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狐狸几点钟 口 钮海津 有长者云,当一个人步入青年阶段后感到事事不尽如意时,他就会频频回首童年时的欢愉。 忆往昔,几十万名城市学生被六艘红卫号海轮轮番运到海南岛,分散到生产建设兵团的各师、团、营、连,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烧山运动。两年后,我们完全感觉到自己的劳动是在白费劲,却又要装成大气鼎然的样子在工地上出大力流大汗;明知上山下乡是劳民伤财的运动,又要竭力表现自己对这个运动全心拥护全意虔诚。更受不了的是接二连三的揪人斗人的政治大会战,搞得知青人人自危、相互揭底、自相残杀。 我们在体力上很累很累,在精神上很疲很疲。于是憎恨起自己的成长,于是厌恶起所处的环境,于是怀念起无邪的童年,于是集伙玩起了幼儿游戏。在晚上,没有电灯的茅屋外面。 最早玩的一个游戏是我召集主持的,叫做《半夜鸡叫》。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卜友们三五成群拱上连队附近的那个小山坡上,在我们称之为“望母岭”的草地里例行地倾长诉短,思市思亲。“许大马棒”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长吁不能以吐发,短叹不得以解忧,就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像公鸡打鸣。众笑。我突有想法,兴奋地跳起来:“卜友们,玩《半夜鸡叫》的游戏好不好?!”一呼百应。由是立即揪出了周扒皮、地主婆及十数名狗腿子,当然也就组成了以高玉宝为首的一大群男工女佣。玩得很开心,尤其是集体学公鸡打鸣和集体痛打周扒皮那两段,笑到肚子都疼了。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大大的,圆圆的,黄黄的。当薄云穿越它的时候,宛如一缕蝉绢在飘拂一座金黄色的宫殿,给人以一种神秘而又广袤的幻影,它向我们默示:那怕你有多少心思也充填不满这个太空,那怕你有多少肺言也传递不及这个宇宙。然而,心灵的创伤和情操的绝望偏偏令我们朝黑洞陷去,在又大又圆又黄的玄月下扭转自己的年轮,跑啊跑啊,追啊追啊,在忘年之中爆发歇斯底里,呕吐童顽少志,如同王羲之的词“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那样,使尽自己的底气。有人哭了。众人先是愣住,然后静静地站着,像是向哭者默哀。其声凄戾断肠,其情惨切酸辛,传染起周围几位同性跟着哭了。她们哭泣无忧无虑的童年,哭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尽情地发泄着。良久,有人不堪目睹此情此景,遂倡议玩《兔子和狼》的游戏,她们才转涕为笑。 玩疯了,众人拥出我学婴儿哭,下山,爬到连长家的窗口下。那阵子,副连长夫人刚生下一朵金花,这可把已拥有五虎上将的副连长高兴死了。他对这朵小金花关怀备至、呵护万分,只要隔壁传来女儿的啼声,他就会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丈母娘不给他夜里进入的邻间的窗外,连连发问:“红红她妈,昨了?” 我匍匐到副连长家的窗口下,开始引颈,起调:由低至高,曲喘至吼,由急至厉地孩啼起来…… 副连长只穿着一条大底从房门跳将出来,扑到那间夜里不给他进入的房门外,大声地用鄂语叫唤他的堂客和女崽。伏在我后面二十个男女知青们雀跃而起,不知好歹地举起双手欢嚷。副连长脑袋一缩,提着裤子,狈也似地窜回房门。有人奋臂高呼——乌拉(俄语万岁)!.顿时群情亢奋,一唱百和,其情难以言表焉。 每天晚上,一出接一出又笑又哭的游戏在星空下发生。不管缺谁,只要有十几个知青先到,都能玩开,把幼时所有的集体游戏搬了回来。而在此之前,各城市的知青是执意分山头的,广州市的和汕头市的合不来,潮州市的和海口市湛江市的打起来,江城镇的和佛山市的联合起来抗击韶关市的。现在好了,大家通过扮演保长壮丁老鹰小鸡灰狼花鹿黑猫田鼠熊外婆虎哥哥什么的,歧视消除了,感情贴近了,像幼时玩《找朋友》游戏那样手拉手、情牵情。童贞的凝聚力真粘! 该说说游戏中的积极分子了。 潮州李,高高大大的,像一匹大洋马,劳动中特卖力气。他刚到连队时,看到我们早来半年的知青被揪被斗,担心自己也如斯,就很遵守“早请示晚汇报”的纪律,每早从床上一坐起来就赶紧立到领袖像前,五音不全地高歌数曲,然后用很浓的潮州腔普通话大声朗读数条领袖语录。语气中表示自己要在新的一天里依然斗志昂扬的改天换地。晚上呢,大家早已钻进蚊帐打鼾,他却故意在这个时候做“晚汇报”,先歌后语,十条八条,声如洪钟。他是达到突出自己的目的了,可大家躺在床上十分恼火,然而却不能对他的表忠言行有任何指贬。 潮州李“晚汇报”或“早请示”时,我就默默地学他的潮州腔普通话,第二天在工地上的读领袖语录时间里,我就一本正经地用他的潮州声腔读语录给伙伴们鼓劲,这样往往能笑倒一片人。潮州李微笑地看着趴在地上捧肚大笑的伙伴们,开心地用手指下这个指下那个。 