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昨天》节选六 小磨坊 安宁檬 梨树这一带还没有完全解决温饱问题,青黄不接的时候,大部分农民家里都没有存粮,等着生产队分当季的农产品下锅。不仅豌豆带壳吃,就是胡豆也连着毛绒绒的外壳一起煮着吃。 终于麦子成熟了,虽然这些日子一边割麦一边要在腾出的地里插秧或种玉米,非常劳累辛苦,但人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因为有粮食吃了。农民们把新麦磨成粉,先做一两顿和着麦麸的麦子馍馍吃,再一遍一遍地磨了筛、筛了磨,直到打出百分之九十几的面粉,只剩下一点点麦麸去喂猪。那面粉当然黑黑的,可能过去苏联的黑面包就是这种粉做出来的,不象城里人吃的那种精粉,出粉到百分之六七十就不要了。尽管这样,村民们仍然掩饰不住收获的喜悦,终于有面条、馒头吃了。 河东河西两岸的村民世世代代靠着白水河灌溉田地、打米磨面,两个村合用一间小磨坊,建在白水河上。磨坊里有一台大石磨、一付大碾子和一张大筛子,全都用河水作动力,只要将水闸一打开,这些磨啊碾啊的就动起来。大石磨上的木制漏斗可以自动开闭,石磨转一圈它自动漏进一次麦粒,只需要间或往大漏斗里倒进麦子,然后把磨碎的麦粉用撮箕撮到大筛子里,再把筛下来的面粉装进口袋里就行了。我们的祖先确实太聪明了。 这天,收工的时候天已快黑了,费惠做晚饭,若熙背一背篓新麦上磨坊。这个季节小磨坊是夜以继日地工作,磨面的人家都是不分昼夜见缝插针。若熙在石磨和筛子之间忙乎着,把自己弄了一脸的面粉。看着自己亲手种、亲手割、亲手打、亲手磨的小麦变成了白生生的面粉,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费惠提了做好的饭菜进来,两个姑娘靠在碾子上吃。碾子主要是用来碾稻谷的,磨面用不着它,这时候它就停在那里休息。小磨坊孤零零地在白水河上,周围没有人家,费惠环顾昏暗的四周,不觉背脊发麻,说黑夜里在这磨坊呆着好吓人哦!干脆我们去把男生叫来吧。正说着,传来了田滨阳的声音: “我来啦!”田滨阳背了一背篓小麦进来。 两姑娘象见了救星,特别是费惠,高兴地说:“你来就好了。这儿黑黢黢的好吓人哦 !” “有我这个保镖就不怕了。”他说着把背篓放下,也在碾子旁坐下来。 若熙拣了一个煮熟的大土豆,剥了皮递给滨阳。费惠看滨阳来了,提着的心放下来,不停地打哈欠,一会儿就靠在碾子上睡着了。若熙和滨阳一点睡意都没有,滨阳往石磨上添麦子,若熙就把磨出的粉撮到筛子里去筛。 在忙活的间隙,他们闲聊起来。 滨阳说:“如果你一个人在磨坊会害怕吗?” 若熙说:“有点怕,主要怕坏人,鬼倒不是很怕。” 滨阳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呢!你有时有点像男孩。” “我是吃叫花子奶长大的,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啰。”若熙笑说。 “吃叫花子奶?”滨阳十分好奇地问。 “嗯。我小时候,奶奶在街上捡了一个叫花子回来,正好妈妈奶水不好,那个叫花子奶妈奶又很好,就让她给我喂奶。” “真的啊!我说嘛,你是有点丐帮的气概哦,啥活都敢做。” “是啊,我小时候爸妈常出差,家里又没兄弟姐妹,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就像往墙上钉钉子、站到板凳上换灯泡、往楼上搬蜂窝煤之类的事都是自己去做。” 原来是这样,滨阳心里涌起一种怜爱之情。 若熙看看滨阳说:“不要只说我了,嗯,你为什么没跟学校走,要到我们这么远的地方来插队呢?” “我是来找父亲的。” “找父亲?”若熙很惊讶。 “我爸爸是医生,文革开始后,被划成黑帮分子。最近他和妈妈才告诉我,爸爸实际是我的养父,母亲和生父原是军人,我是解放前夕在部队出生的。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下的时候,父母在战争中失散了。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生着重病,被当医生的爸爸救起。他们找我的生父多年都没消息,后来结为夫妻。爸爸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待,为了我,他没有再生育过自己的孩子。下乡的时候,为了我不被爸爸的黑帮身份牵连,爸爸坚持要我到西南来插队,好寻找革命军人的生父,说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前途。