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也称为农民工、外来工,是中国改革开放前就已经出现的名词,源自于淮海战役中的民夫,当时人们不太喜欢称为民夫,于是改称民工。六七十年代的民工,指的是根据国家基础设施建设的需要,农民受生产队的指派,有组织地参加公路、水利等工程建设。出民工的人多数是男性。 一九七零年,夏锄刚刚结束,生产队长找到我说:“公社分给咱们队一个出民工的指标,修拦河坝,你去吧。这样就带出去一张嘴,省得为吃粮的事儿犯难了。”我当时正和贾安奇大哥一起搭伙做饭吃,我俩吃的粮食除了借生产队的就是借个人的,吃粮问题确实叫人犯难。出民工不用自己带粮食,如果我去出民工,就少了一个人吃饭,借的粮食就可以多维持一些日子,所以我立即答应了队长的安排。按通知的要求,第二天就收拾行装,借了个自行车,载着行李,在安奇大哥的陪同下,到民工集结地县城火车站报到。
这次出民工是以公社为单位,编制为一个民兵连。到了龙江县城火车站,看到候车室外头聚集着一群背行李的人,一问得知,他们也是来报到的。我让安琦大哥看着行李,凑上前去一看,中间站着一个人,有人叫他李老师,说他是指导员,是负责报到的。我看他手里拿着个本本,正在一个一个地登记着来者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单位。
我仔细端量着这位指导员,四十左右岁,上中等个头儿,长着南北脑袋,留着自由头,黑黑的头发向前梳着,高鼻子,小眼睛,门牙洁白却参差不齐,长瓜脸,黑里透红,说话声音宏亮,吐字清楚,鼻音很重,山东口音。他上身穿蓝布三兜儿制服,下穿黑裤子,脚穿黄胶鞋。看他的举止言谈,还真像是一位老师。我向他报到时,填完了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单位后,他还特意问了一句:
“你是初中毕业?”
“是的。”我说,
“在哪个中学毕业的?
“我是在辽宁读的中学。”
他点点头儿,不再往下问了。
报到之后,我与安奇大哥告别,然后坐在候车室外阴凉处等待出发。
晚上六点多钟,专列进站了,全连百十来号人开始集合,排着队通过检票口进站。
所谓“专列”就是挂在一列货车中的闷罐车皮,我一看,这是要将我们当货物拉走。闷罐车皮中间拉开一道铁门,大伙儿一个个拎着盆碗,背着行李,几哩咣当,顺着铁门爬了进去。
七点钟,车皮的铁门拉上了,专列徐徐开动,从龙江站向东驶去。闷罐车厢两侧有四个小窗子可以透进一点光亮,光线昏暗。列车向前行驶着,车皮里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有抽烟的,也有闲扯蛋的;有吹牛皮的,也有一言不发闭目养神的。我想,这民工中真是啥人物都有。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车里边仅有的一点光亮也没了,这时,车里的说话声儿也停了。我把头靠在车皮上,静静地听着火车行进时发出“噶哒哒!噶哒哒!”有节奏的响声。
大约走了两个来小时,专列第一次停车。有人扒在小窗子上,看车外的灯光说:“这是齐齐哈尔车站。”七月中旬的天,虽然不是酷暑,但是车皮里却闷得很,大家都想出去透透气儿,可是指导员不允许,连车皮中间那道门都不让拉开,说是为了安全。车停了一段时间后,就听“咣当!”一声,被挂到另外一列货车上了,过了一会儿车又开动了。这时,那位李指导员喊了一声:“大家别着急,再停车就到泰康站了!”大伙一听才知道,原来列车的终点是泰康站。
泰康在齐齐哈尔南,是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政府所在地。隶属嫩江地区管辖。专列在夜色中行驶,到达泰康站已经过了午夜。车慢慢地停下了,指导员喊了一声:“到站了,大家拿好行李,准备下车!”大伙儿听说到站了,都搔动起来,还没等车门拉开就朝前挤,车门刚拉开,就嘁里窟窿往下跳,都想先下去吸口新鲜空气。
从车皮上跳下来以后,人们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有人说:“看三星的位置,已经是后半夜了。”“过铁道,进候车室,注意安全!”随着李指导员的喊声,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进了泰康站的候车室。
空间不大的候车室被我们这些背包摞散的人几乎挤满了。指导员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大声地说:“一会儿发给每个人两个面包,包括明早儿的饭,别都吃了。天亮后有车接我们去工地,大家除了去厕所外,不要远走!”看来这面包是事前准备的,我们每个人从候车室门口那儿领了两个大面包。领完了面包我坐在行李上,三口两口地就吃完了一个,另一个装到兜里留明儿早晨吃,然后掏出水碗去找水。我往前挤着,看见有的人把两个面包全吃进去了,我想,可能是太饿了。候车室里没有开水,我接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了进去,又回到行李那儿。这会儿,候车室里异常地肃静,也许是因为面包把嘴堵上了,也许是因为大家坐车太累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太陌生了,一个个坐在行李上或靠在坐椅上,谁也不吭声,乖乖地等待着天亮。
天亮后,来了三辆大卡车,一辆车装行李,另外两辆车载人。大家把行李装上车后,爬上了没有蓬布的卡车,站在车上互相拽着。卡车穿过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县城,向西南方向开去,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下了公路,进入草原,向深处驶去,谁也不知道这修拦河坝的具体地儿在哪儿。