命运也怪捉弄人的,潮州李越怕挨斗就偏偏揪斗他了。团政治处一位干事下连蹲点,发现一个反革命分子居然天亮天黑地高唱“大海航行靠苏修”。苏修者,苏联修正主义集团也。 潮州李被戴上“打着高唱革命歌曲的旗号唱反革命歌曲”帽子,游斗了两三个月才被摘帽,对他实行“考察半年以观后效”的革命措施。至此,潮州李不再做“早请示”和“晚汇报”了,常找我私下学说标准普通话,努力将“舵手”二字不误念“苏修”。可惜他喝了过多的家乡水,不可教也。 当然,像他有这样际遇的人,就很热衷于玩幼儿游戏,特别特别爱玩《狐狸狐狸几点钟》。 幼儿园的游戏有好多,我最爱玩的也是《狐狸狐狸几点钟》。记得吗,这个五十年代最流行的幼儿集体游戏是这样玩的:推出一位小朋友做狐狸,其他的小朋友全做小兔子。狐狸在走廊尽头的墙上背向兔子们。兔子们在起始线上齐声问:“狐狸狐狸几点钟?”狐狸狡猾地答:“一点钟!”——引诱兔子们接近狐狸。兔子们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只要狐狸不讲“十二点钟” ,兔子们就可以继续前进,不断接近狐狸栖伏的墙跟,进而一跃扶墙,成为胜利的兔子。而狐狸在不断以三点钟,七点钟、十点钟等钟点答应声中引诱兔子接近自己后,突然呼出“十二点钟”这个终止信号,即可转身去扑抓逃得慢的一只兔子。这只被逮住的兔子就轮到当狐狸了。 大伙儿特别喜欢潮州李当狐狸,尽管他多次逮到替身,但还是被我们拥为终身狐狸。这除了因为他灵巧认真和反扑快捷而能调动场面紧张逼真之外,主要还是他那一口潮州腔普通话逗人发笑。潮州腔普通话最有代表性之处是讲那个“点”字,扮演狐狸的潮州李大声报时所说的“点”和扮演小兔子的我们大声问时所说的“点”,均为标准的潮州腔普通话,此乃这出游戏的乐趣所在。每每,游戏已过数天,人们仍在对那个“点”字朗朗上口:“狐狸狐狸几点钟?(众人问)”“两点钟”(众人答)——在劳动、在学习、在小溪泡猪等等场合。继而发展到推而广之,把平时生活用语中凡带“点”字的句子也玩上,譬如“五分钱才一点点面片” 啦,“你点点头我就知道” 啦,“现在开始拍照,中间那位坐直点,右边那位靠近点,左边那位分开点” 啦……潮州李的“家乡什烩”给我们枯闷的生活带来了活跃的气息。 不过,《狐狸狐狸几点钟》这个游戏并非全在小山坡上进行,有时候也会在意想不到的场合玩起来。 记得那是第十号台风即将从海南岛正面登陆的日子。我连接到预报后,由连长亲自率领全连指战员对舍居逐间逐间施以加固工程;入夜,台风从海岸那边袭向连队驻地,像鬼叫似地来回突窜。狂风掀起茅盖,恶雨横扫泥墙,十多间茅屋被摧毁。全体女知青集中到最大的茅屋礼堂,那里在建屋时就选用了上料;还算坚固,并且还有连、排干部们护卫。我们男知青,全部集中在背风处的那栋长形茅屋,最大的官就是我们七八个知青担任的各班班长了,因此热闹罗。有人坐在背包上面假装抹眼大嚎,有人靠在别人肩上高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有人步着歌词扎马表演英雄亮相。 到后来,茅屋随着外面不断加级的风力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就像一间会变形的屋子。我们百来号人在这六十平方米的茅屋里一会儿运动到东头,一会儿运动到西头。几十根房梁随时有塌下来的可能,如果遭此厄运,我们不被分尸也得变型。要命! 屋内气氛紧张,早已没人喧哗了。除了风声,还是风声。一个潮州腔的普通话打破了沉闷:“我来当狐狸吧?”大伙儿先是一愣,接着齐声“乌啦”,为寻到驱赶惧怕心理的游戏而拍打起背包。由百来号人参与的《狐狸狐狸几钟》在危哉险哉的茅屋里玩开了。这也许是一项世界纪录,无论是人数还是环境。 凌晨五点钟左右,我们听到马达声响。一辆吉普车七歪八拐地在我们连队乱窜,车里有人大声在喊:“十七连的指导员连长在哪里?有紧急任务传达?”我们伏在门窗上往外看,纷纷猜测“紧急任务”的内容。不一会,连队的文书“苏格拉底”(阿尔巴尼亚电影《广阔的地平线》中的一人名)吹响了紧急集合、轻装离队的哨声。我们几个班长大声吆喝着本班战士,忽拉拉地集中在飞砂走石、风雨交加的晒场上。连长示意大家蹲下,这样可以避免狂风把人拽倒。指导员弯着腰合着双掌向我们大声喊:“大水库危在旦夕。师部命令,全师指战员立即奔赴水库工地,违者以破坏抓革命捉生产论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战士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哆哆嗦嗦的我们顿时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流。连长站起,“各班班长报告人数l”他庄严地面向我们喊道。 “一班全到!”——“好!” “二班有两个病号。”——“只能留一个病号!”——“执行命令!” “三班缺员五人。”——“混蛋!给我找回来!”——“执行命令!” 队伍出发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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