我对生父没有一点印象,其实不怎么想找他,在我心里,爸爸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滨阳眼睛看着前方,浓黑的眉毛皱起来,若熙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凝重的表情。原来滨阳还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她不知该说什么,就把自己的手放在滨阳的大手上。滨阳握着她的手,神情开始舒缓下来。 “亲生父亲有点线索了吗?”若熙问。 “没有,暂时不想去找,随缘吧。是爸爸把我养大,不管爸爸是什么人,黑帮白帮,我都会回到他身边去。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第二个爸爸。从小他对我的每一件事情都那么上心,他手把手地教我吹萨克斯,把家里攒了几年的钱都拿出来给我买了那把萨克斯,教我吹了很多名曲。就为这,造反派说他崇洋媚外,批斗了好几场,还要砸了那把萨克斯。爸爸东掖西藏好不容易才把它保下来,所以我走哪都随身带着。” 看得出滨阳对爸爸的感情很深,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若熙觉得她和滨阳的心靠得更近了。滨阳握着若熙的手,感觉很温暖。在他为自己的身世和父辈们的遭遇感伤的时候,这个小女孩给了他一种心灵相通的柔情。 华汉兄弟俩进来了,什么地方只要有了华放就不会清静,他见费惠睡着了,就大声喊:“你怎么在这里睡?” 费惠被声音惊醒,揉揉眼睛,看明白是华放,就说:“半夜三更的,大呼小叫什么!” 华汉对女孩们说:“我们来磨吧,你们回去睡觉。” 若熙说:“好吧,明天我们去做面条哦。” 华放就把两女孩送回了家。 第二天天刚亮,若熙就跑到磨坊,看到几袋面粉已磨好,滨阳靠在碾子上睡着了,华汉兄弟可能回去忙别的去了。若熙怕吵醒滨阳,轻轻在他旁边坐下,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在她看来,他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刚直的鼻梁,稍厚的嘴唇和晒黑了的皮肤,无一不透出十足的男子气。球鞋洗得发白,总是很干净。若熙特别喜欢这种浑身充满男子气而且还爱干净的男孩。 滨阳想是感觉到了若熙专注的目光,他醒了。据说人在熟睡的时候,如果有人专注地凝视你,你会醒来。滨阳睁开眼,见若熙坐在面前,急忙将伸直的长腿收起,把身子坐正。经过昨夜的交谈和接触,两人都感到相互之间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们有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有一种东西在他们之间慢慢生长。 两人把面粉背到面坊,若熙装了一小袋面粉,拿回家去做饼,滨阳留在面坊帮着师傅搅面。大约过了个把小时,若熙从小路上来了,头上扣着一个准备装面条的大纸箱,遮住了整个头,象个大头娃娃似的,眼睛只看到脚下那点路在走,嘴里还呵呜呵呜地哼着歌。突然一条大黄狗悄无声息地蹿到了她的脚边,吓得她扔下纸箱撒腿就跑,大黄狗跟着她追,她一路拉着警笛奔过来。滨阳一把把她拖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拣了一个小石头捏在手里。那大黄狗追了一节站着不走了,愣了一会儿神,想是认为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便转过身,慢吞吞地踱回了自家院子。若熙余悸未消,躲在滨阳身后不敢出来。滨阳说,看来丐帮的后代还是有怕的呢。若熙说,人家都说不出声的狗最咬人了。过了好一阵,她才想起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面饼,拿出来给滨阳吃。滨阳说真香啊,难怪大黄狗要追你。 这一晚回到家滨阳怎么都睡不着,眼前老有若熙的影子在晃。再见若熙的时候,他有些脸热心跳,心中似有一种东西在涌动,看若熙的眼神也跟看别人不一样。 若熙晚上也没有睡好,一想到田滨阳,心里就有一种把整个人都浸润在里边的甜丝丝的感觉。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和华汉兄弟可以随意地说说笑笑,可和滨阳,没见面时觉得有好多话要说,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好。 |