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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晌午，香子来找田齐，说她爷叫他到她家去一趟。 田齐走进王建河家院子，看见一辆脚踏车支在院子里。这里是山区，骑脚踏车的人很少，平常也就是公社干部骑车下乡，真要上山又不能骑了。田齐走进堂屋，只见公社副主任王海鹰跟王建河坐在屋里，小饭桌上放着提梁壶和小茶碗，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田齐连忙向王海鹰问好，王海鹰叫他坐到自己身边的小板凳上。 田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王海鹰了。他四十上下，个子不高，一口胶东方言，为人热情坦诚，正直正派，与干部群众关系很融洽。他是从经济发达的烟台地区来支援沂蒙山区的基层干部，来这里已经五六年了。他在唐庄公社当书记时，王建河收到田齐要来插队的信，向王海鹰汇报，王海鹰问王建河有什么想法，王建河说：“人家到俺庄插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俺打心底里欢迎。俺庄连个正儿八经的初中生都没有，他是高中生，来了能把俺庄文化提高一大截，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王海鹰当即就以公社名义出具了接收证明。田齐来后果然不负众望，王海鹰多次在区县有关场合介绍田齐，对田齐赞赏有加。 不一会，季传良也走了进来，王建河家嫂子开始从锅屋往堂屋端菜。王建河请王海鹰坐上席，田齐主动坐到对面下席，王建河与季传良分坐两边。王海鹰轻易不到乡亲家里吃饭，田齐看出今天有点不太寻常。 小饭桌摆上一盘芹菜炒肉丝、一盘土豆炒鸡蛋、一盘油炸果子米、一盘洒了芝麻盐的酸醋萝卜丝，最后上了一大海碗鸡肉莪子炖粉皮。不逢年不过节，又杀鸡又割肉，这个招待规格不是一般的高。 王建河给几人斟上酒，端起酒杯说：“王主任，你调回烟台，一家人团圆，这是好事，俺不能硬留你，可俺实在舍不得你走。”说完一仰头，把酒干了，然后请王海鹰喝酒，连敬三杯。 原来王海鹰主任调回烟台老家了。田齐心里涌出一股依依不舍的情绪，眼睛也有点湿润。 季传良接着敬酒。等他敬完，田齐双手端着酒杯站起来说：“王主任，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杯酒里，我干了，你随意。”说完低头喝酒，掩饰自己湿润发热的双眼。 王海鹰几杯酒下肚，脸色有点泛红，他对王建河与季传良说：“我来这里五年多，前几年在唐庄公社，离你们近，跟你们接触最多，处得也最好。其实我舍不下这块地方，舍不下你们这些好同志、好兄弟。可人家挤我走，我不得不走。我走了，才好给人家腾位置。” 田齐听王建河讲过，岸堤公社年初调来一个三把手叫秦朝阳，依仗县里有人，竭力排挤二把手王海鹰，有时连一把手都不放在眼里。作为外来干部，王海鹰在县里没有根基、没有后台，能够从小公社书记干到大公社副主任，全凭自己努力。没有人跟他对着干还好，要是有就不大好说了。听说从县里到公社还有派性，分什么六大和八大，但田齐一直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这六大八大的事。按说已经大联合了，可有些人派性难除，你要既不是六大又不是八大，便没人在背后支持你。王海鹰现在急流勇退，调回烟台和家人团聚，倒也不失明智之举。 “回去的工作安排没？”季传良问。 “安排了，到一个公社当副手，是我老同学帮的忙。” 王建河跟季传良都说好。 王海鹰说：“你们两个我没啥不放心的。季家庄子没有宗族矛盾，没有派性斗争，这种状况别说岸堤公社，就是沂汶县也不多。你俩互相配合，各方面工作都做得很好，以后也不会有大问题。我有点不放心的是小田。” 他看了一眼田齐，对王建河与季传良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上头号召，一时不会改变，小田说不定要在这里扎根。他跟我不同，我还有个干部身份，拿工资、吃国库，不行就调走，他啥也没有，今后还得你们多关照。” 一席话听得田齐心里暖暖的，像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汤。 王建河说：“王主任你放心，咱庄传统你是知道的，上面来的人，甭管干部也好，伤员也好，代养的孩子也好，俺谁也没亏待过。小田响应上头号召到咱庄插队，人又那么好，哪能亏待他？咱庄多少还有点家底子，不算一穷二白，俺跟传良正盘算着给小田盖宅子呢。大队出料，青年出工，给小田盖幢宅子，日后想娶媳妇时娶个媳妇，就真的扎根落户了。” 说到这里，笑着看了田齐一眼，田齐连忙低下头。 王海鹰说：“说到盖宅子，我前些日子在界湖，去了趟知青办。知青办老孟说要给田齐发安家费，是上面拨的，每个知青二百多元，用来盖房子置家什。知青集体户伙在一起，差不多还能将就，小田一个人就不够了。老孟调剂了一下，准备给小田发三百。你们什么时候去界湖办事，顺便到知青办找老孟，把这笔钱领回来。” 季传良说：“咱打算给小田盖宅子，没指着上头拨款。这拨了也是好事，不是说这钱，是大伙看着上头对小田这么关心，大队给他盖宅子、帮他安家落户，谁也没的说。” 田齐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对未来并没有什么奢望，像上调、招工、参军什么的，自己想都不去想。但真要在这里扎根落户，还没到认真考虑的地步。这里岭多地少，沙多土少，沙岭地的水肥土难保持，再加上三年两旱，地里只能种耐旱耐贫瘠的地瓜果子，地瓜干就成了一年四季的主粮。还有——田齐不觉苦笑一下——小孩不洗脸、大人不洗澡，没有好医院、没有好学校……虽说自己都已适应了，可要让子孙后代也过这样的生活，田齐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但乡亲们不都是这么过的？从过去到现在，他们祖祖辈辈这样生活，繁衍生息，安贫乐道，并没有过份的要求。如果要说有，也就是盼着风调雨顺，不旱不涝，地瓜果子有个好收成。还有，识字班盼着找个好主儿，青年盼着说个好媳妇。心思大点的青年，还盼着能去当兵，干得好提上干，穿四个兜⑺的军装；提不了干，过几年复员回来，找媳妇也容易得多。既然乡亲们能这么生活，自己为什么不能？ 喝过饯行酒，吃过告别饭，田齐帮王海鹰推着脚踏车，三个人把王海鹰送到村口。王建河问：“你几时走？俺到岸堤送你。” 王海鹰连忙阻止：“我说走就走，不用送。你们送我，被秦朝阳知道不好。” 季传良说：“怕他个啥？俺跟建河一起去送！” 王海鹰坚决不让他们送，说如果去送他只会生气不会高兴，二人只好作罢。 王海鹰从田齐手里接过脚踏车，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握住田齐的手说：“有啥困难就告诉建河跟传良，也可以告诉县知青办老孟。他对你很关心。” 田齐忍着惜别的泪水，连连点头。
注释 ⑺四个兜：兜指衣服口袋，那时战士上衣只有胸前两个兜，干部上衣在腹部两侧加两个兜，四个兜即指干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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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1 07: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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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1 08: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