱疲、万念俱灰的她一心想出家为尼,把那韶华打灭,去觅那清淡天和。为此她求助于苏州灵岩寺的了生法师,希冀从此“独卧青灯古佛旁”,“缁衣顿改昔年妆”,于佛门中了此一生。也曾想将一缕芳魂付与三清山的绿水青山,以践“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素志。
然而,也许是上天垂怜,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1983年她拖着疲病交加的身体和深受重创的心灵与她习画的老师一起登上三清山。恰逢元宵灯会,是夜,山色空濛,月朗星辉,人流如织,灯影如画,道教圣山的庄严妙相和世俗人间的韵致风流构成了一幅无比美妙的图画。期间,她偶遇一位隐居三清山的文士,也就是她后来的丈夫——刘鹏飞。刘老赠她一诗:“君本蓬莱青云客,只因贬谪人间来。艺海慈航通彼岸,金风相送到瑶台。”并告诉她:“欲治病,先治心,心定神自安;心美,好画生”。
仿佛天人感应,又仿佛佛祖在菩提树下的顿悟,她一下子感到似李太白的诗境大开,亦如黄河之水奔涌出潼关,心胸变得豁然开朗。从此十余年,她不断登山创作。她远追五代荆浩、关仝为代表的北方山水画派和以董源、巨然为代表的江南山水画派,直临宋代李唐、范宽、马远、夏奎和元代黄公望、王蒙及明代的唐寅、董其昌等名家,尤其注重练习清代四王、四僧的画境与画韵。近学张大千、谢稚柳、吴湖帆、贺天健等名家大师,深得超凡脱俗的意境和酣畅淋漓的表现手法以臻天人合一的艺术化境。她接连创作出近百幅三清山精品力作,即此奠定了她的“三清山画派”的风格,亦为她日后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并引来了众多名家的关注和点评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我和杨七芝的相识纯属偶然,盖源起于我在杂志上曾经发表过的一篇散文《马灯的记忆》。初时通过电话短信往来,我只知道她是一位女画家,曾经有过下乡的经历。看了她的画册以及报刊、电视台的介绍,我才知道,她还是一位山水画的名家。女子作画多以花鸟虫鱼或工笔仕女为主,其间亦有能作青绿山水画者,然皆凤毛麟角也。而杨七芝却专攻山水,尤擅长于巨幅长卷,其笔势飞扬跋扈、酣畅淋漓,如风驰云奔,电闪雷迸。画界前辈、著名国画及鉴定大师,也是她学画的老师,谢稚柳先生评价她的《三清松月图》曰:“万千景色都付画笔,此自写山中望月,情趣盎然”。金石书画大师朱复戡先生为她的山水长卷题款:“万里山河尽收眼底”。著名书画大师施南池先生更为她的《雄峙南天门》题诗:“三清山色最妖娆,突屼奇峰接九霄。可喜君能搜腕底,葱茏气势信堪骄”。广西美协主席黄独峰先生平生从不为人题画,但欣赏了她的画后,禁不住诗兴大发,破例在她的四尺大画上题“大气磅薄”四字。这些前辈画家,均是中国画坛叱咤风云的一代宗师,对她的画都不约而同地作出了高度一致的评价,其中有些已经成了尘世的绝笔。
2011年夏,余感于其画作意境,也曾题诗为赠,其一、《三清飞瀑图》:“风亭水榭绘来精,尺幅溪山意倍兴。石上流泉腾细浪,涧边古树缒青藤。裁红晕碧耽皴墨,溅玉飞珠惜晚晴。游人未觉时辰短,步步春光爱不停。”其二、《外双溪晨曦图》:“清风满纸绝尘埃,一览群峰曙日开。眼底晴光流贝阙,襟边岚气隐琼台。山浮翠玉供吟咏,云出青峦任剪裁。最爱画中诗意好,描来美景胜蓬莱。”其三、《泛舟图》:“路近山南景倍佳,鸡鸣柳荫有人家。一湖春水波千叠,四面青山树万槎。野岛蒲深停白鹭,长堤石暖聚飞霞。系舟却爱晴光好,满眼纷纷雪浪花。”其四、《三清宫古松林图》:“接踵摩肩百丈高,遮天蔽日万千梢。虬枝夭矫霜偏劲,孤幹嶙峋雪却饒。峡谷云深亲鹤鹿,青山林密好吟啸。欲凭石径登临处,风送天声若海涛。”其画作之感人,由此亦可见一斑。
近年来,杨七芝在潜心于国画创作的同时又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中国的书画界有一句名言,即“书画同源”,其实无论是作书、绘画还是写文章都是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外师造化”就是要注重社会实践,要有生活积累;“中得心源”就是要有内心的体验和创作的灵感。杨七芝在她的绘画作品中寄寓了个人的情感,赋予了那些山水草木以生命和灵魂,了解她的人会透过纸背看到她对人生的态度,读懂她对宇宙的思辨以及对社会的析理,这一切也都同样地表现在她的文学作品之中。
当我第一次读到她写的散文《君子兰》,便立刻被那生动的文字、奇丽的构思和细腻的情感所打动,以至于一口气读完,又忍不住提笔写下了几首小诗:夏日读杨七芝《君子兰》有感,其一:“窗台几案惜娉婷,紫府移来自性灵。不向人前邀众赏,长留清白作家声。”其二:“裁红剪翠意缠绵,半世清吟写奇传。犹恐其中多怨曲,满篇文字怕催看。”其三:“传神文笔已无瑕,钟爱谁知解语花?读到夜深情切处,几回掩卷泪盈纱。”文学作品之具感染力,当如此。
读杨七芝的文章,每每有一种心灵的震撼,这都源于她有丰富的生活积累、良好的家学渊源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她是在用“泪泉和墨写离骚”(元·倪瓒·郑所南画兰)。其它如《枇杷熟了》《走向寒山寺》《迟到的春天》《遍地黄花辛酸泪》《长忆琴缘中》《写作路上》《平沙落雁》《铁脚少年》《青青乌拉草,深深黑土情》等亦无不让人感动。
今春,杨七芝来电嘱余为她的文集写序,余初深恐文笔不济,且浅见陋识,难当重托,遂婉辞再三,然杨七芝嘱意甚坚,余方始命笔。
余觉杨七芝其人、其画、其文皆有奇气,遂以《江南奇女子》名之,权当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