我站在车上,一路仔细搜寻着草原的风情。草原风景倒是挺美,晴空之下,万亩草原一片光亮,绿绿莹莹,长势茂盛,风吹草动,泛起层层波浪。可是草原上只有草却没有人烟,只有风景却没有人情。偶尔能见到一个小小的土屋,可那却不是人家,而是从远方来打草的人用草垡子垒起的临时栖身之处。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空旷凄凉,令人有一种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
茫茫草海路途不平坦,卡车行进中不时发出“哽哽”的呻吟声。两三个小时后,进入草原纵深之处,这时可以看到一座座低矮的、不见树只见草的山丘,山脚下有先头部队支起的帐篷。卡车顺着山丘向西行驶,在一个有帐篷的山脚下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大家抓紧下车卸行李!”指导员从驾驶舱里钻出来大声喊着。
几个小时的颠簸,弄得人人头昏脑涨,饥肠辘辘,大家没精打采地卸下行李后,一屁股坐在那儿不动了。也许是因为早晨吃了一个昨晚留下的面包,也许是好奇,我显得比他们有精神头儿。走近帐篷进行仔细观察,原来这帐篷里面是厨房,几个火头军正在忙着烧饭,帐篷南侧有一口新挖的土井,土井的直径有两米,深有两米多,井底里有水,水是酱油色的。看着这水,我很惊诧,难道这就是做饭和饮用的水吗?帐篷西侧堆放着木杆、篷布,还有扁担、土篮、垫肩、铁锹、小推车等工具。
“大家都起来集中一下!”指导员又喊着。
人们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到一块儿,看前面,除了指导员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王连长,那位是施工员张老师。下面请王连长给大家讲话!”指导员说。
看王连长的个头儿要比指导员高一些,穿着一身退色的军装,一看就是当过兵的人。施工员张老师长得细高白净,戴着眼镜儿,透过眼镜儿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缝。
王连长向大家进行了第一次训话,训话的内容大致是:第一,我们参加的工程叫乌双(乌裕尔河与双阳河)水利工程,主要任务是修建拦河坝。第二,我们连的任务是山丘正南芦苇塘中东西一百延长米,要求两个月内干完,任务完不成谁也甭想回家。第三,这里远离城市,所有人不许乱跑,以免走失。
接着,指导员通过点名的方式把全体民工分成三个排,我被分到三排。大家站成三部分后,又分别任命排长,没想到被任命的三排排长竟然是我,弄得我十分吃惊。宣布完了就开中午饭。
大家一听说开饭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因为老肠老肚早就盼着它呢。一个个急急忙忙,有的掏出饭盒,有的掏出饭碗,有的掏出饭盆,挤到厨房前,满以为第一顿饭一定会有点儿什么好吃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每人一个大窝头儿,两勺汤。窝头儿棒棒硬,咬一口半天嚼不碎,汤里看不见一点儿油星儿,只有几片菜叶儿有气无力地飘在上面,喝一口又咸又苦。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一手拿着窝头儿,一手端着汤,东一个,西一个,蹲着的,站着的,吃着喝着,却没听到有人叫苦。为什么?是饿极了,饥不择食?还是吃苦习以为常?
吃完午饭,连里召集排长开会,要求下午以排为单位搭帐篷,抓紧解决晚上睡觉的地儿。
会后我和指导员说了我难以胜任排长的想法,并把理由说得很充分:一是我年龄小不适合当排长,二是我第一次出民工,没有经验,三是劳动能力不如别人。而指导员却说:“所有民工中数你文化水平高,初中毕业生连个排长还当不了吗?再说当排长也没有多少事儿,就这么定了,我相信你能干好!”我这才想起报到时他关注我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原因,原来他早有打算。
我们排里三十多人中,年龄最小的二十岁,最大的四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只有两个人,其余的都是三十左右岁的。二十岁的就是我一个,让一个年龄最小的当排长,优势何在?无非就是文化水儿比别人多一点儿。可修拦河坝靠的可不是文化,靠的是体力、耐力,体力和耐力才是强项,拼体力不如人家,干起活来人家如何服得了你?我怕的就是这个。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好应付着。
午后,全排三十多人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打草凉晒作为铺床用,另一部分人搭帐篷。按照统一安排帐篷要搭在山坡上,先在山坡上横向挖一条宽一米,深半米的长沟,把土翻向下坡,再把沟的上坡铲平,多余的土垫到下坡,这样,沟两边的上下坡就变成了两个平面,两个平面就是南床和北床,把帐篷搭在上面后就成了民工专用宿舍。帐篷搭完了,太阳也落山了。
晚饭不吃窝头了,换成了高粱米水饭,大咸菜。几大盆摆放在地上,自己盛,随便吃,甩开腮帮子吃,撑死都没人管。还别说,这吃高粱米水饭比咬窝头顺当多了,又解渴又抗饿,吃得多也爽快,却没有被撑死的。
吃罢中午、晚上两顿饭,大家似乎领教了这里伙食的全部内容,有人说:“看来今后咱们天天也就只吃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