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二）

一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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漯河虽小，但她在京广线上却是一个重要的大站，因为在蒸汽机车时代，她是郑州机务段和信阳机务段的接点，南来北往的火车头到了这里都得加水添煤，大车（就是司机）们也要吃饭休息，所以这里等于是千里铁路线上的一个驿站。因此无论哪一次车，无论你有多特快，来头有多大，到了这里都得老老实实停下来，等待铁路这个复杂的系统完成调度和交接。

时间大概就是这张照片拍摄的前后吧，一回我就站在那棵女贞树下等车------那时候凭着我对这车站的了如指掌，我是从来不走进站口，和他们挤挤扛扛一齐进站的-----6次，凭祥——北京的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刚停稳，一个瘦高挺拔的白人小子，急不可待的从车里钻出来，走到卖食品的推车前，指着车里的啤酒。这时候我看见他的两条鹭鸶腿上穿的劳动布裤子，膝盖处烂着大窟窿，裤脚也褴褛不齐，几乎可以说是鸠鹑百结，就心中甚是不解：你说这小子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了，咋还有钱到中国来旅游呢？直到又过了二十年，才明白原来这是牛仔裤，专门磨破，露出白肉，为时髦青年酷爱，一时烂了大街。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要落后人家二十年了！我就奇怪，人家穿牛仔裤你也穿，人家跳迪斯科你也跟着跳，人家摇滚你也摇，你咋不落后呢？如果咱们不管他干啥，你只管穿上罗裙长衫，吹起萧管，打起云板，唱朝飞暮卷红霞翠軒，只怕他一百年也赶不上你，只能艳羡不已自叹弗如了。真是啥没用学啥，为啥不学学人家那股敢思敢想，敢怒敢爱，特立独行，不怕大人不怕官的劲头呢？

我第一次走进去坐火车，是上小学二年级，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我们旅游。车票自费，每人耗资5分（半价票）。目的地是漯河北面两站，一个叫小商桥的地方，景点是杨再兴墓。虽然我们只有小学二年级，但关于杨再兴的历史知识都很丰富。那是从连环画上学到的。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抗金英雄，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因坐骑陷于淤泥中，身中利镞如猬而死，是我们景仰已久的英雄。再说以七八岁的年纪，多是头一回走出家门，所以人人踊跃，兴奋不已。

车厢里安放着简洁而坚固的木椅，走道中央还有一个铸铁炉子，紫红色的地板光滑洁净。这一切固然让我们新奇，但更使我惊叹的是火车这样一个在外面看起来排山倒海的庞然大物，行驶起来却如静水行舟似的平稳，直到我看见玻璃窗外景物的移动，才觉察到列车已经开动。第一次乘坐火车给我留下了愉悦和享受的经验。惜乎这种快乐未能长久，两站路转眼就到，还没等屁股坐稳就下了车。

看景不如听景，更确切点说看景不如看画。杨再兴墓也就是一个大土堆。英雄和他的故事被深埋在下面。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兴味索然，希望快点乘上返程的火车。

中午回到漯河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但令人高兴的是，节日的节目并未就此结束，老师宣布：下午每人交三分钱（还是半价票），要包场看戏。一到家我就兴冲冲地向父亲要钱，不料父亲脸色阴沉地问我：“你会看啥戏？安生在家待着！”。我是家中的独子，要求历来很少遭到父母的拒绝，便立刻闹起来。父亲喝到：“看戏，买面的钱都没有了。还看戏？当你是少爷啊！学校也是作精，这么大点小孩会看啥戏？牡丹亭还是西厢记？胡闹！”

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失业在家多年，一家人靠他打些零工度日。凡是雨天就无事可做，后来想起，想他当时一定是真的身无分文，心中焦虑，才对我大声呵斥。

我眼中含泪，午饭也没有好好吃。坐在门口，看着外边越下越大雨和房檐上流下的水线，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气恼。父亲大概是已经为刚才的态度感到后悔，对我温和的说：“咱们刻一个版画吧！”说着他找来了一块笔记本大小的桐木板和一把割脚刀。父亲是中岳师范（就是开封师院的前身）艺术系的毕业生。学院不是为了培养专门人才，而是为了教学培养师资，所以他绘画，雕刻，音乐，体育虽都不精，但都能来两下子。他先用我的米尺和铅笔在木板上打好底稿，就低着头用那把割脚刀认真地刻起来。在他雕刻的两个小时里，我仍然并不买账，坐在一边生气。直到他最后吹净了板上的木屑，端详了一番，说好了!我才凑过去认真的看了一眼，原来他刻的是几个美术字：建设祖国，四周围刻着叶勾蔓绕，头尾相连的图案。接着父亲又找出一张绵纸，铺在板上，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印章盒，抠出里面的印泥，用手指捏着在纸上轻轻地，一点挨一点的拓，一会儿就拓出一幅鲜红色，印着枝叶灵动，勾连巧妙的花边包围着的，四个活泼跳脱的美术字：建设祖国。我这才完全忘记了不得看戏的气恼，破涕为笑了。

后来我把这个印版拿到学校，无几日，全班同学人人的作业本封皮都变成了同样的图案。而我问起那天的戏来，皆不知所云。

这块印版直到文革开始，才被我忘记，不知所踪。

等到我也做了父亲，再回想此事，心中就充满愧疚。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相反，他倒是还有些千金散尽的诗人气质，甚至有点儿破落纨绔的做派，腰里偶尔有了块儿八毛的闲钱，便要买两块五香豆腐干，请朋友喝上一壶，与尔同销万古愁。如果不是在那个阴霾雨湿的下午，面对哓哓待脯妻儿，一筹莫展几近绝望，他是绝不至于为了三分钱让他唯一的儿子失望的。而随后他搜索枯肠的补偿，与其说是为了哄我高兴，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心中因无力满足儿子一个简单要求，而生成的痛苦。随着父亲的离去，我越发感到父爱如山，无可报答。

现在人们富了。特别是城市里的孩子，被父母溺爱着，翼护唯恐不周，成百上千亦在所不惜。孩子看在眼里，以为父母养育轻而易举，天经地义，正如一支民谣所唱：父母生我不为我，只为当时图快活。你要他有感恩之心，可得乎？

安宁檬

一位有才又慈爱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

先之

“如果咱们不管他干啥……只怕他一百年也赶不上你”写得太好了！

龙行天下

车站说的是漯河，
乘车感觉还不错，
难忘慈父作版画，
至今清晰在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